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山走马
要是白佟知道他在干什么,估计会用精神力狠狠鞭笞他一通,质问他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
为什么?
妈妈,你没看到这个小家伙还没有自保之力吗?他是一只柔软的兔子,要是让他这样回到那个虎狼盘踞的危险地带,他会被当作猎物撕碎的。
妈妈,你到底是恨温述多一点还是爱温述多一点,你到底想让我憎恶他还是爱惜他?
妈妈,心是不会骗人的,你是最顶尖的向导,你比谁都清楚。
那个人在塔外约见他。
白繇喜欢圣所,仅因为圣所的阳光能让他想起家乡,而一旦离开圣所,白塔连绵的阴雨和不见天日的长夜总能让他联想到死亡。
黏腻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角,黑衣人一见到他,就一脚将他踹飞八米远。白繇忍着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的剧痛,爬起来行礼。
“那女人真是翅膀硬了,竟敢背着我们私自行动。”
“她不算私自行动,监视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黑衣人低低冷笑几声,好像有几条蛇滑进白繇胃里,让他忍不住犯恶心。
“计划?我们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计划,妇人之仁!她完全没把圣主放在眼里!这女人不留也罢!”
“不要!我母亲从未背叛!”
黑衣人欣赏着他慌乱的表情,给了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杀了温述,我们就放过白佟。”
白繇猛地抬头,极力控制全身的颤抖,“什么意思?他不是圣主口中的‘完全体’吗?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圣主一定是让我把他带回去,而不是杀了他。”
黑衣人弯起唇角,残忍地开口,“宁愿要一个平庸的傀儡,也不要一个不可控的天才,连这都不想不明白,白佟真是教出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原来他们改变主意了……”白繇讷讷道,心知自己已经无力改变结局。
“这是你最后赎罪的机会,我们已经在白塔周边的下水道内布置好了异种,不需要你动手,把他引到哪里就行。三个月内,我希望听到温述死亡的消息。”
送走接头人后,时间所剩不多,白繇不得不一路小跑去甜品店,买了温述托他带的奶酪蛋糕。
诡异的错乱感。
等待悬浮电车时,他在站台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瘦削、苍白,如同幽夜的鬼魅。为了保持向导的身材,他注射抑制身体生长的药剂,刻意减少锻炼和蛋白质摄入,主动屏蔽自己的视觉听觉。日久经年,属于哨兵的腺体已经逐渐萎缩,他终于拥有了这样一具腐朽的躯壳。
他的双肩过于孱弱,早已不具备保护任何人的力量。
他魂不守舍地返回圣所,回到了那间属于两个人的宿舍,却被兜头盖上了一条干净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毛巾。
“擦擦吧,你浑身都湿透了。”
白繇拉下毛巾,映入眼帘的是青年姣好的面庞。
少年早已褪去青涩,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被力量充盈,周身散发着柔和但不容抗拒坚定气息。他用他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注视着白繇,如波斯猫一样娇憨地眨了眨,惊喜地注视着他手中的甜品。
“谢谢你,我以为你这么晚回来不会去买了!”
白繇看着温述惊喜地打开盒子,如往前数上千个日夜一样,无比自然地戴上了那一张知心学长的假面,“正好顺路,我是在打烊前赶上的。”
其实现在的温述想吃一块蛋糕,根本不需要他帮忙,李铭钺可以一个电话就能预定到白塔当季的限量款,更有无数迷弟迷妹愿意为温述鞍前马后。白繇早已成为温述身边最不起眼的背景板,但温述总是故意这样“麻烦”他,“使唤”他。
“学长,我茶包用完了,你给我一个呗。”
“学长,你帮我冲一下茶。”
“学长,我忘拿调羹了。”
“学长……”
温述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们关系亲密,他不是他的“一般朋友”,而是“亲密朋友”。
但白繇知道,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有温述所期望的那样亲密,就不需要用这种方式维系。事实就是,他们在渐行渐远。
现在的温述有实力傍身,有朋友陪伴,有恋人爱护,自己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样的温述,怎么可能再愿意回去那个充斥着丑陋和罪恶地方。
母亲真是大错特错,为何偏执地要把一株娇养在温室里的花,移植到寸草不生的荒漠中去。
她只是不甘心罢了。
白繇将无声捏紧调羹。
如果说……他有机会,让这朵花永远驻留在他怀里。
他亦不会远离。
温述指尖碰到了白繇的指尖,青年狡黠一笑,明目张胆地告诉白繇他就是故意的。
“学长,如果你留校任教,就不用搬出去了吧?”
“那我会去住员工宿舍。”
温述搅弄着沉在水中的红茶茶包,“那把我也带过去吧,我和其他室友大概合不来。”
“很多人都喜欢你,而且我大概也不会留校。”
“不留校?那你要去哪里?”
