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岁月悠长,沧海桑田,他们枝叶新绿又枯黄,却始终伫立在原地,不曾了解半分世外之事。
李正德慢慢地抬头望向窗外,像是在走神,半晌轻道:“有人来了。”
其他两人连忙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不省君才将剑尖掉转,寒声道:“什么人?”
“是庄才。”李正德没有抽剑,就像叶珉所说,其实拿块板砖还是拿剑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哪怕空手,其实也是没差的。
来者确是庄才。
他和一个脸上带疤的女子飞身而上,落在了窗前。
叶珉摇摇头,轻叹道:“为何一个个都不肯走门?”
不省君的神色愈利,天座阁内光线昏暗,却衬得他的头冠愈发锃亮,那把剑也自暗处生辉,显得好不威风。
现在想起来,李正德当时觉得剑修格外潇洒落拓,就是因为李稜摆谱的水平格外高,一举一动都带着有意为之的风流不羁,给当时刚失忆的李正德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玄枵长老……这是何人?”关华悦不解道,“这节骨眼你怎能带外人上山?”
庄才沉默着,他的倒八眉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愁苦,耷拉着的眼皮也让他和往日一般没精神。
李正德对自己说,这倒霉老头和平时没什么变化,可他的灵台里中的玉石短剑却已经锋芒毕露。
他的元神比他的脑子动得还要快,巨日自山间跃下,孤月疏星寻到了一丝喘息的间隙,林间万籁俱寂,飞鸟早已入睡,唯有那似鸟又似鼠的伏翼还在夜色里寻觅,黑影一闪而过——
庄才掌中十三奇阵同时展开,数不清的傀偶自那女子的周身涌现,似脱兔般前跃,层层叠叠的金光阵于庄才手持的罗盘上骤升,累成高楼钟塔,在昏暗的房内爆发出刺眼断剑光!
不省君立马挽剑成《君非我》十四式——横眉,那些丹田处带血名的傀偶却前仆后继地挡在他的剑气之前,层层堆叠,杀招难破;关华悦也不敢怠慢,三十六针齐齐出手,想自傀偶的缝隙间直取庄才的命门,可那傀偶身形如电,且数量众多,不计生死地顶上前来,不让那针寸进半分。
十三奇阵已开,屋内命盘已转,方位大乱,那二人站生门,他们三人站死门,只见那女子眼中笑意浮现:“不过如——”
“别动。”
一身轻喝自她身后响起。
夜风抚窗,窗框发出了些微的吱呀声。
她有如被冰山压顶般冷而重,眼角亦瞥见庄才手中刚起的十三阵四溢的金光忽而黯淡,湮灭,随即便如散沙般随风飘去。
她不害怕死,那是她必然要迎来的结局。
这是超越死的另一种恐惧。
李正德没有拔剑,也没有出手,甚至连灵力都没有外放,他只是在眨眼间绕过了那群乱七八糟的傀偶,站在了他们身后,像吹了口气那般将十三奇阵给悉数震碎,而后看向了那些傀偶。
仅一眼。
那些粗制滥造的傀偶瞬间炸开,其上的血字阵溃散,内里的棉絮如天女散花般在屋内纷乱落下,如早来的雪景,淹没这遍地的血腥。
这就是李正德。
花儿想。
这就是深渊。
李正德的眼在追那林间腾跃的飞鼠。他不看这两人,甚至连庄才也不看,他不是宗主也不是大长老,李正德没有对他们刨根问底的责任。
他也不想刨根问底。毕竟就像他自认的,李正德是个识时务的人。
“我总想着有一天要试试。”庄才却在此时忽然勾起了唇角,他的胡须干枯又稀疏,与他的头发一般少得可怜,叫风一吹便更显伶仃。
庄才在李正德印象里似乎总是这样孤苦可怜的老头。
或许是他不够了解,或许是他太不关心。他不需要关心这些,毕竟人人都叫他少操心。
“试试看我这毕生所成,在你面前能有几分作用。”庄才伸手摸了摸他的罗盘,许久才叹气道,“这十三奇阵我还是第一次在人前用,没曾想是连亮相的机会都没有。”
不省君不听他这般幽怨地喃喃自语,他的剑直指庄才的咽喉,寒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庄才看了眼那剑尖,恍然惆怅的神色散去,半晌抬头道:“司仙台问责临渊看护圣女不利之责,请宗主不省君即刻前往司仙台,接受问询。”
不省君一愣:“你说什么,圣女之死与临渊宗有何关系?”
