作者:黄金乡
第203章 雪原
他俩唇枪舌战难分胜负, 游说的对象却神游天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在说话。
虽说李正德恍恍惚惚摸不清事态的情况不算少见,但走神到这个程度却也不容易。李稜多看了他一眼, 随即开口道:“不必听这些人胡言乱语,秘境的入口就在那,我替你点渡海炉, 你进去吧。”
李正德轻轻地“啊”了一声, 然后伸手抓了抓耳背。
他是个半点藏不住事的人。李稜看着他的模样道:“别想太多, 照我说的做。”
李正德忽然扭头看了李稜一眼。
他抿着嘴唇, 耷拉着嘴角,眼皮微微用力,带着几分怯懦和阴郁, 看着李稜的目光似是想说什么, 却又到底没说。
“……嗯。”
李正德朝着渡海炉走去,他只是看了眼那炉子,并未点香,海中秘境便骤然打开。
“星纪长老!”张若朝忽然大喊, “三思啊!”
他朝着秘境的入口走去,那秘境对旁人有如供奉在神龛之上的净土, 对李正德却像一个寻常的小水洼, 并非如履平地, 却左右不过湿个鞋的事。
李正德已经行至水中, 海水没过他的膝盖。
他忽而转过身来看向了闻芠:“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芠微微一怔, 她缓慢地抬起了眼皮, 眼里的白翳似是映照出她旧时的回忆。
“……那是个邪修。”她一字一顿道, “一个从根里便坏透了的邪修。”
李正德闻言却松松地笑了开来, 浑身的僵硬随着这句话如潮水般退去, 仿佛刚从老叶里抽出的枝丫。他掬了一捧水,极其珍惜地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然后大笑起来,将那水往李稜的身上抛去。
李稜连忙侧过身,避过水花,只衣袍的一角沾到了几滴。
再看,李正德已走入了秘境,瞧不见人影了。
//
“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正德一脚踏碎了天矩宫外的禁制,甚至没让它们发出警示。他似朔风钻入了窗,落在了盛瞰的床边。
除却盛瞰,没有一人感知到他的进入,就连盛瞰,也分辨不出究竟来者何人,只是本能地害怕着。
见他不说话,李正德又问了一次。
盛瞰不敢去动枕头下的刀了,只是警惕而胆怯地说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天矩宫里日夜烧着丹香,据说是姚家的秘丹所成,有股夹竹桃的气味,对凡人来说是有毒的,对修士却有些温养灵脉的作用。而那股清香却被李正德身上风霜的冷气冲淡了,盛瞰畏缩而愤怒,他愤恨自己为何总是受制于人。
“你别管。”李正德说,“老实告诉我那个邪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今夜你什么事都没有。”
盛瞰的愤怒爬到了顶峰:“盛衢是我们盛家的名士!别张口闭口的邪修!”
余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真是奇怪,他喊得这么大声,天矩宫却依旧那么安静,仿佛没有任何人在。
是结界。
不仅轻而易举地破坏了天矩宫原有的结界,甚至在瞬间便重新布下一个新的——盛瞰甚至没有见到他施法的动作。
“用邪术的不就是邪修吗。”李正德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目光幽幽地望向窗上贴的纸花,“仙门说他是个不择手段的邪修,胆小怕事又阴险狡诈。”
他顿了顿:“可到底是一家之言。如果他当真是这样的人,便不该以他的心魄来做……来做深渊的容器。”
其实盛瞰根本没见过盛衢。
但他还不能死。
李正德的语气困惑而又忧郁,但盛瞰只听得出恐吓来。
“康庄大师乃骨血道的大家,是能比肩叶沅和庄千楷的奇人。”盛瞰从记事起便瞻仰着寨中盛衢的画像,听着父亲对盛衢千古功绩的赞美,“唯一一次成功的三元醮,当今第一仙师李正德,便是康庄大师亲力亲为,舍身成仁才成就的!”
盛衢,字康庄,在盛家还没被陈柏掀了之前,人人都要称他一句康庄大师。
叶沅为了供养圣女开创了骨血道,庄千楷自骨血道中研习出了三相,并用罗生道的三元醮为后人试探出了灵脉之所在,盛衢成功自人体内剔除灵脉而使其存活,并最终完善了三相论。
而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盛衢召来深渊入魔,自愿成为心魄,并最终献身在自己策划的三元醮上。
“可是为什么?”李正德喃喃道,“他为什么对三元醮那么执着?”
盛瞰激动道:“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
“什么邪修,什么邪术?为民请命,舍身成仁的便是正道!是天道!”他一时间忘却了恐惧,仿佛回到了那逼仄的丹房,他们手捧着高热的炉子,在父亲的鞭子下高声赞颂着,“我们盛家于苍生有功,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为了——”
唉。
杂音混进了盛瞰的回忆之中。
丹房的一角总是坐着个瞎眼的瘸腿老头。他也姓盛,是盛家的嫡系,是本能成为父亲的人,可他背叛了盛家,于是被挖去了双眼,挖去了膝盖骨,每日只能坐在那里,总是散发着屎尿的臭味,屁股下长了一堆的疮,整个人都好像要烂掉那样。
他很少说话,只是叹气,总是用那种好像很悲哀的眼神看着他们——明明他根本没有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叹气,又或许是因为哪怕把他的两手都斩断了,他依旧没有向父亲吐露盛家十七秘术后三术的秘密,父亲便觉得他没用了,在某个秋天,他被投进了蛊里。
当时盛瞰在旁边生火,听见他在对父亲说:“盛衢跟当时你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干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他还是要做。他这么做的原因,你当真不知道吗?”
