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杨心问有些扭捏地眨了眨眼,头微微偏过,身后恰巧吹来一阵清风,自缝隙间跃下,吹拂着陈安道有如死灰般的身躯。
也就是这阵清风,像是忽然间唤醒了角落中的人。
只见陈安道若有所感地回过了头,身子倾斜,整个人落在了窗外流泻的锥光之中。
杨心问一喜,却在看清陈安道的模样时,瞳孔紧缩,抓着栏杆的十指骤然用力。
冰冷的怒意自他头顶冲向全身。
阳光洒落在那如鬼魂般飘渺单薄的身影上,只见自领口爬出密密麻麻的咒言遍布了整张脸,有如白玉阶上落下的树荫,纵横交错,交织密网。
禁言咒,禁观咒,禁听咒,不伤真言……杨心问认得的不认得的令咒遍布陈安道全身,那张皮原来的样子已经半分看不见。
露出的脚踝、手腕,也悉数被这些咒言覆盖,一双眼空洞无神地回望风吹来的地方,却到底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见,很快便转了回去,再度沉入阴影之中。
铁栏杆上的禁制嗡鸣,杨心问在不知不觉间泄露出的魔气引得整个禁制开始震颤。却见狱中的陈安道感到了地动,越发蜷缩起来,死死抱着那个装着人头的箱子。
山间青嫩的树芽被这股盘桓的魔气摧残,打着蔫地开始往下落。
正在天矩宫前的叶珉袖中一动,他抽出一张闪着金光的符纸来,便见其上写着与后山禁制一般的咒言,黑气泛滥,他面色微动,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将符纸塞回了袖中。
“大长老。”叶珉转身对姚不闻说,“我临时有些要事,此事便交由大长老料理了。”
下面正吵得不可开交,姚不闻还想看看叶珉要怎么安抚人心,哪曾想热闹掉自己头上了。
“这、这这这这不妥当,我一个长老如何能代行宗主之权的——”
还不等他推拒完,叶珉已经朝着众人匆匆行了礼,踏剑飞走了。
后山的第一道禁制,筳篿启天之阵,需有藑茅挂印才能出入。以灵力或魔气强行催之,便会警示持有藑茅挂印者。此阵乃临渊先贤所创,寻常修士是破不开的,哪怕是静水境修士在短时间内也难以攻破。
第二道禁制,是锁住陈安道手脚和脖子的五把锁链,每条链子上都爬满了梵文,此乃今时禅宗的生杀五令坛,一旦其中一条断开,其他四条顷刻绞紧,五马分尸。
第三道禁制,则是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五感被封住,只剩下触觉,且口不能言。
叶珉下这三道禁制的时候,陈安道没有任何抵抗,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甚至让叶珉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从头到尾,陈安道就只问了一句“杨心问在哪里”,在叶珉笑眯眯地回答了一句“他没事”之后,便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人,说他还活着似乎也对,说他死了却也是没错的。
叶珉对此万分满意,他自然是希望两个师弟能活着的,但要是活得太精神,又会叫他觉得棘手。李正德一死,陈安道便失去了赎罪的机会,身上背着上万人的性命,骨头都已被碾碎了,再加上这三重禁制,总算能叫他心安,只剩下另一个——
几步穿林踏叶,枯黄的新芽颤生生地落地。叶珉眯眼看着石洞前静立的杨心问,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眉间却又爬上了些愁云来。
“你这般魔气外露,实属不妥。”叶珉自剑身上跃下,落在了杨心问面前,“若是让旁人发现了,我该如何保你?”
杨心问的浑身萦绕着一股暗沉的黑,如轻柔的雾,又像在水中晕染的墨,眉心鲜红的骸骨剑意似一抹朱砂,愈发衬得额前的碎发乌黑,妖冶得叫人移不开眼。
见了叶珉,那魔气半分不收敛,反而是歪了歪脑袋,好奇道:“丢了脑袋,你如何保我?”
叶珉摇摇头:“你总不能此时杀我。”
“有何不可。”
“因为如今只有我是真心实意对你们的。”叶珉真挚道,“如今师父已死,你们对我已毫无威胁,那你们便是我最可怜可爱不过的师弟,你又有何理由与我敌对?”
杨心问的眉眼舒缓:“我们这般可怜可爱,你做什么还关着他?快些把他放出来,我们师兄弟四人从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不是我想关他。”叶珉叹气,“他顶着弑师的罪名,仙门留不得他。若非我出面将他关押,他又怎么活得成呢?”
“这怎么活不成?”杨心问说,“你承认是你做的,他不就能活了?”
