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青狮可与家中的猫有天壤之别,罗爱曜从未想过什么坐骑,也不认为自己会驯兽为自己所用。这样大一只上古灵物,因早早被文殊菩萨驯服而免入生死之劫。做菩萨的,往往都溺爱自己的坐骑,罗爱曜在还未诞生人世时就知晓这点。他肯定不会伤害青狮,但这青狮又不像是来传讯的。
青狮两只前爪抵地,做伸展姿态,再一抖擞皮毛站直,体型便更高大,中庭就显得更为拥挤了。罗爱曜又往后退一步,青狮与他周旋,换方向逼迫罗爱曜靠近三大士殿。罗爱曜觉得青狮在鼓励他进殿,可罗爱曜实在不想进殿。
施霜景:你为什么怕文殊?
罗爱曜:我不怕他,只是——我想起去找□□歌那一遭,未经我的允许,便要强带我涅槃状态,我认为很荒谬。我不知文殊究竟是哪一方,他可助大乘涅槃,也可助密宗涅槃,我读不懂他信号。
施霜景:我在殿里,不然你进来,我们碰面?
罗爱曜:你那边如何?
施霜景:就是个佛殿而已。不比你的宝殿。
青狮悍然一吼,竟是直直朝罗爱曜扑来。罗爱曜身后是三大士殿的石阶与门槛,罗爱曜仍欲闪身,可一想若是施霜景已进三大士殿,不能独留他一人,罗爱曜便也转身就进了殿内。
罗爱曜太笃信自己所听见的施霜景心声,不疑有他。可当他进入三大士殿,见到的竟是自己的密宗像赫然锁在玻璃龛中。罗爱曜的密宗像并非光耀的金铜,而是黑铜色,然而眼前玻璃大龛中密宗像被贴上金箔,竟是千般万般不适。罗爱曜找寻施霜景,绕至玻璃龛后,见到的却仍是自己的密宗像正面,转不到后侧。
心中声音却若梵音。罗爱曜眼神肃然,终于品味个中差别,可惜已着了道,与智不谈智,愚人之姿最惑人。
“施霜景”:法不可得,幻不住幻。你可知他是真实存在,还是一场幻?你在境界中,还是境界外?心染五毒,一切是幻。故本清净,烦恼皆除。日处虚空,莲不着水。
“施霜景”:你可敢看我?
施霜景忽觉心脏狠狠一跳,若疾病发作。他捂住胸口片刻,发觉这并不是痛感,而是落花流水般的空虚……空寂。吵闹人群、毒辣日头、金佛黑炉、七情六欲……一时间全销声、匿迹、脱色、化灰。施霜景感到一阵强烈的寒冷,仿佛是从心中那最微末的一点种识疯长出来,绑架他的四肢百骸。恍惚间中庭地砖撬得零落,而金器遍插,脑中不再能听见罗爱曜的声音,施霜景像被困进一幅画,而不知究竟是灵魂还是躯壳还是只是那一抹种识被借走。
这最最有苦说不出的空虚感让施霜景难受得想要大叫,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事。施霜景亦最最是不能等的那个人,他疯了一般趴在地面,翻捡那遍地金器,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一地佛门宝器不知用途却眼熟无比,施霜景一摸手上佛珠,不见了,再一抬眼,一地蓝色眼珠般的玄珠落进泥中,施霜景目眦欲裂,跪在地上,以最快的速度一粒粒拾那些珠粒。然而施霜景感知不到自己的情绪了,愈是行动,心中愈是苍白,思绪狂暴无端。千错万错,都是施霜景偏要勉强的错。他一介普通人,无视佛子的警觉,硬生生将他拖进这因缘场。千错万错,施霜景对此都有责。这究竟是福是祸,施霜景无法明断,却好想明断。
身后忽闻金石铿锵一声,施霜景猛地回头,只见一只比人高的青狮出现在施霜景身后,而一把金沙流泻的佛剑躺在石板上,是施霜景摸过、把玩过的文殊利剑。
这只青狮什么意思?施霜景握住剑,一紧手腕,将剑握得稳当。青狮犹疑,既不上前,也不后避,微微偏头,看进三大士殿的后门。
施霜景还能怎么做呢?
