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阿颜坐在石壁另一边,听到两人的话,把碗慢慢放到地上,眼含悲悯,阿澈碰了碰他的胳膊问怎么了,阿颜摇摇头:“鬼夫妻有什么好,人要是一心求死,阎王都挡不住。”
尹舟进来的时候,林言正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在地上掐灭烟蒂,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转过脸去。
尹舟在他旁边坐下来,伸着两条长腿,点了根烟看着林言笑:“我是特意来幸灾乐祸的,你继续撑着,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看看你现在这张脸,眼眶这么红,看这儿,这儿。”尹舟指了指林言的脸颊,“眼泪没擦干净,糊弄我还行,出去糊弄鬼可就露馅了,不怕丢人了?”
“出去。”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哑得厉害,林言连咳了几声,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我来拿衣服的,外面都准备好了,特热闹,就缺这一样。”尹舟站起来,居高临下冲林言伸出手,“拿来吧。”
林言说不出话,颓然的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尹舟,手指死死掐着那件殓服。
“快点,大老爷们的老这么墨迹。”
林言咬着下唇,弯下腰把衣服抱在怀里,哑声道:“我的。”
“狗屁你的,正主躺在棺材里呢。”尹舟说着想去抽那件衣服,林言猛地往后退,红着眼睛瞪他。
“凭什么跟我抢啊,凭什么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也跑出来跟我抢,明明是我的,是我的。”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在一瞬间决堤,整个人像块跌在地上的豆腐,稀里糊涂的一滩。
“阿舟,我这么个什么都不强求,什么都不跟人争的人,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件不想给别人的东西,送错的快递也好,写错的信也好,我不想退回去了,不想还了……”
林言脸色苍白,双手抱着膝盖倚在墙角,整个人抖的厉害:“每个人都有资格说天长地久,天荒地老,我不求多的,就是个鬼,连肉身都没有的鬼,有他一个我就知足了,为什么连这点东西都不留给我……”
尹舟用脚踢了踢林言的腿:“看你那点出息,行啊,不是想要他么,出去说啊,大大方方争一回!”
林言抹了把脸,狠狠道:“他心里早有别人了,谁他妈还稀罕?”
尹舟鄙夷地扫了他一眼:“行了,你不就是想让他忘了棺材里那个么,这一路大家都长着眼睛,我们这帮大活人他看都没看过一眼,拼了命护着你,你吃的穿的他比你还仔细,他心里没你?鬼都不信。”
“你他妈就是怂,哪有十全十美的感情,他在遇见你之前已经有了人,缠上你也是别人安排,又不是他愿意的。”尹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鬼同志够倒霉的了,媳妇死得连诈尸都没戏,好不容易等到转世,先是见瘟神似的躲他杀他,一有空就让他滚蛋,他想起前世后你天天在心里骂他,用你那自尊心一遍遍吆喝你坚强勇敢,你不屑一顾,你永远不需要他……林言,你要是个姑娘,我对你妥妥的尊敬欣赏仰慕崇拜,但我也不会要你。”
林言怔怔的抬头看着尹舟,红着眼睛憋出一句你懂个屁,尹舟冷笑说哥喜欢的妹子被小流氓甩了,哥立刻把手里项目全扔了陪她散心,这是心疼。你呢,萧郁想起一辈子等的人娶媳妇生娃,活到八十都没给他烧一回纸钱,你知道这有多伤么,你倒好,总算逮着报复机会了上去就给人心里戳一刀不要人家了,你和那段泽一模一样,活着不珍惜,等着你挂了也弄这么个坟缅怀,鬼都不同情你!
林言张大嘴巴,想反驳却发现词穷,从小到大第一次跟尹舟吵架吵输,愣了半天,扑哧一声笑了:“以前没觉得你口才这么好啊……”
尹舟打断他:“少转移话题,我这是对你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组织整风运动,剔除封建糟粕,你看,你就想要个等着你,无条件守着你的“假人”,他叫张郁王郁有什么区别,其可耻程度令人发指!简直是婊子养的!你真喜欢他就听听他的过去,不是把他作为一个爱你的人,而是真正的萧郁,你自尊,你尊重过他么?”