叶珉闻言,用一种堪称慈爱的眼神看向杨心问,像是在宽容一个孩子的胡话。
“师父已经故世,往事多说无益。单论现在,哪怕我替安道顶罪,也不过叫你们更难做。”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在等杨心问问他为什么,可杨心问没看他,只是踏剑悬在石洞的窗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是很孩子气的姿势,表情却不如以往那般漫不经心,带着点杨心问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倦意。
叶珉从那倦意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这世间大抵只有两种人是自由的,一种是自私自利的人,全然不为他人着想,心中只有自己,自然了无杂念;另一种是全然忘怀自身之人,明白这世间正负盈亏总归是平衡的,人活得好,是善,魔祟活得好,也是善,脱离了庸俗的善恶,自然便能理解这世间从未有罪孽,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怀的逝去。
而这世间的苦痛,大多落在了这两种之间的人。
没法全然为自己活,也没法全然抛弃自己的一切,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庸人自扰,徒增苦痛。
他自己是前者,曾经以为杨心问也是前者,可是他错了。
他曾经以为陈安道是后者,想来是对的,陈安道对己身恨之入骨,于是推己及人,对这世间种种也并无喜爱,只剩负累,可惜却遇见了杨心问。
“如今你们活得这样艰难,我不忍你们再受蹉跎。”叶珉朝他伸手,“人世大乱,三元醮势在必行。若我去顶罪,将此事交于你们,你们对祭品下不了手,却又救不了世上千千万被邪祟残杀的人,选择本身已是惩罚,我这人虽不大靠谱,可究竟是你们的大师兄,没有把你们推出去的道理。”
他低下头,捻起一片被魔气抽去生机的黄芽,放在自己摊开的扇面上,随即朝着杨心问运气一扇。
清风拂过,杨心问伸手,抓住了那巽字送来的黄芽,只是张开手心再看时,那黄芽已再绿,嫩似娇儿的小指。
叶珉笑道:“待此事了结,你若有意,便带着安道走吧。那个小胖子若要跟,便也带上他,天高海阔,你们不必再囹于此地。”
第210章 领头羊
上一次对杨心问说类似的话的人, 是花儿姐。两人的说辞几乎一模一样,语气、神态,看起来也分毫不差。
唯一的区别是, 杨心问并不了解花儿姐,对方把话说得有理有据,他便也姑且相信对方与自己利害一致。
可杨心问了解叶珉。
叶珉是那种说谎说到最后能把他自己都骗过去的人。
如果他当真觉得失去了李正德的他们已经毫无威胁, 陈安道就不会被五花大绑地关在里面。
三层禁制, 杨心问从中看不到半点“可怜可爱”的师兄弟情。
若非对已然心如死灰的陈安道依旧恐惧, 何至于用这三层禁制?若非担心他二人联手, 又为什么除去五感还要封了陈安道的口,叫他连与自己说话都不成?
最重要的事,温平章掀动战乱的时机也太过凑巧, 刚好就在师父死后, 就在这浮图岭,这其中若没有叶珉的手笔,杨心问能把自己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可是为什么?
掀起浮图岭的乱子,又让他带人下去把百姓救回山里, 对叶珉又有什么好处?
是想趁乱杀了他,还是为自己博个仁善的名头?
如果是前者, 那在他昏迷的时候下手不是更好?如果是后者, 那也未免太过大费周章, 修仙界向来强者为尊, 李正德身死, 李稜重伤闭关, 上官家和陈家被清算, 剩下的静水境圆满的高手几乎都是叶党, 他这般颠倒李正德身死的是非真相都无人能管, 还要什么名声名头?
二人两相对立,须臾,便有一个弟子踏剑飞来,在叶珉身侧恭敬道:“代宗主,共有一百三十三名弟子请缨下山,皆已记录在册。”
叶珉开口道:“未时一刻集合,三刻动身,叫七处禁制各派两个护法来,我再向他们交代开禁制的时辰。”
他顿了顿,又对杨心问说:“你怎么看?”