他不能留罗爱曜一人。
第163章 大智若愚篇(二十六)
罗爱曜虽是入了燃灯佛登记的佛子,在这些佛祖、大菩萨的讲经中度过了万万年,可这一入世、一隔离,千年未见,再加之马家大宅的强行引渡,现在的罗爱曜对各位大菩萨心有警惕,实属人之常情。
就像罗爱曜能召唤自己的法界笼罩励光厂地界一样,文殊菩萨也可现法界于任意地方。罗爱曜独来独往惯了,已不知如何与菩萨交手,是该敬该让,还是直面直言?罗爱曜挽金弓,释放攻击性,以他处理马家大宅事件的经验来说,直接应对那些身染异象的人类反而方便。然而,罗爱曜心中又十分不忍,他总不愿去想,难道文殊菩萨要上施霜景的身?这可太难下手。
举目四望,就连青狮也不见踪影,欲攻击但不能攻击,憋闷纠结,亦不止为何会下意识找出弓箭来。金刚弓用以降魔超度,可此处没有魔,甚至没有人。
三大士殿内逼仄,不是文殊菩萨真正的宝殿。像他们这样已涅槃过的大菩萨,宝殿只会更为雕梁画栋,法理蕴藏于最繁丽的纹饰中。
罗爱曜绕半圈,再见到中庭,此时中庭已被一片浓雾吞没,只见地上石板无限地延伸进青雾中,而在这缭绕的氛围中,犀利的星红光点在雾中闪逝,如天雨沸铜,非人间景色。罗爱曜一迈出去,天雨遍洒身体,灼热痛楚,竟是地狱之手段用在罗爱曜身上。他是佛子,无痛无感,可如今感受到火烫,罗爱曜狠狠一拧眉,却不退回殿中,霎时间千万枚莲花众现身迎火。
青莲、红莲、白莲,着了火便皆烧灼起来。罗爱曜就在火光中找施霜景,心想为何所有人都用施霜景来考校自己——作大乘涅槃时,他们要用施霜景的死来了却罗爱曜的因缘;现在罗爱曜在悟自己的密宗涅槃,文殊菩萨又用施霜景拿捏罗爱曜,又欲辩经,辩得罗爱曜心中火冒三尺,愤怒无双。
罗爱曜:我已厌烦大乘辩经,不行无知无觉无物质的圆融无余涅槃。我蓝月空花之中,实是实,虚是虚,虚实之界为我愿,我愿常留施霜景。我且最后说一次,不论他是幻非幻,皆不在我讨论、证明之处。我是我,他便是他。我与他共行,我们的根本实性已彻彻底底关联了起来。
罗爱曜:即便相遇之前从未猜到有一朝会相融,在缘觉之际,业已成立,不是我辩或不辩就可否却的,亦不是你辩或不辩就可否却的。
罗爱曜:我说清楚了吗?
“施霜景”:很清楚了。但你仍未回答,你可敢看我?
罗爱曜:我看施霜景,看的不是你。
“施霜景”:所以我便问你,你可敢看我。
罗爱曜:不,你不是他。我探过施霜景的佛缘,在我们相遇之前,他与佛门之业无关;在我们相遇以后,他也只与我有关。
罗爱曜在火雨中慢行,却怎么也无法远离三大士殿。他那浮空俯视的佛眼见到施霜景的人形仍在做莲花型的运动,他好像握住长物,进殿、出殿,脚步行迹画出层叠的莲花花瓣,却始终无法下沉到文殊的这层法界。
身体愈来愈沉重,铜雨溅身,就像那些金箔强行贴在罗爱曜的密宗像上一般,罗爱曜难得受制于人,寸步难行。金刚弓与箭,可破障亦可慈悲。罗爱曜连目标都未有,满脑子只想着文殊的考题——如果罗爱曜没理解错,文殊菩萨应是在考他。
这可真是才过了施霜景的高考,又来罗爱曜的高考。罗爱曜还在加急维修自己的法界,想着是否能拖延,反正以佛子之身行于世间也很方便,不必非要此时此刻涅槃,等个几十上百年也等得起。有的是人看不惯佛子这拖延,文殊菩萨不就来了。
“你可敢看我”——你可敢看施霜景?如何看?用眼看还是用心看?不论怎样看,罗爱曜早已将施霜景看了成千上万遍。在罗爱曜眼中,施霜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因此罗爱曜在他身上学会大辩若讷。在罗爱曜修复自己的法界与宝殿时,心无杂念,不以种种经文的辩法作基底,只是去芜存菁。你可敢看我?我为何不敢?看的便是最为凡人的你。罗爱曜早已接受爱上凡人的事实,则还需要凝视凡人到什么地步呢?凝视到某一地步,反倒是戏谑化了。就将施霜景看作施霜景,而其他芸芸众生也各有独立存在之本格。承认这一点,尊重所有有情生命,这是罗爱曜的慈悲底色。
