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什么才是真相呢?
真相究竟是他否定了过去的那个身无长物的自己,还是过去那个真实的自己否定了现在这个面目可憎的职业骗子呢?
程未止不知道他这过分复杂的内心世界,听得几乎屏住呼吸,急急地问:“然后呢?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苏轻顿了顿,说:“没怎么样,还是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但是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另一个流落在外的东西,有点类似于能量中转站,很可能是残留在尸体体内的固态介质里的能量被中转站激活构成回路,在他身体里形成了一个类似蓝印的循环。”
程未止皱起眉:“但他的神经组织并没有能被激活修复。”
苏轻点点头,弹了弹烟灰:“陆医生说神经组织是最难以被修复的,你觉得是不是有激活能量不够大的这个可能性?”
程未止很缓慢很缓慢地点点头。
苏轻紧跟着问:“也就是说,这种未知能量大到足够把人杀死,却不够把人救活——那按照这个逻辑,我的双核能量晶系统中贮存的能量既然能把我全身的组织激活,肯定应该大于能杀死我的那个临界值,这个推论没错吧?”
程未止看着他。
苏轻也不说话了,只是沉默而略微有些凶狠地抽着烟,屋里只有程歌的画笔和纸张摩擦的声音。
“孩子,你想问什么呢?”好半天,程未止才问。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苏轻说,“能量不可能会凭空消失,只有可能转化成其他的形式,双核能量晶系统到底和单核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两种能量一种杀人,一种救人?”
程未止的表情严肃下来,缓缓地摇摇头:“不对,你的思路乱了——能量晶是体内激发的,可以说是人体的某种应激反应,肯定会具有一定的生理特性,但是它又是被外生条件激发出的,即使它极具活力,对人体可能也是有害的,和你所说的体外能量晶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个说法能接受么?”
苏轻摇摇头:“不止是这样,你不要敷衍我,所有人身体里都有固态介质,都摆在一起,为什么只有他能站起来呢?”
即使程未止再怎么不通人情世故,也能感觉出苏轻身上渐渐流露的压迫感了,只得继续说:“你知道骨髓移植吧?全世界那么多人口中,找到一个合适的配型也十分不容易,当然如果是血亲之间,这个概率比不相干的人还是稍微大一点。”
苏轻笑起来:“于是你的意思是,那个能量中转站的携带者,刚好和死者的情绪能是‘配对’的?”
程未止皱起眉:“能量中转站也有携带者,你刚才并没有说……”
苏轻截口打断他:“也就是说,当时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附近也正好有一个类似能量中转站东西,正好能和我的能量晶型号配上,这个概率其实比中五百万大奖还要低。”
见程未止不言语,苏轻就哈哈一笑:“真巧,那个中转站就是你——程大叔,我这一辈子都不相信巧合,我知道你们科学家在什么数理统计里面,如果检测出事件是‘小概率’事件,也就认为它是不会发生的,这是科学的处理方法吧,我没说错吧?”
“哦,我一个外行,说错了也没关系——不过程大叔,说实话,你不是因为一顿麦当劳才进灰房子的吧?”
程未止低下头,仔细看,他的手竟然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低低地、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激发出能量晶,五分之一的人能被激发出灰印,但是有多少人能被激发出蓝印呢?”
苏轻想起他看过的归零队存档的一部分资料,于是说:“官方的说法是十万分之一。”
“所以蓝印,相当于是基因发生突变的那一类人——基因突变的本质作用是给一个物种造成无限种进化可能,以增大物种随着环境变化而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可是人类从某种程度来说,已经脱离了自然环境,生活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人工环境里,所以如果用拓扑语言来形容的话,就是基因突变往好的方向改变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苏轻消化了片刻,才问:“你的意思是,蓝印是一种基因缺陷?”
“假设双核能量晶系统才是稳定的,才是能融入机体中的,那么单核能量晶必然是有缺陷的,随着周转能量越来越大,这种危害也会越来越大,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人的身体里。难道你不觉得,灰印不能主动吸收能量,即使被迫吸收了,也不能转化使用这些能量,是对人体对自身趋利避害的一种保护?”
苏轻静静地听着,但他知道,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重点。
程未止把脸埋在手掌心里,疲惫地说:“乌托邦的研究走错了方向,郑……他们否认了双核能量晶系统的存在,因为一来双核理论上不存在,二来双核系统的封闭性导致它不会比蓝印更强大,他们认为强大与否是评判一个物种进化成功与否的准则之一,过度强调力量而忽略了平稳。”
苏轻的眼神就冷了下来,捕捉到了那个关键的字眼:“郑?”
“郑清华,他是我的大学同学。”程未止顿了顿,“是个很……天才的人。”
苏轻想起他从熊将军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乌托邦的核心人物?”