杨心问鼓掌,把手拍的啪啪响:“代宗主思虑周全,行事果决,心问听凭调令。”
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临到山脚集合时,杨心问却姗姗来迟,一百来号人等着他,各处禁制的护法也因迟迟没接到开山令而坐立难安。
此行凶多吉少,践行时便颇有肃杀悲壮之感。击鼓奏乐,焚香开坛,姚不闻领头誓师,人人捧碗豪饮,将烈酒与眼泪共饮而下,再浇在剑身上一挥,酒水若石涧飞泉,与鼓乐相和。
慷慨悲歌之中,众人喝了一圈才发现带队的人没来。
他们酒气都快化干净了,杨心问才信步而来。
人人都穿着青色的弟子服,就他一个身着红袍,提溜着一把从姚垣慕手上顺来的剑,慢悠悠地蹭到了队伍最后,满脸困意,还时不时打个哈欠,像是起夜时在排茅房的长队。
白归和徐麟也在队伍里,瞧见他便走了过来。徐麟脸上泪流不止,还呜咽着,白归的眼眶也有些红,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哭过,他们默默站在杨心问身旁,叫杨心问有种出殡的错觉。
他把勒索来的剑收进剑鞘中,抹了把脸,正色道:“小寡妇哭坟都不挑这个时辰,差不多得了。”
徐麟以袖掩面,擦了擦眼,强笑道:“本来见你迟迟不来,还当这事要不成,咱们保得住一条小命,没曾想你竟还是来了。”
杨心问莫名其妙地看他:“你不去不就保住小命了?”
“去还是要去的。”徐麟说,“总不能一直这么高高挂起,眼睁睁看着邪祟屠戮百姓。”
杨心问还是纳闷:“那你怕成这样?”
白归解释道:“怕是一回事,去又是另一回事。”
没懂。杨心问已经不太记得怕死是个什么感受了,看着这百来号人又哭又笑的模样还挺新鲜的,尤其是投向他身上的目光,那带点敬带点恨还带点看他看迷糊了的春意,着实比戏台上的还精彩。
杨心问到了,叶珉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手持鼓槌,一手拿着那信号烟花,朝着天际点燃。
巨大的剑形映在天幕之下,同时另外七道烟花也从各处升空作为回应。众人严阵以待,便见姚不闻站在天矩宫前的主阵上杵拐念诀,春时柳四散的藤蔓在地上交织成开山阵的阵眼,七道边阵同时响应,穹顶闪烁,如水波一般流动荡漾,倒映出日光的色泽。
各种哭笑喜怒的杂音肃清,一百三十三人严阵以待,只听鼓点愈快,随着姚不闻大喊的一声“破”字,禁制上乍现一个人头大小的矩形空洞!
叶珉抽剑剑指那处,高喝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临渊弟子此去无功无名,无禄无利,微怜民生苦,世多艰,此所谓超然也,圣者也。”
“仙者众,神祇少。”剑光自叶珉手中剑出,笔直刺向从洞外探入的一颗邪祟的脑袋,“泽及民者即为神!”
“叶珉在此,祝各位此去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人潮汹涌,呼声震天。
人人抽剑相和,无论是否知晓叶珉的所作所为,在此刻都被这振聋发聩的祝词所鼓舞,杀声震天,士气洪壮,沸腾的热血烧灼着这一颗颗赤子之心,方才还没流尽的眼泪此时化作蒸腾的血汗,随着那急促的鼓点穿行在经脉之间。
唯有一人除外。
杨心问的手指搭在剑鞘上,冷眼看着在他旁边愤慨高喝的人群。
有哪里不对。
他尚未想出究竟是哪里给了他这样的违和感,前头的人便已经踏剑飞了出去。列阵既动,杨心问也无法分神再想,只能跟着这乌央乌央的人群踏出了禁制。
禁制外的白玉阶,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这地方杨心问来来回回也没踏过几次,远不及小时候在镇上伸长脖子仰望的次数多,于是时至今日,这长长的登天阶在他心里仍旧带着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风和无暇。
直至今日。
也就只能到今日了。
污糟发臭的生肉铺遍整个台面,恍惚间叫人以为这是哪里的屠宰场。
可屠宰场要比这井然有序的多,至少不会有簇拥的魔祟撕扯着同一个猎物的场景。肠子和肢体四散,有的已经腐朽,有的还在微微蠕动,魔物的叫声与人的呜咽声已然成了这片大地的底色。
入眼便是一个牛头巨兽,上半张脸血肉尽失,只余白骨,头顶的牛角穿着几具尸骸,下半张脸任在咀嚼着些什么,两脚着地,正拖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往长阶上走来。
被拖曳的两人似乎还活着,不时挣动一下,却全然没有反抗,就近的弟子连忙持剑上前,剑方出,那巨兽却咧嘴一笑,猛地将手里的两人抡过来,正正挡了这一剑!
前列的弟子几乎都被那人喷涌而出的血溅到了。
数十人齐齐一顿,方才沸腾的热血,只这一瞬,便被悉数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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