“你喜欢那哥们什么呀?”尹舟蹲在地上,学青蛙蹦跶了两下,换了个角度。
“……他原来对我特好。”林言被彻底教训懵了,傻呵呵的回答。
“呸。”尹舟甩了林言一脑瓜子,“朽木不可雕,走了,你自己想。”
一直到很多年后林言都不知道尹舟和萧郁串通起来忽悠他,但当时他确实觉得尹舟那段唾沫星子横飞的长篇大论明智到可以载入史册,仔细思量,若那鬼真不要自己,在柳木镇就可以一走了之,但他仍然一路跟着,在前世今生的哀伤里奔命,一边是逝去的恋人,一边是再不肯原谅他的转世……他们本该是一个人呐,林言愣愣的想,一个痴情入骨的人做错了什么,自己把他打进地狱不得超生?
所谓的不离不弃,原来一直都是要求别人的,一点嫌隙,他还未离开,自己已然弃了,人的操守不一定比得上鬼,人总要百转千回才明白爱情,鬼只有一个信条,两不放过,太爱一个人,不计较尊严,只有谁欠了谁。
鬼的世界比人简单,鬼比人懂爱。
见尹舟要走,林言一把扯住他:“你说,现在……现在还来得及么?”
尹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迷茫,眼睛里却透出一丝狡黠:“不是还没拜堂嘛。”
棺室昏昏沉沉,摇曳的红烛滴下烛泪,一只只幽怨的眼,萧郁着一身大红喜服,坐在桌前摆弄一支湖笔。林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跟萧郁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对着那双清明的眼睛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大了嘴巴,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能娶他!”
萧郁没想到林言会说这个,明显愣了一下:“怎么了?”
林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蛙,胸膛一起一伏,鼓着腮帮子的样子一定异常好笑,然而萧郁认真的盯着他,林言想收回刚才的话也不行了,涨红了脸,连日憋闷和委屈一股脑冲出来,竹筒倒豆子似的冲萧郁吼道:“老子就是看上你了,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要你,都等着你,一年不来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一辈子不来了,我一个人老死在家里被猫吃掉,你想娶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以为萧郁会不屑,轻视,责怪他出尔反尔,然而那鬼出奇的镇定,静静的把湖笔放下,反问道:“你不要我转生了?”
林言上前一步攥住萧郁的前襟:“世上有那么多座山,那么多庙跟和尚道士,我不信没一个有办法,非逼我把自家男人拱手送人,就算真的没法子,我宁愿你当鬼也不准你跟别人逍遥快活,等我老了病了,快死了,我也不让你自己在这世上飘着,找个和尚让咱们一起魂飞魄散!”
萧郁笑了笑,说好。
这回轮到林言愣神了:“好?没别的了?”
“没了,我觉得挺好。”萧郁道,“咱们走,逸涵睡了,不要打扰他,还有他们,也等得不耐烦了。”
萧郁把喜服脱下来工工整整的叠好,放进段泽的棺椁,林言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四下一看,一对花烛还没点燃,怎么就被收起来了呢,供果呢,火盆呢?再一转头,只见尹舟他们早已经整装待发,见林言看自己,尹舟一扬唇角,冲他竖起中指。
“我总觉得逸涵想告诉我什么……”萧郁拉着林言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古怪的棺室,小石室的门已经关上,外间的书房也将永远尘封,萧郁抿着下唇,摇了摇头,“算了,先出去,这里总归不安全。”
书房的门在背后吱呀一声关闭,一行人站在甬道中,挂面的味儿还没散,林言咽了口口水,想起尹舟刚才的饥饿战术不由一阵愤恨,从包里抽出根腊肉肠一口口的啃。
甬道依然漆黑而狭长,因为已经走过一次,所有人心里都有底,一刻也不想在黑暗中耽搁,将所有灯打开快速行军,这是他们自踏上征途以来第一次走回头路,然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萧郁找到了自己的心愿却在最后时刻放弃了,他们两个依然一人一鬼,前途渺茫。
只希望未来的朝夕相处,萧郁再不提起那个在黑暗中孤独百年的前生,林言握着萧郁的手,想到刚才那间记载了无数回忆的棺室,没来由的有点心虚。
好像偷了别人的挚爱,在他的坟前把所有美好的念想拆穿,带走他执念一生的情郎,若段泽跟自己有一样的心性,此刻恐怕要恨的牙根都咬出血。
“总算折腾完了。”尹舟伸了个懒腰,“出来半个月,腰酸背痛,真想好好回家洗个澡,出去练摊儿吃烧烤,这季节喝冰啤酒倍儿爽快。”
阿颜往勾了勾嘴角,盯着远处的虚空,尹舟乐了:“道士喝酒不,回去咱们聚聚,庆祝劫后余生!”
