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陈安道没有答话的意思,却是一声笛音先破空而来!
那笛音苍凉孤寂, 兼而有肃杀之气,杨心问眼前的景象各自旋转,宛如被六个一线排开的漩涡吸入。
杨心问稍一抬眼, 便见香坛边一人持笛而立, 两眼异瞳, 左红右白, 俨然是请了飞升大能的仙身和仙识。
“黄泉音,闻家先辈闻溅川的独门秘籍。”陈安道缓缓开口,“闻家世代以兵刃武道立身, 闻溅川生来体弱, 十五岁族内的成人礼上,开匣召兵只召得一柄,不得家族重用,受尽白眼。不曾想避世隐居十年, 却悟得乐声幻象之术,成了彼时的幻象术第二大家。”
那吹笛人转头看来, 谦逊道:“不才在下, 如何敢称大家?”
周遭数人骤然变色, 闻铎大怒抽刀:“陈安道!你阵前泄密, 是何居心!”
扭曲的空洞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却独独流出了血泪来, 血泪流淌, 汇成了一汪红潭, 潭下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在杨心问听来,那里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
他有些许生气,于是皱眉看向那吹笛人。
六个空洞霎时扩大,生出了唇齿和白牙,猛地朝那吹笛人咬去!吹笛人神色骤变,慌忙后撤,却见一片阴影自后落下,他抬头,血盆大口已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咔嚓一声,径直咬下了他的头!
其他人只见方才还儒雅浅笑的吹笛人忽然失色,像是突发恶疾般满地打滚惨叫。
四下俱静。
只有陈安道的声音还在如寒泉流淌:“彼时的幻象术第一大家,姓叶名沅,虽后来弃了心魄道研习骨血道,可闻溅川的黄泉音终其一生都没能赢过叶沅的石饕餮。杨心问十三岁时便与石饕餮梦中斗蛊取胜,毁了那十方幻境,如今诸君想以幻象术对敌,却是比班门弄斧还要可笑。”
“那老夫的真刀真枪如何!”
一声洪钟般的朗笑自人群中传来。一个长髯大汉手提双斧,脚踏飞剑冲出,斧身以锁链相连,斧无背,两端皆为刃,斧把上雕着狮头蛇神的妖怪。
他落地似巨石砸地,杨心问却没看他,而是顺着那飞剑往远处望。
飞剑的操持者闻贯河悬在天上,背后的剑匣全开,红瞳闪烁,分明还是那张脸,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这是什么怪物?”闻贯河以袖掩面,垂眼看来,“真真要吓死人。”
长髯大汉便笑:“老夫什么也不记得了,见到这小娃娃却也觉得害怕,想来是个硬茬!妙极妙极,且让我来试试深浅!”
一言即毕,大汉踏步上前,一斧反手握在胸前,另一斧正手拉在身侧,而那闻贯河二指微动,十数把飞刀首尾相接,绕成一圈旋转的铁刃护在那大汉身边,齐齐朝着杨心问飞去!
“岳家岳杰,斧修,曾拜入今时禅宗习佛门武术,其刀法有拳术的刚硬,又习得盲视观心,幻术不侵,在彼时姚家举办的擂台赛上连下五十人,近战几无敌手。闻家闻芍,第二任掌兵使,将峨眉钉与子母飞刀纳入闻家兵匣之人,极擅轻刃远攻之术,飞升之时万兵朝拜,此二人年轻时多次联手退敌,甚至曾深入鬼蜮刺杀鬼主后全身而退。”
一旁的上官见微闻言面上大喜:“这是有戏的意思?”
陈安道的外袍上粘了些絮状的花,他伸手轻轻掸了掸:“若是与师父打,他们或许能走过三招。”
他话音刚落,杨心问已一脚重踏那岳杰的胸腔,顺势近身闻芍,徒手抓住了那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飞刃,在闻芍惊惧的目光里直插进她的喉咙。
他舔了舔自己终于出了点血的手,站在那失主的兵匣之上,镇压着那些躁动的凶兵,蹲身往下看,竟还露出些孩子的稚气。
上官见微发现陈安道似乎微微皱起了眉。
还不等他细看,一旁的路游子便打断道:“上官家主,姚小家主,你们见此情景,竟还要踌躇吗?”