罗爱曜心中疲惫不堪,却还是要打起精神,既然佛眼见到施霜景还在找寻自己,就只得将这进程推下去,忍住这卸力的冲动。
施霜景提剑进殿,青狮候在门前,伸进半个脑袋来。施霜景回身剑指青狮鼻尖:“你和那猫什么关系?诱我进局?我真不明白,你们佛菩萨的事,非要拿我这个人类穿针引线——”
青狮头一偏,避过剑锋,铜铃般的眼灵活转动,一会儿瞧瞧施霜景,一会儿又瞧瞧殿内。它不会说话,不用回答施霜景的问题,就算能回答也不像回答,这世上一切事都自有安排,做就得了。
施霜景进三大士殿,所见的是玻璃龛背面,始终见不到三大士真容。他绕圈、出门,反反复复,竟然没有见到任何一座佛像、菩萨像的正面,而且往往随着这些菩萨的转身,他就被送回三大士殿的前后中庭,反正就是无法离开三大士殿。
施霜景心中的苍白在扩大,他很有一种抽离的感觉,就好像被取走了一粒种,平铺展开来却像一座山、一片海,那折折叠叠的、微缩的清凉盛景,金器浮沉在薄土中,天日换月,清辉慑人。孤突突一座宝殿立于清凉地上,菩萨不以真面目示他。听不见罗爱曜的声音,佛子经,佛子咒,施霜景心无旁骛,忆起罗爱曜教他的咒文。他念咒的样子既执拗又傻,拔剑四顾心茫然,诵经的声音由风解析又加工,竟然像歌,竟然像施霜景熟习的歌唱全是为了更好地唱诵。
罗爱曜在一众超越时间、空间的咒文中,听见施霜景找他。循声识途,罗爱曜拉满弓,在施霜景的念诵声落下之前,射出那只单途箭。
一枚箭穿云破雨,刺入殿内的玻璃龛,大龛轰然爆裂,爆的却不是罗爱曜这边的龛。施霜景忽闻殿内的破裂响声,以为是罗爱曜回来了,慌忙抵达,只见那玻璃龛碎裂一地,原先三大菩萨之处,竟然只剩一枚佛像高的莲花铜胎,丝丝秘光透渗而出,异艳到不祥地步。
跟罗爱曜在一起,是否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恐怖片?施霜景正犹豫是否要靠近这莲花铜胎之际,青狮竟忽然从另一侧搭上佛台,很危险地嗅着这异物。施霜景顾不得那许多,从这一侧亦是三两步上高台,青狮毫不留情,蓄势一吼,施霜景哪遭过这样的神话生物攻击,险些耳膜流血,一时间天旋地转,一手扶上莲花铜胎,冰冷刺骨,冻得他一激灵,仿若神魂归位。
佛台摇晃,青狮不放过施霜景,它跳下地面,绕行一步,竟是盯准了施霜景的后背。青狮比施霜景大出一圈,有人一般高的兽往往体型是人的两倍以上。兽的眼神如此骇人,人的眼神如此坚定。与兽相遇,不可直视兽的眼睛,否则会为挑衅。施霜景偏要直视,握剑翻腕,他先前用剑试过青狮,青狮避开,虽不知此剑能否伤到它,可总比什么武器都没有要好。
施霜景知晓罗爱曜的代表物之一便是莲,所以不论此莲胎多异艳,施霜景都会看顾好。
青狮甩颈,忽的暴起,从更侧面袭击,直冲施霜景握剑的右臂而来。施霜景压低重心,右臂躲过巨口的撕咬,险中避开这一扑,施霜景仍未下佛台,他果断地旋身,单臂一揽,将半人高的莲胎拥入怀中。莲胎实为合拢的莲花花苞型,被施霜景轻巧地摘了下来,重量也并不超出施霜景的承受能力。
取得莲胎,施霜景跳下佛台,往中庭冲去,可天空一阵急雨,如滚沸热水,直叫施霜景皮肉融化。施霜景只得退回大殿,那青狮一副势在必得貌,优雅狮步,步步逼近。
施霜景被逼至角落,心中慈仁所剩不多,青狮几次张口,试图咬掉那莲芯的尖顶,几乎从施霜景身前刮擦而过。逼迫到最后,施霜景看准青狮颈侧,侧身一剑,攲斜刺出,手中力道竟然是实打实的,扎进肉中,狮血淋漓,溅在莲胎之上。
“施霜景”对罗爱曜说:你瞧这犯错。
“施霜景”:当年不空三藏千里迢迢带你去五台山,你可知他也纠结思虑,究竟是要你行哪一门方便呢?他从见你的那一刻便看见了未来,此地已无密宗,那你这密宗佛子要去何处?不空三藏在五台山三请五请我,五台山清凉地是我显灵处,不空早已为你选好护法大菩萨,即是古佛智慧大菩萨我。然而我又不必只显灵五台山。霜景清凉,我亦可以借这特殊一命,显灵于此。
“施霜景”:你可敢看我?愚鲁凡人,伤神兽身,此生会一错再错,罪业谁担负?