阿澈蹦蹦跳跳,连连嚷着要吃羊肉牛肉鸡肉猪肉各种肉,队伍笑笑闹闹,一时充满了欢乐气氛,然而在走了二十分钟后,林言从尹舟讲的一个笑话中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停下步子,认真的朝四周打量。
“怎么不走了?”尹舟奇道。
林言提起矿灯往后照了照,又朝前眺望,犹豫道:“咱们来的时候,这段甬道有这么长么?”
闻言阿颜也停下步子,回忆了一会,跟着摇了摇头:“是、是太久了点……我记得来时从人头阵到棺室总共不到十分钟,当时咱们还、还走的特别慢……”
尹舟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心虚道:“是不是记错了?”
一时没有人答话,握着手电和矿灯迅速行走,然而最诡异的事情在他们继续行走了半小时后突然出现,眼前的甬道到头了,没有人头怨阵,没有出口,甬道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简陋木门,由木片拼成,朽烂的摇摇晃晃,门后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冷汗浸透了衣裳,林言的声音微微发抖,一指前面的木门:“这……这不是段泽的棺室吗?”
“咱们怎么回来了?”
当木门打开,一行人看见书房中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摆设,新留下的烛泪,棺椁,地上的点火烹饪的痕迹和小石室的一地烟头之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鬼打墙了。
第66章
鬼打墙。
漆黑的甬道仿佛变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圆,每一块砖石都精心打磨,生着薄薄的苔藓,黄铜灯台一盏接着一盏,一直延伸到最幽暗的所在。众人举着矿灯一遍遍地走,每次都从段泽的棺室出发,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步行,最终又回到段泽棺室的门前。
黑暗尽头那扇简陋的木门无端给人以森冷的恐怖感,它既是开头又是结尾,背后蛰伏着看不见的幽魂,将闯入者禁锢其中。
墓道虽然比地面寒冷,但大家都走的满身大汗,尹舟恨恨地往额头抹了一把,拧开一瓶矿泉水,从脑门往下淋:“咱们一直在原地绕圈子,他妈这墓怪透了,难道这回又是机关?”
林言抢下他手中的矿泉水瓶,“不要浪费,咱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再走下去估计也是徒劳,不找到鬼打墙的原因它不会放我们出去的,水要省着喝,万一……”
“操,没有万一,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众人经林言提醒,都忍不住紧张起来,望向那漆黑的甬道深处,心里盘桓着一个疑惑,什么东西指挥墓道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改变了样子?他们还会在里面困多久?
“鬼打墙,鬼打墙,咱们的鬼队友不会干这事儿。”尹舟手里捏着水瓶,“会不会是外面那俩死人的魂没送干净,晕了一阵儿又回来了?”
“不可能,阴物靠近至少我能感觉到,这里没鬼,但怨气越来越重,好像是那个头骨阵的味道。”萧郁说,“很不舒服……”
林言担忧的看他一眼,萧郁知道他的意思,按着林言的手背,轻轻说:“还能撑一会,没事。”
尹舟蹙紧眉头:“这不符合科学,无论如何甬道的长度、青砖和灯台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这里也根本没有岔路,难道空间折叠,时空裂缝,还是咱们都中了催眠大法?”
林言苦笑:“最近经历的事情没一件符合所谓的科学,我现在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信。但是听说在坟圈子、森林和山野常常有这种情况,科学解释说是由于人在极端疲倦时出现了幻觉,再加上走路时左右脚使力不同,看似走直路实际不停在绕圈。”
“但、但是这里是甬道,不是空地,根本没有绕圈的条件,我们也算不上疲倦。”阿颜思索道,“萧郁说的对,如果是鬼魂作祟,咱们三个中至少有一个会有感觉,既然什么都没发现,我怀疑是建筑机关。”
“明墓以机巧见长。”林言闻言眼睛一亮,“会不会咱们在棺室中时,外面的墓道已经被换过了?那样的话,在旧甬道和新甬道的连接处一定有接缝留下,咱们再走一遍,走时注意每一块青砖的样子!”