闻厉气得发抖。他久在家中,不曾上三宗拜师,未曾亲眼见过李正德,不晓得由三相拼凑而成的半成深渊是何种威能,自然不会知道一人所成的全部深渊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咬着大拇指,指尖都开始渗血,阴恻恻地盯着陈安道:“你已经请了陈家和岳家的诸仙在身,为何不战?”
“蚍蜉撼树。”陈安道的眼仍旧是纯然的黑,哪怕已请了数十位飞升者在身,他的模样也没有丝毫变化,“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上官见微暗中打量着,心道这天生灵脉可能还真吃得住所有的飞升者,就眼下来看,确实除此以外也别无他法了。
可为何自己心里会如此惴惴不安呢?
请仙者前赴后继地往杨心问那里扑去,而闻家那废物少爷还在跟陈安道过不去:“说到底,凭什么都得请到你身上?如果各自打不赢,到你身上难道就能赢了?”
陈安道的眼看着杨心问,不咸不淡地回答道:“飞升者前尘尽忘,与人对战全凭本能,彼此之间又毫无配合——最要紧的是,区区静水境的灵力,如何能与深渊的魔气相提并论?”
只见一个禅宗弟子修金刚不坏之身,被杨心问踢的小石子给破了。再浑厚的灵力在那魔气之下也不比纸硬多少,还像是沾了水的,一戳就能破。
一力降十会。李正德当年也练功懒散,最后都没能学完最基础的《俯瞰二十四式》,用的剑法全是自己胡编乱造的,招式名虽然起得很唬人,但本质就是平砍带顺劈。饶是如此,他也依旧无敌于天下。
岳铎斜眼瞥见家主眼神的示意,叹了口气,也帮着劝道:“闻小家主,这仙人是各家的命门所在,若非走投无路,又有谁家愿意将先人请到旁人身上呢?可陈家主说得不错,我们如今这前赴后继地送死毫无意义,大敌当前,我等若再不团结一心,便只有等死的份了。”
闻厉的眼圈这会儿红透了。他闻家如今不剩几个人,本家里除了他自己,也就一个被家族流放前掌兵使闻贯河。闻家向来是掌兵使操兵匣,家主传锻兵之术,可他还未承袭锻兵之术便已被屠族。
传承已断。这群人还愿意叫他一声“闻小家主”,就是因为他们世家最后的这张请仙的保命符还捏在他手里。
一旦用出来了。
一旦自己连闻家的仙人都拱手与人了,闻家究竟还剩下什么?
战况愈发惨烈。杨心问当真没有留手,甚至还从这屠戮里寻到了趣味,但凡朝他冲上去的,他便饶有兴趣地看清究竟是什么招式,随后顺手解决,再对下一个冲上来的实践他刚刚看到的招式。
“拳法。”杨心问仰起头,捏住了那冲他面门而来的直拳,接着往后一抡,右手同时冲拳,打烂了右方那朝着他缠来的拂尘,一拳把那人打进了山峦,“哈哈,比刚才那个用拳的好不少!”
人影杂乱,五道影子却忽然似游鱼般窜动,自后扑向杨心问。
杨心问抡出去的武僧正正好好砸在那最快的影子上,只听一声惨叫,黑色的影子上渗出了血,杨心问再一踏地,五道闷哼自地底传来,那并非克制的尖叫,而是被土块压碎浑身的最后一瞬所能发出的唯一的声音。
“这招我也会,红枫城的孤影成双人。”杨心问松开手,那被砸没了半身的武僧落在了地上,“原来宗师用来是这样的,可惜我与艮字相性一般,也不喜欢跟泥鳅一样地刨土。”
他没有留手,却也并非全力。像是猫抓老鼠那样,没人知道下一爪子是又一次玩弄还是杀招。
“他在笑……”不知是谁忽然颤抖着开口,“这魔物在笑啊……”
“他分明在玩,玩得不亦乐乎……”
“死了多少人了……下一个……该、该我了吗?”