罗爱曜浴雨进殿,佛台上,自己的密宗像已贴尽金箔,无法透气呼吸,生生禁锢在高台之上。难道他从此以后也要这样贴金地坐在高处,送往迎来,行众生之愿吗?这一切还是太恶心了,并非罗爱曜所愿。他的佛眼见到重叠的空间中,施霜景抱着莲胎与青狮斡旋,不就是看他?文殊所说的“你可敢看我”中的“我”,是借施霜景声音,所以是看施霜景。
脑海中想解法。若作辩论,不是密宗宗旨。实践行为,即身受负,利落干脆,不能落入文殊的辩,只做便好。
青狮气急,追赶施霜景,在不大的殿中来回冲撞。罗爱曜又挽弓,搭上一支新箭,瞄准施霜景方才刺出的伤口,放出一箭。此后,不论施霜景对青狮施以怎样的攻击,罗爱曜都以金刚箭作因果的撤销。这一切都是幻,文殊要以幻证幻。
施霜景发现他对青狮的伤害全愈合,可刚才那青狮血是实打实溅上了莲胎,施霜景用衣物拼命擦拭,青狮跨步而来,消耗施霜景的体力。施霜景愈恨,愈见青狮之凶猛。
这是一场二人的试炼。文殊菩萨借施霜景的命格布置出考场一般的法场。施霜景要在偏爱与憎恶中破障,罗爱曜则是要在破障之中破执。
施霜景偶然一瞥,在莲瓣合拢的空隙间,依稀见到那一丝的场景,见罗爱曜搭弓绕行,一身因浴铜雨而有伤。他冲着那缝隙喊罗爱曜的名字,罗爱曜听不见。
莲胎中渗出的秘光更为诡谲,施霜景望向那缝隙时凝神、再凝神。
罗爱曜想,他真是不愿再顺着文殊菩萨的思路了,什么犯错不犯错,人会犯错,佛亦犯错。智慧不是无错。就连智慧也是伪定义。文殊菩萨叫罗爱曜反反复复看,可“看”不会取得真实。密宗信奉身口意三者合而行之,罗爱曜只想找到施霜景,且以单纯的行来证明自己已做下选择,此后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就像法王子理所当然是文殊一般,密宗佛拆出胸骨来,发现藏一颗佛母心,这也是理所当然,就像此前的人或许误解了双身修法,就像此前的佛从未有如此成功过。
罗爱曜有箭,施霜景有剑。罗爱曜有了办法。
第164章 大智若愚篇(二十七)
罗爱曜还记得施霜景在家里柜子发现残剑的那天,他们的感情尚还朦胧,罗爱曜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只叫施霜景将断剑留在自己身边。那天起,罗爱曜就感觉到,此剑必将刺出。从金刚杵到文殊剑,文殊菩萨一直作隐隐的存在,让罗爱曜无法无视,却又不能断言。
数支箭搭在弓上,瞄准正意欲打断施霜景行动的青狮。罗爱曜不知晓施霜景能透过莲胎花瓣间的细缝看见他,他刚才射出的金刚箭抵消了施霜景伤青狮的因果——凡人不可伤神兽,否则有罪。
罗爱曜最清楚这传统的佛国观里,阶级最为鲜明,千千万万年了,怎么仍是如此呢,不可低位杀高位,不可同级杀,只剩下高位杀低位,然而他们这些佛又从来不说“杀”字,只非常圆满地认为一切烦扰生命是魔,降魔除障,天下清净,杀你是除我的障,若你不是我的障,我怎能杀你?若你不是我的障,便轮不到我。