水温渐高,蛊虫开始往他的身体里钻去,那里是眼下最凉快的地方。
“他想正盛家的名,他想他父亲能抬起头来做人。”老头的声音带着些嘶哑的悲鸣,好像虫子被捏碎时的声响,“比起百姓……他选了盛家……”
“他选了你……”
“他就是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老东西生下来的毒种——”
那股烟味好像自记忆的深处飘了出来,盛瞰有些许恍惚,而后便意识到,那是过年时山上燃放的炮仗。
//
竹林小径的尽头隐隐可见一个人影。陈安道踮起脚来,他浑身都落满了雪,眼睫已结了一层厚霜,模糊了他的视线,待那人影再近,再近之时,他才看清了来者。
是李正德。
他们在雪中对望,须臾,李正德朝他伸出了手。
雪越下越大,陈安道觉得自己该跟着他走了,不然很快就会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可他看着那只手,又望了望李正德在风雪中的脸,干涩地眨着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等的不是他。
李正德走了。
陈安道慢慢地搓着自己冻红的手,脚下已经快没有感觉了。他也不知等了多久,竹林间又慢慢走来了一个人,他只看了一会儿,须臾蹲下身,拾起一捧雪来团成团,朝着来人用力地砸去。
叶珉的脸上被砸得开花,满是雪尘,他也不生气,只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在陈安道的雪球攻势下转身离开。好在他离开得还算及时,陈安道已经手上的雪球里已经塞了石块了。
哪怕这么闹腾了一遭,陈安道依旧没觉得暖和起来,只觉得心情变得更差。
原本干净的雪地被踩出了凌乱的脚印,鹅毛大雪也没能立刻抚平雪地的伤痕,陈安道莫名有些难过,他蹲下身来,往脚印上拢雪。
风雪越大,迷蒙了他的视线。脚印被填上了,可他挖雪的地方却又落下了凹坑,他又不得不从别的地方铲雪来。这像是个永无止境的任务,而一旦开始了,他便不能停止。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落在了他眼前。
风好像停了一瞬,陈安道抬起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踩塌了他才埋好的小坑。
那孩子满身泥泞,还挂着水,像是刚从雨里跑出来,带着草腥味。
他这样会很冷的。
陈安道心想,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那孩子身上。那孩子却猛地抬头,盈盈地冲他笑了开来。
他笑得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绒花,陈安道一怔,随即被对方牵住了手,急匆匆地往远方跑去。
“跟我走。”
杨心问穿梭在渐急的雪籽之中,手腕上的金丝手链飘荡着,飘荡着,与他的缠在了一处。陈安道看着杨心问的背影,好像一面在雪里扬起的红色旌旗,惊心动魄地飘扬着,招展着,在苍茫的白雪地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疮疤,露出里头有力跳动的心脏。
“我们说好的。”
是了。
陈安道迷迷糊糊地被他拉着跑远,忽然想起来,是了,自己等在这里,等一个人来带他私奔,那人是杨心问,也只会是杨心问。
他们要从这隆冬里逃跑,奔向春暖花开的春日,那里很温暖,很自由,他希望那是个无人的小山头,可杨心问或许更喜欢人来往往的村庄,都可以,去哪里都很好,只要不在这片风雪之中。
只要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内心充盈着,交叠的手也似乎不知不觉暖和了起来,宛如温泉流淌在他的指尖。陈安道惊喜地将手握得更紧,大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杨心问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问他:“你想去哪?”
或许是因为风太大了,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有些虚弱,可陈安道太高兴了,他已望不见这片漫无边际的雪原,仿佛已经置身桃源。
“去很远的地方!”陈安道像个孩子样大叫,“去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杨心问冲他笑,轻轻地点头。
他们的指尖是那么温暖。
浇灌着杨心问心头的鲜血。
他将陈安道的手按在自己已经裸露的胸腔上,那是他仍旧在跳动的心脏。而虚相之中,画先生烂泥幻化出的手正精细而灵巧地将那颗只存在于虚相之中的心魄,与他的元神抽离。
“你、你得把幻象术维持住啊……”画先生看着杨心问和陈安道周遭,不断流出又再生的血将他们包裹其中,这仿佛成了一片红海,他不免胆战心惊道,“一旦中断陈安道必然会立刻醒来,再要下手可就不容易了。”
杨心问嗯了一声,画先生吃不准他在回答谁,也不好追问,便看向那个号称三师弟的小胖子。
姚垣慕背手站在一旁,跟个石雕样的一动不动,只歪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画先生心道此人也全然指望不上。
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动作能快点,毕竟杨心问自己好像都快分不清虚实了,一直在现实里跟幻境中的人对话。
可不,这会儿又动了,便见杨心问在一片血雾中抚摸着陈安道的脸,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们就快到了。”
第204章 拔舌铃
上一篇:精神病发现世界终于癫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