“人是在临渊宗死的,自然和临渊宗有关系。”
“宗主!”关华悦心念急转,忙道,“天座阁的禁制有庄才一份,现在看来,分明是他和司仙台里应外合,要把这圣女之死的罪责栽赃到我们头上!”
不省君也即刻明白过来,神色越发冷硬:“玄枵长老,宗主有镇山清门户的重则,你里通外敌,我便是现在杀了你,也是合规矩的。”
“敌?”那女子莞尔一笑,“好个临渊宗,竟称司仙台为敌,何等气派!”
“玩弄字眼。”关华悦冷道,“你又是何人,浑身上下不见灵力,反倒是一股的邪气,司仙台何时与尔等邪修有所勾结了?”
“仙师冤枉,我是正经挂了牌的操傀使,那傀偶上是有申字偏序的。”女子看着那一地的娃娃叹气道,“全弄坏了,这可都是银子啊。”
不省君和关华悦具是面色铁青。庄才和这女子贼喊抓贼不说,眼下落了下风,竟还是一幅不慌不忙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
关华悦脑中闪过方才的阖天,最快反应过来:“霁淩峰!”
三人面色骤变,庄才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了张司仙台的百花印来,轻声道:“不错,眼下霁淩峰已落了禁制,其上的所有待选弟子都已经打上了人傀的序,是生是死,不过在诸位的一念之间。不省君若能与我一同远赴司仙台,您抵达之时,那傀序便会自行散去。”
关华悦怒道:“我们又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若是不信,诸位大可试试。”那女子双手背在身后,却不显得高傲,反倒叫她有了些少女的娇俏,“可几位一旦触了霁淩峰的禁制,那些人傀便会立马自刎,怕是给诸位试错的机会只有一次。”
不省君面色沉沉。
“金莲九座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省君冷道,“真当我临渊宗怕了他不成!”
“百花印在此,我如司仙上使亲至,不知不省君是接还是不接?”
“你这调虎离山之计怕不是用得太过张狂了!”关华悦厉喝,“真当我们瞧不出你心机叵测?”
庄才闻言却是将他那耷拉的眼皮往上抬了些,他抚摸着手中罗盘,奇道:“调虎离山?司仙台只请了不省君前去,不曾请星纪长老前去,这临渊宗的山中虎何须离山?”
室内骤然一静。
李正德装作没听见地把头扭过去,关华悦分明知道此人已是阳谋明牌,却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不省君面色铁青,目露寒光地盯着庄才。
“这话说得真难听。”却是叶珉忽然开口道,“只要宗主在山,便是司仙台倾巢而出,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吃下。你有胆拿师父比宗主,怎么不敢拿自己出来比比?”
他开了口,李正德才终于有了些动静,慢慢地看了过来,犹豫片刻,心想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如果是他那二徒弟在此,会说什么?
如果是他那三徒弟在此,会说什么?
如若是叶珉自己,又会说些什么?
这世道真奇妙,他李正德在这种时候,想不起养他长大的李家家主的话,也不想着依赖长兄如父的李稜。那些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他三十岁之前的人生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似乎生来就是李正德,他似乎生来就降生在那雾淩峰之上。
他得过且过的人生里,好像也就只有那么来去几个人留下过足迹。
“叶珉。”那是李正德理想中的自己,仿佛一个真正的宗师一般的,带着叶珉的风流,陈安道的温雅,杨心问的不羁,垂眼看向了自己的大徒弟,“你所求为何?”
