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去哪儿呢?这世上其实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可惜我这人没有故乡,没有来处,漫无目的地闲逛,却是不知不觉地上了长明宗。
……好吧,不知不觉有点扯了,我是主动上去的,我就那么四个徒弟,年年都会跟我一起过年的却只有叶珉,虽然他背叛了我们,但我还想再瞅瞅他,给他包个红包。
……好吧,这其实也是借口。
我知道他跟陈安道各自在干什么,我知道他有别的计划,我知道他对三元醮有自己的主意。
那个主意一定是个馊主意,但好像不会比要我吃了陈安道更差,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或许去之前我已有了决定,之后无尽的迷茫和徘徊都不过是装模作样。在交谈过后,他告诉我盛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此人聪明,谨慎,自私,是那种会被罪恶感折磨,却又依旧会做最自私的选择的人。所以盛衢总是战战兢兢的,总像是拿不住主意,可他太有主意了,他从一开始便选择做一个盛家人,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在这个顺位之下都不足一提。
“就跟我一样。”叶珉不忘举一反三,“姐姐叫我过自己的人生,于是在我心里,我自己是第一位的,我在意的人——你,安道,心问,便是第二位的,其他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第三。这个顺位不可颠覆,所以我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安道杀得你死我活,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心问的身份——但是对我来说,这世上旁的人都不如你们重要,如果三元醮非得献祭安道……我宁愿选择其余的上万人去死。”
“你呢,师父?”
我呢?
我知道叶珉其实很擅长说过于漂亮的真话。他的顺位第一是自己,所以另起三元醮,由他来选择心魄,做出一个他能掌控的深渊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在这个目的面前,陈安道死不死只是顺便的。
但他也没说谎,我毕竟心思细腻,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装聋作哑,所以我没有拆穿他,只是接着想,我呢?
我呢?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问问……”我嗫喏道,“如果我帮你,你会放过他们吗?”
叶珉认真地看向我:“你若站在我这边,我便已高枕无忧,他们对我的杀意便不过是小猫小狗在挥爪子,哪怕划伤那么一两道,我也甘之如饴。”
“你还要再开一次三元醮。”我被他的形容有些恶心到了,但还是说,“你向我承诺,不会用杨心问和陈安道的。”
叶珉的眼底滑过一丝微光,狡黠得令我不安,好像我落入了他的陷阱,可他又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我绝不会让他们两个上三元醮。”
我想他没有说谎,叶珉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将那两人放在心上,只是把自己放得更高。只要威胁不到他,他是愿意俯身对他们照顾一二的。
在那个时候,我或许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我没有说出口,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没有问陈安道同样的问题,因为那没有意义。他跟叶珉和杨心问都不一样,他从上山之时便是雾淩峰实际上的大家长,当他要杀谁的时候,便不容他人置喙,谁劝都不好使,至少我和姚垣慕不行,可能杨心问一边色诱一边吹吹枕头风能吹进去一点,但也不过一点,他这人本质上挺专横的。
浓重的魔气和血腥气儿冲得我眼晕,我踏进陈安道那封阵之中,抬眼看去,便见这俨然一副屠宰场的模样。叶珉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盛瞰趴在另一边一动不动,陈安道躺在不成人形的杨心问的腿上傻笑,最恐怖的是杨心问都这样了竟也能跟着傻笑。
我眯了眯眼,灵力自然而然地往我眼中聚集,我不会什么心法,但想看到虚相也就是眯眯眼的事。那古怪的泥巴正在生扯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元神,他的两手拿着灵针,绣花儿样的绣出一根取代元神的灵路,牵引着二人的心魄交换。
我立时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事情怎么成这样了。我看向在一旁站着不动的姚垣慕,半晌道:“陈安道不是叫你适时敲晕杨心问吗?”