程未止点点头:“乌托邦计划的理论就是他……不,是我们一起提出来的。可是后来我们发生了分歧……”
他说到这里,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有些诚惶诚恐地抬起头,观察着苏轻的表情,苏轻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又叼起一根烟——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几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半个聪明人了,却发现原来跟大雄一样,始终也没能抹去自己身上那点烂泥糊不上墙的天然二缺,再怎么装备小叮当也弥补不过来。
心里像是被什么人用钝刀子划了一下,又酸又难过。
“我只是初期理论的时候和他在一起研讨过一个课题,我敢对天发誓,我这一辈子,绝没有做过违反法律,违反道德的事,我……你相信我。”
苏轻有些烦躁地吐出一口烟圈:“所以你也并不是什么灰印吧?”
程未止脸颊抽动了一下,缓缓地点点头:“我的身体确实被他们强行改造过,我是一个类似于万用的能量中转站,但并不完整,我的作用不完整——你知道人身上生硬地植入这种东西,效果肯定是不理想的——郑清华以这种形式嘲弄我,要我亲自验证我的理论,可是……双核激发的其他条件实在太苛刻了,我想试着救那些无辜的人,可是一次又一次失败……但是我真的……真的没有……”
“你为什么不早说?”苏轻问。
程未止陡然僵住,苏轻心里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手腕一翻,翻出一把手枪,对准了程歌的额头。程未止吓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反倒是程歌,仍是一脸懵懂。
苏轻面色不动,浑身却发出某种近乎肃杀的冷意来,慢慢地拉下保险栓,枪口指着程歌的额头,子弹上了镗。
“苏苏苏轻,你……你要干什么?”
程歌抬头看看苏轻,又看看自己的父亲,仍然弄不清是个什么状况。他的瞳孔、脉搏变化全都进了苏轻的眼里耳朵里,片刻后,苏轻才放下枪,微微地低了一下头,对惊魂未定的程未止说:“看来也不是他,那我明白了。”
他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去,程未止想叫住他,手都伸出去了,却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苏轻双手插在裤兜里往楼下走去,迎面正好遇上胡不归,胡不归皱皱眉:“你去哪里了,怎么没在监控室里?”
苏轻站在比他高一个台阶的地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捏起胡不归的下巴,俯身含住他的嘴唇,甚至连舌头也挤了进去。
这比他在醉酒情况下的非礼还要过火,胡不归脑子里“轰”一声,这回理智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淹没了,苏轻确实今非昔比,不知道多少次鬼混的经历才历练出了如今的技术,等胡不归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苏轻的后脑勺,把他拉向自己。
他一激灵,立刻把人推开,后退一步,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苏轻对他挤挤眼睛:“爽了就直说么,你太不坦诚了,晚上去我房间,叫你更爽。”
胡不归深吸口气:“苏轻,我们需要好好谈一次。”
“行啊,拿什么谈?上边还是下边?”
胡不归:“……”
他发现自己跟这个大流氓简直没法沟通,于是一言不发地和他擦肩而过,心里暗暗决定,下回队里上党课的名额就是苏轻的了。
大流氓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胡队的背影意淫了一会,然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地走下楼去,他一个人到了许如崇躺着的休息室里,推开门只看了一眼,就轻轻地把门从里面合上了。
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保温杯里的汤被喝掉了一多半,旁边秦落和薛小璐留下的纸条却被翻过去了,背面潦草地写了一个地址,和一句“你一个人来”。
好像笃定了先进来的人会是苏轻一样。
苏轻看完,把纸条揉成一团,吞了下去——不用对方嘱咐,他也不会带第二个人去。
第六十一章 许如崇
11235自认为是个干体力活的——无论是杀人还是唱歌,所以他觉着自己需要时刻补充体力,于是吃饭的样子相当凶狠,凶狠到如果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人想和他客气客气,给他夹一筷子菜,都要趁他还没拿起碗筷来的时候。
他的最高纪录是三口扒掉了一整碗饭,无论是嘴还是食道都像是橡皮做的,能无限伸缩。
一个满头银发的年长男人坐在他左手边,把一个放着几个熏鸡腿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才要说话,却被11235伸出一根筷子,把盘子抵住了,这位非主流杀手在用餐的百忙之中抽出了几秒,颇有些阴沉地看了男人一眼:“我不吃这个,也不管抓人。”
他说完埋下头去:“活人的事别找我,而且我不和傻逼一起出去。”
男人涵养极好,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笑了笑,慢声细语地说:“不要老是和郑博士唱反调……”
“郑清华?”11235连头也没抬,满嘴都是饭粒,含含糊糊地说,“他是傻逼头头。”
男人皱皱眉。
11235瞥了他一眼,又给自己的空碗里盛了一碗饭,十分不客气地扫荡了整张桌子的菜,碗里都冒尖了,然后又一头扎进去,好像要把自己淹死在饭里一样,就是这样,也没耽误他那张鸟嘴说话:“我告诉你啊姓费的,你掏钱养着我,让我给你杀人,行,没问题,咱就是干这个的,但是你没掏钱让我抓人、让我说好听的吧?”