这个提议还算靠谱,一行人打起精神,两人为一组边走边搜寻砖块之间可疑的裂缝和断层,阿澈是孩子没耐心,一个人提灯跟在后面,二次检查大家走过的地方。
用这个办法行动速度极慢,为了更仔细寻找墓道机关的蛛丝马迹,大家几乎要蹲在地上往前挪动,先检查地面,再顺着两侧的墙壁摸索过去,青砖一块叠一块,每一块都极其相似,别说是破绽,就连缺口都找不到一个。原本一个小时就能走完的甬道,这次活生生用了三倍时间,双脚发麻,手指被砖石浸的冰凉,直到走在最前面的阿颜轻轻呀了一声,大家跟着抬头,手电光一扫,所有人都像皮球被针扎了,泄了气。
眼前出现的还是那扇古老而残破的木门,隐没在黑暗中像一个无声的鬼魅。
他们又回来了。
“怎、怎么会这样……”阿颜掏出罗盘,指针直挺挺的冲向萧郁,“不是机关,附近也没有厉害的鬼,怎么可能出不去了?”
没人回答,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困境弄懵了。
尹舟忽然吸了吸鼻子:“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鱼腥味?”
阿颜皱眉仔细一闻,说了声不好:“这味道在道术中称为怨秽,由死者怨念而成,大概还是从头骨阵来的,说、说明咱们虽然被困在这,但实际位置一定离骨阵不远。”
萧郁的脸色开始变差,队伍一停下便枕在林言肩上,连抬头不肯,林言知道他在努力克制鬼阵的影响,强压住心里的焦躁,柔声拉着那鬼回忆他们在家时的事。
休息了不多会,更糟的事情发生了,不仅是萧郁,阿澈也不对劲,小腿抖的厉害,上下牙直打颤,靠着墙壁缩成一团。
“好可怕,好冷,它要来了,要来了……”阿澈抱着膝盖,“快逃,快逃命……”
“什么要来了?”尹舟揪着狐狸的后颈把他拉到膝上,小家伙感到一点人气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尹舟怀里钻,抖着声音说:“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觉得好害怕……”
尹舟大喇喇的揉了揉狐狸的后脑勺,“不知道你害怕个什么劲儿,就算狼来了,我们比你块头大,吃完我们它就饱了,没你什么事。”
狐狸飞快地抬头瞄了一眼:“真的?”
“骗你个小屁孩干嘛。”
“飞禽走兽最会自保。”萧郁回头朝甬道深处望了望,攥住林言的手腕,“先回棺室,离那头骨阵越远越好。”
林言点点头,招呼大家收拾了东西往棺室撤退。
段泽的书房没有任何变化,桌椅,薄棺,斑斑驳驳的烛泪。一行人将装备丢在地上,外面情况诡异,他们不敢分开,席地而坐围成圈子,值得庆幸的是木门掩上后四下弥漫的怨气小了很多,阿澈靠着尹舟,慢慢不再抖了,但依然蜷着身子,时不时抬头惊慌的环视一圈。
“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有办法出去。”林言安慰大家,尽管他心里也没底,“我们不能乱,冷静下来想想看,墓道是直的,咱们却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又回来了,这不符合常理,就算所谓唯物主义对这儿不适用,怪事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生。”
林言从包里掏出笔和纸,抬头问道:“你们说,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在原地绕圈子?”
受他影响,众人也开始平复紧张的情绪,凝神思索。
“不认识路,到了没去过的地方,走着走着就会绕回来,爷爷说跑到远处的山里,很容易被狼吃掉。”
“可能是路变了,不是原来的那一条。”阿颜说,“但刚才倒没发现变化的地方。”
尹舟抓了抓脑袋:“也许是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在走直线,实际根本不是。”
林言把几种可能性都写下来,看了一会儿,总结道:“总之要么路有问题,要么咱们出了问题,外面怨气冲天,连头骨阵都引动了,说不定这甬道是另一种防盗机关,让人有去无回。”
萧郁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忽然捏住林言的肩膀:“砖块,砖块和灯台都不对劲!”
林言一时没明白,萧郁补充:“方才走时我留意过地上青砖,每一块都一模一样,墓道人为修筑,历时百年就算从未有人踏足,怎会连上面的苔藓都没区别?”
众人都愣住了,各自回忆在甬道中的场景,刚刚为了寻找岔路之间的接缝,每块砖都仔细检查过,的确如萧郁所说,砖与转之间的差别极小,林言还暗自赞叹明代建筑精良,但转念一想,砖石本就是批量生产,相似也不足为奇。
尹舟补充道:“对,我看到一盏灯台的边缘有一个小缺口,接下来连续几盏都有,当时还以为是工匠做出的记号,没在意。”
阿颜忽然抖了一下,轻声道:“咱、咱们刚才走的地方……真的是甬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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