然而现在弓箭作用一转,不再是抵消施霜景伤青狮的因果,而是罗爱曜主动出手,带着制服青狮的强烈意图。佛眼端视,望尽多重空间,罗爱曜锁定青狮,连放七箭。那头的青狮躲避不得,仿若虚空中遭人索命,青狮慌逃,撞上红柱,一箭射透它的左眼,将它钉在柱上,两只前蹄悬空,无尽的可怜,而后六箭分别射中它的颈部、脊梁、腹部和前胸。
最后一支箭就这样擦过施霜景的眼前,明明速度快若光,可施霜景就是读出了箭身的小字,是罗爱曜留的讯息。
罗爱曜说:杀了那莲苞。
施霜景被各种假讯息骗过很多很多次,他一介普通人要怎么分辨真假?施霜景撑大胆子,来到挣扎的青狮身前,猜想其他六支箭上是否留了讯息。
果然,其他箭上也有罗爱曜的留言。合起来是这样一段话:
这是文殊菩萨对我与你共同的试炼。
文殊借你的命格显灵,你便也可以使用文殊剑。
不必与青狮争斗,它是为刺激你破戒;人不可伤神兽。
你的剑应是用在我身上。
你所抱的莲苞内,是我另一个未完成的‘相’。
文殊仗剑刺佛以验法,你也应执剑杀我以验相。
杀了那莲苞。
罗爱曜品味下来,更认同地藏菩萨的转圜办法,他吃人、提前取祭品之因果,是送此人再入轮回,此手段绝对可称为杀人,罗爱曜也会承担其后果。这不,他从不将自己摘干净,自愿留在有情世间做修行。对于佛来说,杀人不会偿命,只是无限延长了自己与人间的牵扯。它们是很怕麻烦的一类存在,强调各人有因果业报,或许也只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密宗落定于人间,他行凡人的便宜愿望,是从中悟自己的大愿,然密宗的愿相比大小乘的愿,只象征一把钥匙。依罗爱曜所悟见的,他会做持钥匙的佛,而不是门后坐等的佛。生是授钥匙,死也是授钥匙,教度的体系明确,密佛为师,不上须弥,着眼有情人间。
他曾认为这是脏活,可现在看来,以染证无染,特别妥帖,特别符合罗爱曜的需求。他可以依旧做他的佛子,反正已是天下无敌;但也可以涅槃之后再转度回来,以菩萨相或明王相示人,或干脆找到自己的办法,密佛回世。还是涅槃了好,不然虽是天下无敌,可天外有天,始终不与佛同级,很难行方便。话又说回来,“脏活”、“麻烦”、“浪费时间”……像罗爱曜这样的存在,它的时间太多了,多到不浪费就显得空虚。有人做知识生产者,就有人做知识运用者,还有像罗爱曜这样的存在,既生产经文,又实践经文。
让施霜景仗剑杀他是铤而走险,因为文殊剑是真可杀佛。文殊的剑未有真正刺上佛祖,佛祖辩法阻退了文殊的剑,二佛合演一出苦肉计,教五百菩萨对自己曾犯下的罪愆释然。因此,这是一把徒有威力却从未出锋的剑。
罗爱曜不与文殊辩。若此剑一定要出,那不如让罗爱曜做第一个试法的佛子。若一切是幻,是起念又转念,是破执,那为何那五百菩萨要怕剑落己身?佛陀亦要怕剑落己身?