男人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就算是一头白眼狼,这么多年好吃好喝地喂着,不指望它有多忠心,起码也该混个脸熟,不咬人了吧?
“吃完了。”只见11235站起来抹抹嘴,十分没有诚意地说,“谢谢啊,走了。”
“慢着。”男人从外衣兜里摸出一张纸牌模样的东西,背面朝上,擦着桌子,飞到11235的手上,有些无奈地说,“那你就把活干好了吧。”
11235吹了声口哨,把纸牌拎到眼前一扫,有些疑惑:“这个人还用得着我?你们家小谁还能不把事办利索了?”
男人十指交叉,胳膊肘抵在桌子上,低低地说:“以防万一。”
11235就又看了一眼纸牌上的名字照片和编号,满面堆笑地评价说:“别说,您老跟您家小谁,真这个。”
他做了一个十分下流的手势,还生怕对方看不懂似的,特意解释说:“真是狗娘养的。”
然后他有恃无恐地在门口拎起他那有琴有枪的大包,还摇头晃脑十分喜庆地说:“想不到这也遗传,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太奇妙了。”
白发男人脸色铁青,手都哆嗦起来,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很多年以前他被11235这货气得几乎心肌梗塞的时候,就无数次地立誓,将来有更得力的人手,第一时间要把这个东西给弄死。
十多年了,11235照样活蹦乱跳,倒是他自己……
男人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开始冒出老年斑的手背,手指还是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他从兜里掏出一小瓶药,吞了一小把药片,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稳定下来。
他感觉自己已经老了,郑清华能把人变成怪物,可他不能把老人变成年轻人。
时间才是这个世界上永恒的法则。
苏轻对着脚底下的小箱子发了半天的呆,里面是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仪器,有传说中最精准最先进的能量探测器,各种针对异常能量的防护器,可他们的标签都打了个“许如崇”的时候,就非常值得推敲了。
归零队简直是让狐狸守鸡窝,雇猫看鱼塘。
他一个人坐在监控室里,手边的烟灰缸里面的烟蒂已经塞不下掉出来了,这屋里一推门能把人呛一个跟头,被他污染得云山雾绕得好像南天门。薛小璐当中进来过一次找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呛得捂着眼睛泪奔出去了。
苏轻像是无知无觉地毒害着他的肺,心里想着,许如崇这个人,在整件事里扮演的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呢?
事情的起因是一桩案子——这个他已经考虑过了,古怪的地方很多,而最最古怪的,就是它简直像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发现人是许如崇。然后对方留下的线索不多也不少,刚好把他们的思路往“类体外能量晶”和“双核实验”上引。
这个世界上和双核有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苏轻本人,另一个就是这个独一无二的双核的制造者——程未止,而对方又不失时机地用程歌的一张画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程未止那里。
程未止是个搞学问的,智商很高,心眼却不多,很容易就会被苏轻套出那些他想要听的话。
兜兜转转——就好像有什么人让许如崇去误导自己,最后又一步一步地推着许如崇,让他引火烧身一样。
许如崇有问题,这是肯定的,不然程教授不会替他瞒着,他也不会留下一张语焉不详的纸条走人,而程教授替他隐瞒,肯定是觉得他的问题不大严重。
况且许如崇潜伏了那么多年,突然这样毫无意义地跳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是……乌托邦里有人想除掉许如崇?
苏轻掐了烟,他的指尖已经开始有些泛黄了,面无表情地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小箱子,心里想着,这里面要是给放一颗微型炸弹,打死他也看不出来,到时候“轰隆”一声,批发就变零售了,多干净?
许如崇想把自己怎么着,实在没必要搞得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样地留个字条,不是纯属脱了裤子放屁么?他拎起椅子背上的大衣,点了点内袋里的一把刀片,把衣服随手披在身上,低头又叼了根烟出来,另一只手缩在兜里,低着头眯着眼出去了。
许如崇把他约在了一个郊区——离城市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下了公路,穿越一大片农田和零星村社,还要在泥泞的小路上步行半个多小时,越过一片旷野,才看见一座小山丘。
苏轻就在一排参差不齐的酸枣树后,看见了两颊有些凹进去,整个人就像是个幽灵一样的许如崇。
许如崇的眼镜别在领口,就露出眼镜下面厚重的黑眼圈,看起来憔悴得简直阴森森的。
他点点头:“你来了。”
敌不动我不动,苏轻叼着烟站在距离他两三米的地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许如崇说:“我看见那个小鬼给你看的那副画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了。”
苏轻没问对方是怎么看见的,归零队里每一个机械零件,都有可能是这个天才的眼睛。他只是问:“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许如崇有些战栗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轻声说:“他们无处不在,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