白繇将糖包递给温述,“我跟你说过我的家乡吧?那里虽然荒芜贫瘠,烈日炎炎,但我仍然想要回到那里。”
温述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了孩子气的嗔怨,“我也有家乡,可我打死也不想要回去了。”
白繇温柔地注视着他说:“有归属的地方才是家乡,如果你不想回到那里,那你的归属不在那里。”
他嘴上这么说着,内心却在大声呼喊着,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你的家乡!你既不在那里长大,也没有亲人抚育,那里只有灰烬雪和铁矿石,没有烈日和沙漠,只有冷漠的看客和唯利是图的投机者,没有与你晏晏嬉戏的玩伴,也没有温和慈爱的母亲。
只可惜你都忘了!
你全都忘了!
“晚安,温述,祝你好梦。”白繇微笑着,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关系,他很快就会结束这种身份性格颠倒错位的痛苦。
他已经开始幻想温述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最迟三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
向导素的排异很痛苦,但这也大大提高了白繇忍受痛苦的阈值。在陪着温述一起进入桥下隧道之时,白繇心知自己已经成了组织的一枚废子。
他故意被钢筋压断脊骨,让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认为他要死了,忍受着疼痛势必要对着温述在短短的弥留之际把他的漫长的一辈子讲完。二十多年对大部分人来说如烟花转瞬即逝,但对在□□的苦难和心灵的煎熬中苦苦挣扎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长了。
“我五岁就学会了开枪,带着我弟弟在街巷里捡弹壳,害他差点被地雷炸死,回家后我被我妈打得三天下不来床……”
温述又哭又笑的表情实在太难看,白繇决定换个话题。
“其实我一直很不赞同我妈改嫁,不是心疼我妈,纯粹觉得那男人摊上我妈倒了八辈子霉。不过我妈说难得有一个男人不在乎她的过去……”
“求你别哭了,别说我,你也迟早得死……”
可能一天之后,可能三分钟后。
埋伏在地底的异种,以及被异种转化成宿主的遇难者,都能要了你的命。
妈的!怎么还没死成啊!疼死老子了!
白繇终于想起来了,他没有那么容易死。他披着向导壳子太久了,早忘了自己实际上是一个皮糙肉厚的哨兵。
看着温述哭的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白繇道:“你帮我把钢筋移开,我忽然感觉我还能活几十分钟。”
友人劫后余生的喜悦似乎让温述无视了一切不合理之处,比如向导为何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比如向导怎么能徒手拧断钢筋,比如向导怎么能赤手空拳打赢异种。
所有幸存者都掉到了春晖大桥的下下面的水道里。
白繇和温述带领其他遇难者一路打一路杀,杀到红了眼才发现按照他的立场,他应该调转刀口痛快地给温述来一刀。
但他最后只是用破布遮住了自己的伤口,背着受伤的温述一路前行。
“如果我们走出隧道,我们就能活下来。”
“如果我们杀了这波异种,我们就能活下来。”
“如果我们……”
白繇忍不住打断,好笑道:“哪有这么多如果?”
温述趴在他的背上,用百米范围的精神力网监视一切风吹草动,他现在是白繇的盾牌,只要有他在,没有任何异种活宿主能够偷袭白繇。跟随者他们求生的还有一批无辜遇难的群众,但此时温述也不知道带上他们是好事还是坏事。
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有人死去。
死去的人往往不会干脆的死去,而是变成宿主,化身为喋血的怪物,攻击他昔日的同行者。
温述在白繇身后说话,让他打起精神,“很多人都说没有‘如果’,但我感觉没有什么比‘如果’更重要了。‘如果’没有‘如果’,我们根本走不到这里。
比如说……如果我早点发现,其实你一个哨兵。”
听到最后一句话,白繇猛地停下脚步。
就连呼吸为之停止了,他的瞳孔震颤,持枪的双手也颤抖着,“你发现了……”
温述笑了两声,“我又不傻,再说傻子都该发现了。”
他们正在往最近的下水道出口前进,一路危机四伏,但白繇已经因为温述的一个“如果”而浮想联翩。
温述倚在白繇肩头,“我能看到你在想什么。如果我早点发现你是个哨兵,大概也不会揭发你,和你不熟的时候怕惹上是非不揭发你,和你熟的时候出于友情考虑不揭发你。但如果这样,就该变成我跟踪你而不是你跟踪我了。然后,你依然教我格斗,给我开小灶,做我的室友,虽然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但你依旧会对我倾囊相授,百依百顺。”
温述的嗓音太过轻柔,白繇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砰——砰——砰——
“然后我突破S级,不久后我就成年了,你顺理成章的偷偷和我告白,我就顺水推舟地答应,成为一对地下情侣,也没李铭钺什么事了。”
白繇反驳,“不,我根本就没有想这些。”
温述微微愣了一下,轻缓而认真地回答:“没错,这不是你脑子里想的,这是我脑子里想的。”
白繇脚步顿了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温述沉静地回答:“我知道啊,是你在装傻。”
白飖花了两秒,用来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而之后,天雷激荡,大地崩裂,也比不上温述一句话的效果。
他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