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 第9章

作者:黄金乡 标签: 年下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高岭之花 主攻 玄幻灵异

“星纪长老修为高强,有移山填海之能,我心中敬佩,不敢造次。只是——”她话锋一转,“长老大道至纯,博施济众,或是偶见孤儿伶仃可怜,心生恻隐,这才坏了规矩,本也算不上仙缘。”

陈安道的发丝已叫雨水浸润,一些熨帖在他耳后,一些则叫雨水裹得充盈了起来。他的视线让雨水模糊,身上的青衣也被淋透,半晌偏头轻咳了一声,杨心问连忙又撑着荷叶上前——虽然在这雨势下显得杯水车薪。

“苶遥师姐。”陈安道咳完一声,声音竟是有些作哑,“敢问师姐,已有多久未曾下过山了?”

徐苶遥皱了皱眉:“当有三四年了……何出此问?”

“三四年……”陈安道哑声道,“三四年,师姐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今的民间是何等模样了。”

他忽然侧身震袖,抬手指向南面。伸出的那根手指绷得笔直,惨白的手背上青筋外露,天外一道霹雳,云幕似被撕出一道裂痕。

陈安道抬眼望向众人,他发带松散,目眦欲裂,却叫那白光衬得如恶鬼邪煞。

“师姐且去看看!就在山脚的那座小镇上,几里的小巷,垛叠的都是病患死者。那些病人无处寻医,尸首无人收殓,百姓易子而食朝廷征战不休,天灾人祸接连并起,长街望去,谁人又不是鳏寡孤独废弃者?”

他说得声嘶力竭,连脖颈都泛起了病态的红,接着颤抖地收回了手,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师弟是个孤儿,却也不过是个孤儿。若是因为心生怜悯,那师父便应当接那成千上万的孤儿上山,开粮仓,济万民,平邪祟,抗天灾。”陈安道轻道,却能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如今师父不过是相中了一个根骨奇绝之辈上山,你们便觉这算悲天悯人,博施济众。莫说师父并未生这等心思,便是他当真要救济天下,你们难道还能拦得了他不成?”

“星纪长老他……”

“我师父不过是心智未开,却并非蠢笨。”他冷道,“咳……你们拿他当棍使,真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吗?”

“安道,休得胡言!”大长老猛地走近,伸手要按陈安道的肩膀,杨心问眼疾手快拉过了陈安道的手,叫他偏向了另一边,让那双老手扑了个空。

他抓着的手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师兄……”

陈安道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安道,我们不过是担心正德让人蒙骗,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大长老尴尬地收回了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你这样说,怕不是要寒了同门的心。”

陈安道垂头不语。他方才浑身的戾气这会儿却像是散尽了,衣领上的一寸脖颈像是被人卸了力,柔顺地垂着,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却悄然偏头,在杨心问耳边轻道:“作戏罢了。不必担心——咳……今日过后,便不会有人再来找你麻烦。”

“我、我不怕麻烦。”杨心问不知道何时红了眼睛,“你不能这样淋雨。”

“盛夏大暑,不碍事的。”他说,“再等等——咳……待抽签结束,师父回来,这件事也便揭过了。”

“可——”

“师弟这般模样,倒像是我们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徐苶遥忽然开口道,“只是我们所求,不过公平二字。”

“令弟当年弟子大选名列榜尾,拜入——咳……咳咳……拜入诹訾长老门下,那年的榜眼,却成了令弟的弟子。师姐所谓公平,可又有自己的一杆秤?”

徐苶遥深深地望着他:“以前只知雾淩峰的二弟子少年早慧,颖悟绝伦,于算术阵法一道天纵奇才,未曾料到你辩才亦是了得。今日我们一百多张嘴,也未必说得赢你,只是我知你体弱,再这样浇下去怕是要得病,同门师兄弟,何必至此,不如各退一步,你看如何?”

“怎么个退法?”陈安道问她,她却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杨心问。

杨心问抬眼,亦无所畏惧地望回去,见徐苶遥走近,还踏步上前,冷冷道:“我大师兄呢?”

“他喝多了。”徐苶遥说,“我已让苶平送他回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雾淩峰歇息了。”

叶珉什么酒量,这分明就是下了药!

杨心问只觉这昨日还请他吃酒的师姐如今狠毒地似只毒蝎,不经意地蛰一下,便是要人的命。

“星纪长老留的人,我等自然不会赶人下山。”她对杨心问开口道,“只是,今年被选中的弟子在正式拜师前,还要过新设的采英关,以此来甄选人才和庸碌。师弟入了山门,那便是我宗弟子,只是这师承何人,或许还有待商榷——诸位觉得如何?”