施霜景在青狮悲吼中消化着罗爱曜的传信。他想,他这辈子都搞不懂佛的弯弯绕了,说是慈悲,实际生杀。
要杀了莲胞。怎么杀?将剑刺进去?施霜景又将眼睛凑近,看莲瓣之间的狭窄空间。罗爱曜在空间的另一端,手上金刚弓化为金灰,刚才施霜景所见罗爱曜受伤,而那烧伤渐渐泛起了金铜颜色,像金箔一片片贴在罗爱曜身上。罗爱曜向缝隙处走来,施霜景下意识后退,可他抱着莲胞……要怎么做呢?啊,龛上有莲座,刚才是不小心将它摘了下来,应该放回去。
施霜景爬上台面,将莲胞放回原处,再次窥看缝隙。罗爱曜已上高台,在一阵短暂的黑暗遮蔽之后,视线清空,施霜景再也无法通过缝隙找见罗爱曜,视线越过那道窄缝,只见云雾缭绕的中庭,仿佛于天宫,雾气渐渐重了。恍惚间,施霜景看见云雾中隐约浮现罗爱曜那巨型的宝石琉璃洞窟法相,众宝石琉璃都悲戚地泛出冷光,如此遥远,如此不定,仿佛用尽一切力气让内心的所有激荡都安静下来,七彩的琉璃不再有光,原来那宝石琉璃法相消寂下来是这样一尊悲悯的残佛。佛门有那么多圆滑自在的佛,却只有这样一尊内心生满荆棘、自行运转而无所依的佛,行自己的道,于未知与隔绝中小心翼翼走下人间。
罗爱曜收起台上满受束缚的密宗像,换上自己肉身,铜雨为他铸金,此为即身成佛。然而即身成佛亦是一个死字。只是想保留肉身行于世,与相爱的人相守,怎么会这么难呢?罗爱曜只能寄希望于施霜景。即便他用七支箭传递了自己的讯息,可一切都只是猜测。罗爱曜不能保证施霜景按他所说的去做,就可以通过文殊的试炼;罗爱曜更不能预测施霜景究竟会不会按他所说的去做,因为施霜景这人就是这样,罗爱曜信自己还不如信施霜景。佛子有自己的执,佛子不能渡自己的执。
施霜景只剩伤心,不解为何世道一定要逼一个普通人以剑刺佛,更要逼一对爱人相互搏杀。他举目四望,柱上一只青狮哀叫似哭,文殊试炼他们,竟然还搭上自己一只坐骑,真身如此躲躲藏藏。好荒谬。自施霜景与罗爱曜打交道以来,其他所有佛都只是存在于口中、壁画中、想象中,叫人根本无法信服。
没有别的想法了。
施霜景谁也杀不得。伤神兽是破戒,伤爱人是破心里的爱与道德。他咽下苦水,拥住莲胞,他反手执住那把文殊剑,双手持柄,眼神黯然却坚定,心想,这既然是罗爱曜与施霜景共同的试炼,那便一起吧。
文殊剑锐利非常,贯铁如泥,穿通了莲胞,只是那么一刹那,剑锋就来到人身。施霜景故意让那力道无可收敛,长剑没入胸下,扎破肺,呛咳出血。大量的血渗入莲瓣的缝隙,施霜景当然痛,今日明明只是那么寻常的一天,他拿到录取,告诉了九泉之下的爸爸妈妈……然后就来赴死。施霜景恨恨地想着,罗爱曜一定不要像它们一样。不知道“它们”是谁,但罗爱曜一定不要成为它们。
罗爱曜的心脏猛地一痛,此后这痛觉逐级增加,到最后竟如同他一人承负所有地狱之苦一般,剧痛非常,凄怆,但不落寞。热血滚滚地涌入他空旷的金身中,啊,施霜景真是个十足的笨人,血肉交融到如此地步,罗爱曜不觉被玷污,反而觉得这是宿命般的重造。
光影重叠间,仿佛见到的是施霜景拥住罗爱曜,一把剑锁住两个人——罗爱曜微微仰首,他与施霜景都是一对新人,第一世的人与佛,相遇的一切都有关宿命智。就算这一刻死了,落入了轮回,两人以后亦是永远相关联的。罗爱曜不害怕,施霜景也不害怕。我将咒与法勾住你的姓名与性命,我将血与爱灌注进你的新相。
说到底,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死不足悔,只恨受人阻隔、挑战,逼二人作抉择。
施霜景长舒一口气,只是将剑刺入身体,这样的疼痛不如他生病将死那回。模糊间他见到一人踏空而来,步入殿中,拔下了那七支血箭,青狮化作见过的那只猫儿,健康又无限依恋地窝进主人的怀中。人不可见佛面,却见到雨过天晴。这一剑刺穿了施霜景,空虚却渐渐闭合,那清冷无情的、粉末一般的灰白色从眼底退去。
文殊对罗爱曜说:你现下见过真正的他了。你放弃了辩法,以身口意与三身来验法,苦炼心体,你的执以剑破你执,此之后你将心无挂碍。你们不是欢喜双佛,而是找到共行之道。菩萨相已成,你三相皆具,悲智双运,已做好全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