姚垣慕仍旧歪着头,两眼直直地盯着角落,好像灵阵被人抹掉了的傀儡。
“我不知道。”他开口,倒是难得不结巴,“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
停了停,他用我听过的最平静的语气道:“我有点害怕。”
血腥味在弥散,我走到了叶珉身边,给他灌了点灵力护住心脉,随即颓然坐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绝望道:“我也害怕。”
“对我来说,换了个骨血跟换了个人没什么区别,我左右就当自己死了。”我抱着膝盖坐在那儿,把脸闷在双臂间道,“这事儿一过,我们就是千古罪人,我是死了干净,可我不能替你决定,你自己选吧。”
“无论你怎么选,你都没错。”我叹气道,“我也没错。”
时间在这水下好像静止了。
我知道这其实不是海水,而是羊水。这里是百鬼蛊的中心,鬼母的肚子,不是具体的人或兽类的肚子,而是所谓深渊的间隙。是战时被丢进海中的许多婴儿所成,婴儿的亡魂希望自己被重新生下来,于是便召来深渊,这片海域便成了“鬼母”,后来被盛家带走了,做成了他们的百鬼蛊。
或许因为我除了三相之外的部分本质是深渊,我很喜欢这里,这片布满血腥的黑暗让我感到安心。
“我只是有点害怕。”姚垣慕的声音自暗处传来,“可我早就已经想好了。”
他是真的想好了,他甚至声音都没有打颤,随即便慢慢走过来,抬手敲晕了勉强在喘气的杨心问。
他不像我,我其实内心偷偷阿弥陀佛,有点希望他反悔。可师父不能在徒弟面前认怂,我也只能自温暖的羊水里站起身,走了过来,刚想给杨心问输点灵力,就发现这人浑身上下的皮肉顷刻间复原,竟然比我动手还快,我只能转而去点了点陈安道的眉心。
陈安道幽幽转醒,不傻笑了。我觉得我会怀念他刚刚那样子的,我头回见他那么傻,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多半是跟杨心问有关的。
唉,之后有他哭的,我都能想象到他知道自己死不成会怎么跪地痛哭了。
他抱着他的小情儿安静了许久。我眼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和姚垣慕这个能欣慰地盯着看的神人不一样。
我以为他还得磨蹭一会儿,毕竟是生离死别,甚至有可能要我们避开他们俩来点刺激的——虽然对眼下这半死不活的杨心问做点什么显得有些畜生。
可陈安道到底什么也没做,连亲都没有多亲一下,仿佛这个拥抱都是他偷来的,再多的便不许了,然后把他的定情信物(他单方面决定的)给杨心问绑上,站起了身来。
“师父。”他抬眼看我,叫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人小鬼大的像个小老头,比姚老头还像个小老头,他叫我师父,我便应了。
我或许是天下第一剑修,我或许是李稜的弟弟,我或许是盛衢的蛊种,我或许是深渊,我或许是千古罪人,我或许什么都不是。
但我想我有那么仅此一个不会被死亡夺走的身份。
我是他们的师父。
第206章 永夜
“嘻嘻。”
“嘻嘻。”
纷来沓至的嬉笑声格外恼人, 杨心问猛地睁开双眼,自一片空白里看向无首猴。
无首猴被蛛丝悬吊着,四肢被蛛丝勒地支离破碎, 有如一个被扯断了的提线傀儡倒吊在虚空之中,可哪怕这样也能不住地捧腹大笑,四肢扭曲的疼痛不过是笑料的一部分, 他好像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笑得越忘我, 听起来便越像猴子在长啸。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我都没想到事情能变成现在这样!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真有意思,你们可太有意思了!”
杨心问根本没工夫看他,他两眼间交替不断闪烁着虚实之境, 元神被人扯了那么一通还没全然复原, 头晕得他直作呕。
可他哪里有时间去作呕,隐约间他好像看见自己躺在轻居观的床上,窗前挂着一盆吊兰,和他捏给村民的那盆很像……不, 不对,那好像就是他捏的那盆……
忽明忽暗的视野里, 光好像太亮了, 阴影又太黑了, 杨心问站不起来, 只能慢慢地爬动着, 却是手下一空, 头朝下地从床上滚落下来, 撞落了床边小柜上的瓷瓶。
“大哥!”
姚垣慕的声音自朦胧后传来, 杨心问茫然地朝前伸手, 很快就抓住了一双肉乎乎的手,立刻猛地一扯,焦急道:“师兄呢!”