他回头过头,那群似是已经生了退意的人便又躁动起来,此起彼伏地喊着“合理”“应当”。蛙兄上前一步,将袖子抖得利索,慨然道:“本该如此。”

“星纪长老既然不是因为心生怜悯收的徒,那他想来是有过人之处。在采英关上拔得头筹,自然便能归回雾淩峰。”

陈安道冷眼看他,回道:“他既然正式行过拜师礼,那便是师父的弟子,我的师弟,如何咳……如何就轮得到你们来商榷他的归属了?”

徐苶遥道:“师弟这样耗下去,可是在等星纪长老援——”

“仅此而已?”

杨心问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嘹亮,却如一记响雷劈在了天矩宫上。

徐陈二人一时无话,后头那些拱火不成的人也霎时收了声。

“比就比。”他说着,转头冲陈安道笑了笑。

陈安道只觉得周身的冷雨忽然被隔绝了开来,手里握着的那只小手在他掌心戳了戳,一道暖意便倏忽间涌到了他身上,可那大雨分明依旧肆无忌惮,荷塘里犹是一阵银珠落地之声。

他抬眼,只见周身一片淡淡的金光。

那是一道结界。

“我学了好些时日。”杨心问冲他笑,那双瑞凤眼似是真的生了喜鹊在里头,光是这样一看,便觉春来报喜,万物复生。

他在他耳边小声道:“那日庙里师父给我布下的,可是这样的结界?”

第12章 暗锋

场面一时肃静。

“你……”陈安道不可思议地抬手碰了碰那金光,“是什么时候……”

“这几天就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但到底还没有引气入体——我之前本来想跟你说的,可你说‘别跟交代后事一样的’,没听我讲。”杨心问答道,“刚刚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一股气冲破了任督二脉,浑身舒坦,再回过神来,就画了这个能避雨的结界——如何,这个阵画得可还能用?”

他这话落到了在场众人的耳里,便如一滴水砸进油锅里,立马溅出一圈油滴子。

“胡言乱语!引气入体非得锤炼体魄,熟背心经,再用药浴洗髓,让师父引气注入冲破大穴,在体内顺利运转数个周天才算功成,怎么可能站着站着便成了!”

“他上山分明才两月有余,怎可能就这么短的时间便洗髓炼体了!莫、莫非是先天灵脉?”

“说什么呢,先天灵脉出生便有天动异象,山脚下那小镇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事?”

“那——”

“杨师弟。”徐苶遥最先冷静下来,虽脸上尚且惊疑不定,这会儿却也勉力强笑,“——这般看来,星纪长老确是慧眼识珠,目光如炬,那这弟子大选后的采英关,你可会依约前往?”

“自然。”杨心问冷笑一声道,“只是事先说好,若我打赢了,你们可别再在我们面前狺狺狂吠,为难我师兄师父。”

陈安道猛地按住杨心问的肩,冲他摇了摇头。

杨心问置之不理,拉着陈安道扭头便走。陈安道似是还要说什么,可一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只能由着他一路拉扯。

雨天路滑,待到要上石阶的路时,杨心问便蹲了下来,作势要背陈安道。

石阶上的雨水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夹裹着落叶败枝,间或有些稻草瓦片。一脚踏上去,脚踝便也能冲得到水,不光冷得难受,行走怕也是不易。

陈安道一时没瞧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看他蹲在地上许久没起来。

“上来呀。”杨心问说,“我背你。”

陈安道把从杨心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那纤细狭窄的肩膀,那单薄的背,那矮小的身量,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说要背他。

“……你一个小孩儿。”陈安道触动之余颇觉自尊受挫,“胡闹什么呢。”

“小孩儿怎么了?”杨心问不让他走,就蹲在地上一手扯住了陈安道的衣角,“他们瞧不起凡民,你瞧不起小孩儿,你们这山门怎么就没一个正眼看人的啊?”

陈安道挪不动衣角:“这不是看不看得起的问题……”

“你就是看不起我!”杨心问瞧出陈安道语气缓和了,立马胡搅蛮缠了起来,“你不让我背你,就是不信我!”