叶珉略微愣了一瞬,抬眼的刹那凝滞,随即又盈起了笑意,冲李正德轻道:“我姐姐让我从今以后自由自在地活着。”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叶珉点点头。
“那我送你走。”李正德说,“现在就走吗?”
关华悦闻言神色剧变:“星纪长老,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不然你想怎么办?”李正德回头看她,“不放他走,他便要吞下那九华籽,当场自绝于此。如若放他走,或许有一天他能寻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成家立业,十几年后便再有圣女诞生。大梁长老,劳烦你去世家传讯,叫他们把药方拿来吧。”
他说着,又慢慢地看向了不省君。
哪怕在李正德眼里世上就没有修为称得上“凑合”的人,哪怕心里头念着这人跟自己的心智不相上下,他还是觉得李稜光是站在那里便有高人之姿。
迎着不省君如剑的目光,李正德说:“宗主,季闲……訾诹长老还在司仙台,如果司仙台真的不怀好意,他怕是凶多吉少。这山上我也就跟他能称得上一声朋友,我心中不安,能否劳烦宗主您去司仙台一探究竟?”
第91章 匕现
他言辞恳切, 倒是少有的真诚。不省君不怕亲上司仙台,正如他李正德不怕一人守山。
唯有关华悦心中那不安愈盛。
李稜和李正德高居云端这样久,这样远, 远得叫这世上的其余人拍马都赶不上他们。
可怕的并非他们因此生出骄纵,而是连自己也想象不出有怎样的阴谋诡计能叫他们束手无策。
她惶然间生出这样的不安,甚至让她开始困惑, 临渊宗究竟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
他们曾经有着不输司仙台般严密的秩序, 从宗主、长老、一代二代弟子人人各司其职, 周转的禁制、巡查和监督体系完备, 那时的他们绝不会让阖宗上下的禁制都由一人负责,以至于当这人背弃之时,他们竟是这般措手不及。
从实沈长老因病挂职?还是从每月的长老议事取消开始?
不, 还要更早。
一切都从李正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天起。
她不知道李正德是从哪里来的, 这样的大能在此之前绝不可能默默无闻,可他就是如天火般乍现,天下无双,旁人莫能望其项背。
无论是谁都对他的出身讳莫如深, 只说是李家的孩子,可是李家谁的孩子, 他们又说不出来了。
哪怕是谎言也应当编个完整的, 可他们偏偏像是有所避讳一样, 不敢冒认李正德父母的身份。
也就是在他出现之后, 临渊宗——乃至整个修真界, 仿佛都被泡在了一坛好酒之中。邪祟骤减, 人间祸事战乱不断, 却不曾有哪怕一个岁虚阵现世, 但凡危险的邪祟只需交由李正德便万无一失。
好酒叫人醉生梦死。
好酒叫人忘乎所以。
“不成, 决计不成。”关华悦艰难道,“他们有恃无恐,必然有万全的准备,宗主,星纪,我们不能明知有诈还以身入局!还有星纪手上的恶咒……你的离魂之症!”
李正德闻言看了看自己手上那道疤道:“这恶咒上确实有些东西,不算小,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若我要压制,不难。”
“可你的离魂之症——”
“离魂之前是有所预感的,眼下我并没有这感觉。”李正德平静道,“世上没有人能生抽我的魂魄。”
多么猖狂,你如何见过这世上所有的人呢?
可关华悦却无比愤恨因此而感到安心的自己。
不省君沉吟半晌:“訾诹长老现下如何了?”
“自然是先行被扣住了。”庄才拱手道,“兹事体大,若其中有所误会,还请不省君亲上司仙台一谈。”
“谈?”不省君冷道,“我若前去,可就不止是谈了。”
庄才不语,似是并不把他说的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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