这一声喊得太用力,他的后脑勺似乎都因此而隐隐作痛。另一道惨叫同时在他脑海里响起,不是姚垣慕的,不是……不是——他骤然回头,一个绑着头巾的妇人惨叫着跌落在地。
她身边还有许多惨叫着逃命的人,他们身后追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邪祟,黑气浓郁,如一片滚动的乌云朝着城内压来,那片黑暗中只一面染血的旌旗迎风飘扬,上面金底黑字,用落文体写着“猖”字。
妇人一时间站不起来,她如一根蒲草般长在那妖邪大军之前,却好像隔着虚实之间看到了杨心问,朝着杨心问奋力地伸出了手——
“小乞丐……”她哭喊道,“救救我!”
这声哭喊以破竹之势穿过了杨心问的心脏,周遭铁蹄踏尸而过,蹄声和马鸣淹没了整片天地,杨心问还未想起那妇人的姓氏,只隐约记得名是“采薇”,乌云却已穿行而过,转眼便淹没了那瘦小的身躯。
杨心问愣神站在原地,眼见着一个杂糅着十数个尸身的邪祟朝他奔来,迎着他面门扬起了蹄子,随即落下,穿过了他的身体,朝着远处奔去。
千魔过境,百鬼游街。
剩下的只有西边的残阳与一地模糊的血肉。一朵白花从那妇人的耳边落下,轻轻地飘进了血水之中。
“是噩梦。”杨心问喃喃道,“只是蛛网的噩梦而已。”
“大哥……”姚垣慕开口道,“你还不能下床,先躺下吧。”
杨心问抓着他的手不放,指甲几乎嵌进了姚垣慕的皮肉里:“我睡了多久?外面发生了什么……师兄呢?师兄呢!”
姚垣慕憋着疼没叫,忙道:“十、十天!师、师兄没事——可能也不算是没事……”
杨心问简直要被这人含含糊糊犹犹豫豫的作派气疯了!
“到底怎么了!”
姚垣慕被吓得扑腾跪下了,结结实实一响后,眼圈却莫名红了,开口道:“师父……师父他……”
“我没问李正德。”杨心问打断道,“我说师兄——”
姚垣慕号啕大哭:“师父死了!”
窗外的吊兰微微颤抖,杨心问后知后觉,那原来不是幻象。
他伸手按了按耳朵,迟疑道:“你方才说什么?”
谁死了?
师父?
哪个师父?
“师、师父死……死了……”姚垣慕哽咽道,“五成深渊放归,北岱又刚好在此时向南昆宣战,两军在浮图岭交战,生、生死灵们立马就养出了一个岁虚阵和魔物,下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一股腥甜的味道猛地窜上杨心问的喉头,他硬是没呕出来,耳鸣越发严重,屋子里飘荡的苦味无孔不入地沁入他身心。
“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兵……”
为什么?
为什么李正德会死?
杨心问趴在地上,暗红的地板与蛛网间所见的流血漂橹之景重叠在一起,他的瞳孔难以聚焦在一个点上。
李正德的身影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他自认跟此人根本算不上熟稔,甚至打心底里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师父,可那破碎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兀自闪烁,如铁剑碎片一样扎得他疼得冒汗。
“师兄在哪里?”杨心问哆嗦着,“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
对面的耳室里空无一人,床上的寝具被撤走,杯子反扣在桌上,台屏镂空处落着灰,牡丹雕花也灰蒙蒙的,分明是春晴日,却像是已经枯萎了许久。
姚垣慕擦着眼泪,半晌道:“不行的大哥,现在见不了。叶珉指控师兄为了自保坑杀恩师,未经合会审议就把他关进了后山,任何人不得靠近,想要探视也必须要有他的手谕。”
叶珉?
叶珉又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杨心问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踉跄着朝门外走去。
门外的光线格外刺眼,地面上的积水如棱镜映射强光,那是近日新化的山雪,带着潮湿的霉味和滑腻。
可随即又有一股浓烈的烟味随风飘来。
杨心问缓缓抬眼,四起的狼烟环绕着临渊山,无论朝哪边看去,他似乎都已被围困其中。
姚垣慕跟了出来,小心翼翼道:“有魔修自立王朝,起号为‘猖’,就在浮图岭附近建了国,四处掳掠百姓,下界民不聊生,已经点了三日的请仙香了……”
杨心问咬牙:“没有人去管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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