雷雨交加,虽说他们头上顶了结界,但之前已经湿了的衣服这会儿却是不好换了的。陈安道不知自己到底在杨心问心里留下了何等弱不经风的印象,以至于连自己走点路都不成了。

他又打量了一遭杨心问的身量,估摸着自己趴上去,杨心问站起来后,自己的脚还未必能离地。

“你蹲在这儿瞪我的模样……”陈安道轻声道,“像只青蛙。”

天道好轮回,杨心问方才腹诽了那位蛙兄,结果这会儿便轮到自己被人比作青蛙了。他猛地跳起来,陈安道还火上浇油道:“现在像只跳蛙。”

杨心问怒目而视,忽然一腿扫到他膝盖后窝里。

陈安道不防他发难,直挺挺得就快跪下去,而杨心问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在了他面前。

只听对方的下巴同他的后脑勺一个猛撞,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但头盖骨到底比下颌骨硬上不少,杨心问晃了晃脑袋,湿发糊了陈安道一嘴也没注意,确认了背上的体重,便轻盈地跳了起来,手揽住了陈安道的膝窝,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石阶上走去。

陈安道让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找不着北的。

他活到现在,还从来没与人动过手,但眼下下巴撞得那一下,想来便与传说中的下勾拳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刚要张嘴吸气,便是一头茂密柔顺的湿发气势汹涌地扫过他面部,糊了他一嘴的小儿黄毛。

我莫不是何时得罪了他?陈安道恍惚间想,不然他怎么能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自觉帮了师兄又照顾了师兄面子的杨心问很是得意。

他本就气力不同常人,这阵子又因为灵脉自行打开而越发对自己的躯体控制得当。在陈安道面前他惯爱得瑟,这会儿硬要背人,实则是三分体恤七分耀武扬威,非得陈安道对他刮目相看,说句“师弟了不起”,才能稍稍安抚他翘到天上的尾巴。

这漫漫长街路走得他心痒难耐,陈安道每次偏头吸气他都觉得是要开口夸他,结果次次都是闷在袖子里的咳嗽。

待走出了半炷香的功夫,陈安道终于开口:

“今日,你不该让他们知晓你已引气入体的。”

这泼凉水浇得比雨还大,杨心问险些一个踉跄,叫两人一齐从这儿滚回原点。

“为什么?”杨心问急切道,“我虽然现在才刚刚入门,但只要勤加修炼,我必定能在那采英关上赢了他们!”

“不是输赢的问题。”陈安道偏过头,轻咳一声,“你应当也知道,他们针对你,是为着你的出身,而非本领。”

“可那些人欺人太甚!”杨心问怒道,“引开师父,给大师兄下药,害你淋雨还处处看我不顺眼!我若是没能力,那自然要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可既然可以一战,那便非得打掉他们的牙不可!”

前面已能隐约看见雾淩峰上的平台。那几树桃花让雨打落了花瓣,想来这最迟的春色也要过了。

“你觉得,他们最怕的是什么?”陈安道敲了敲杨心问的肩膀,示意他放他下来。

杨心问只当没察觉,继续说道:“怕我得道升天,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陈安道摇摇头:“非也。”

“那还能是什么?”杨心问猛地扭头,陈安道这回有了经验,立马后仰着脖子,躲过了杨心问这一通横扫。

“得道升天者众,咳……便是多你一人,也没什么妨碍。”陈安道说,“他们怕的是以此为开端,叫凡民破开了世家垄断修真界门路的现状。”

杨心问身上结界的金光逐渐开始黯淡。

这结界的符文画得错漏百出,全靠灵力充沛才能勉力支撑。像是中途发现两个结界有些撑不住了,杨心问便开始着重看护陈安道身上的那道结界。

陈安道没有点破,伸手在杨心问头顶的阵法上加了两笔,那金光便又重新亮了起来。

他收了手,继续说道:“百年来,偶有天资惊人的凡尘中人能凭一己之力在修真界出头,但那终归是握在世家中可控的定数。他们能拿捏得了他,不会让他的宗族亲人也一道入主修真界,更不会让他在者修真界取得人脉势力,叫凡民破出这一道口子,蜂拥而入,瓜分他们的灵石宝地。”

“今日他们摆出这样的阵仗,却能叫此事轻轻揭过。这般高抬轻放,原本就不是要针对你一人,而是要雾淩峰的一个态度——不会就此广开门路,让凡民有了可乘之机。所以这场雨我才非淋不可,那场戏也非演不可,告诉他们雾淩峰不过是保你一人便已劳心伤神,并无与世家作对的意思。”

杨心问背着陈安道走上了平台,终于将他放了下来。

他垂着头,难得安静地听着陈安道说话,叫人瞧不出喜怒。

“今日虽然瞧着凶险,但不过是敲山震虎,做做样子罢了。他们不信你一人能翻出什么风浪,只是警告雾淩峰不要与世家作对。而且徐苶遥对大师兄的爱护并非作假,想来对他下药,也不过是不希望他掺和到这事情里来,并无加害之意。”陈安道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又将散了的发拿到身后,便是成了落汤鸡也不愿叫自己形容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