“我、我不怕!”
“这魔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陈家!都是陈安道教出来的魔物!”
热血上头的慷慨激昂在这一幕幕极尽残忍血腥的画面里被冷却,一个个请仙人开始踌躇不前,不断回望自家的家主和陈安道。
交给陈家吧。
交给陈安道吧。
如若他们本没有退路,那或许他们还不至于这般胆怯。可那退路就在他们身后站着,只要把一切都交给他,都交给他,自己便不必面对这嗜血的魔物。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陈家的错。如果不是陈安道当初从叶珉手下放走了杨心问,如果不是陈安道带着杨心问遇见了无首猴,如果不是——如果最初不是陈安道把杨心问一个快死的孤儿带上了山,他们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幅模样!
无论输赢,无论生死,这些本就该由陈安道去负起责任!
一道明火诀自人群里丢出,烧向了中心香坛的那注巨香。
红光亮起。
陈安道慢慢移开视线,与人群里那红瞳人仇恨的目光相撞,会意地点点头,口中念起请仙的令咒。
一道金光自那人身上打向了陈安道。
仿佛是冲锋的号角一般,人群里立马追出了无数道金光来,齐齐对准了陈安道。
“等等!”闻厉见状大吼,“我还没同意,你们谁敢——”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地要叫出声。回头一看,却是闻贯河趴在地上,喉咙的伤口混进了泥,惨白的手抓着他的脚踝,若非世上的魔气都被杨心问吸纳,他还以为碰到诈尸了的。
为了闻家。
闻贯河发不出声音,只有那双眼睛能说话。
为了闻家。
“闻家主。”
那片金光之中,陈安道忽然叫住了他。
不是闻小家主,而是闻家主。
“我父亲去世时,我只有十五岁。”陈安道那漆如寒潭的眼沉静地望着他,“我毫无灵力,当时又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偌大个陈家若是在我手里断了传承,死后连祠堂都不配进,但我心中并无胆怯,你可知为何?”
闻厉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个,可他心中最害怕的东西却然被这一语戳中,叫他不由自主地听了下去。
“因为我姓陈。”陈安道拄着乌木杖,在那片金光里朝他一步步走来,“哪怕庸才如我,我也是陈氏子弟,我将接过陈家,尽己所能地守住门楣,然后传到下一个人手上。”
“世家立于修士之巅。”陈安道朝他伸出手,“世家的尊荣无人可以玷污。”
“修士不行,凡民不行,哪怕是深渊也一样。”
闻厉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陈安道没有放过他,一字一句问:“你姓什么?”
我姓什么?
闻贯河呛出一口血,已是奄奄一息,却将他的脚踝握得更死了。
闻家或许就会断在我手里。
我是连祠堂都不能进的罪人。
可是——
“我姓闻。”闻厉骤然回握陈安道的手,“没有人可以踩在闻家头顶作威作福!”
闻贯河身上的金光立时投向了陈安道。
上官见微还想说什么,可事到如今他一人再反驳也没什么作用,只能点点头示意门下照做。
滔天的灵力灌注陈安道全身,他的经脉也剧烈疼痛了起来,可约莫是对这疼痛过于熟悉,他的脸上不见痛苦之色,反倒是隐约浮现出一丝笑容。
太浅,太淡,而且转瞬即逝。可捕捉到那笑容的上官见微却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盖上了面具,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失重感,仿佛盲人走在悬崖边,已然一只脚踏空,却还没看见底下的万丈深渊。
“不——”
光黯淡了下去。
万灵丝躁动,在众人眼前化茧。
陈安道伸手摸了摸那茧,随后朝着站在尸山血海里的杨心问走去。
杨心问抽出了腰间的废铁,背在身后,右腿向后勾着,足尖轻快地戳着地面,像只原地打转的小狗。
他发上沾到的血一滴滴落下来,溅在地上,开出朵朵血花。
不过几步路,他却等得好心急。
陈安道终于在他咫尺的距离站定。
第233章 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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