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苏承德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败家儿子和这位胡队长有点……眉来眼去,于是心惊胆战起来。
这么一怀疑,再加上苏轻的前科,苏承德就留了心,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比如他发现胡不归和苏轻之间的言语交流虽然不多,却有种特别的默契,基本上一个眼神,一个别人都注意不到的非常小的手势,就能当成是他们俩的交谈了——当然,这也没什么,苏承德安慰自己,人家是战友,一起扛枪玩命的,没一点默契怎么可以?
可是为什么说句话要离那么近?苏轻你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嘴都贴到人家耳朵上了好不好!还笑!还笑得那么暧昧!
然后在这俩人进厨房帮忙端菜的时候,苏承德清清楚楚地看见苏轻的手指不小心被倾斜出来的菜汤沾了一点,胡不归帮他擦……这战友关系不错,可是要擦就好好擦嘛,厨房餐厅那么多手巾餐巾纸不用,他居然是用舌头舔干净的!
苏承德看见苏轻有些心虚地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立刻假装数碗筷没看见,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变成了一个大茶壶,噗嗤噗嗤地从脑袋顶上往外冒白烟。
他这儿子不铺张了、不浪费了、吃饭不数米粒了、不再不学无术了,如今这样浪子回头似的,以一种脱胎换骨的新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苏承德本来觉得人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圆满的事了。
可他偏偏大大小小的毛病都改了,唯独剩下这个……最让苏承德难以接受的没改!
于是“家访淘气学生”的气氛开始向着某种尴尬的境地一路小跑,一直到晚上,苏承德都显得心不在焉,表面上装得像个挺合格的主人,可他的目光就是忍不住偷偷地在苏轻和胡不归之间转来转去,在别人没看见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会纠结一会释然,仿佛正弦函数一样起伏不定,并且无限趋向于没完没了。
屠图图的好日子在摄政王光荣回归之后就不幸没有了,往常还能把太上皇推出来当靶子,可现在太上皇虽然拿腔拿调得挺像那么回事,内里却忙着魂不守舍,没空和他儿子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所以陛下就被赶回屋里写作业去了。
客厅里的电视哇啦哇啦地开着,新闻之后开始演电视剧,坐在沙发上的仨人一人一个心思,谁都没看进去,忽然,胡不归轻轻地开口说:“正好今天苏轻回家,他个人资料和家庭背景还需要完善一下,有些地方苏伯父帮忙看看,给他顺便填了吧,以后省事。”
苏承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从茶几下面摸出一根笔来。
苏轻也不知道胡不归打的什么主意,就看见胡不归从一边的包里摸出了一大堆文件,厚厚的一打,说是让填一张表,结果摆了一桌子也没找到那张表,胡不归用一个夹子也不知道夹了多少东西,苏轻忍不住上手帮他整了一下,心想他是个挺整洁挺细心的人,怎么会把这东西弄得这样乱七八糟?
胡不归却避开了他的手:“没事,最近好多东西重新建档,有点乱,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这么一躲,夹子没夹好,几张纸就飘了出来,刚好飘到了苏承德脚底下。
苏承德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帮他捡起来,一看,掉的还不是一个人的东西,有写好的表,有没填的表,还有贴了照片的,然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纸,就愣住了。
它是一张遗书,手写,署名是苏轻。
苏轻一眼瞥见,立刻觉得不对,迅雷不及掩耳地就给重新拿了回来,草草夹起来,瞪了胡不归一眼,心里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这闷骚货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苏承德受的打击太大,还没反应过来就炸毛了,立刻横眉立目:“你抢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
“别别,这玩意看着多不吉利,我说爸,您可千万别当真,总部里人手一份,是惯例,没什么意义,是吧胡队?”苏轻用膝盖碰了胡不归一下,这句话其实是真的。
胡不归也点头表示同意,可他点头的时候却不抬头看人,分明一副“在家属面前不好说出真相,随便糊弄过去省得别人担心”的模样。苏轻就在桌子底下使劲踩了他一脚,心想这都谁教的,士别三日刮目都他妈看不明白了。
胡不归面无表情地受了这一脚,然后翻出需要苏承德帮着填的部分,以一种风卷残云的速度,把桌上一大堆乱七八糟都收拾好了,仿佛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一样。
苏承德于是就更恍惚了。晚上让胡不归住进了客房,他洗漱好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好像能看见苏轻那一行有点潦草的“如果真有不幸,请代为照顾老父,他这辈子有这么个不孝子不容易,多谢”似的。
许是上了年纪,苏承德早就没有了年轻时候那股子能冷下心肠的能耐了,心里酸得一塌糊涂,难受得几乎都要哭了。
他就坐起来,拧开台灯,从床头柜上拿起相框,看着上面的一家三口,那时候苏轻还是个拽兮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苏承德佝偻着腰坐在床边上,眼泪就真的落在了相框上,正好打在了笑容定格的女人脸上。
“碧君啊,我跟你说,儿子回来了。”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镜框上的泪水擦去,感觉永远年轻的女人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相框,一直射到了他心里一样,她就坐在他身边,像很多年前那样,言语不多,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我怎么办呢?孩子他妈,你说我怎么办呢?”
苏承德在床头灯昏暗的灯光下坐了不知有多久,才擦了把脸,站起来,到卧室连着的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挺直了腰板,给自己整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来,然后悄悄走出房间,敲响了客房的门。
第二天苏轻早晨一起来,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苏承德看着自己的表情更纠结了,他有些心惊胆战地想,不会是老胡昨天晚上跟他说了什么吧?苏轻开始有些后悔起自己一时心软带胡不归回家的这个决定,感觉它可真是个馊主意。
就在他们吃了早饭准备离开的时候,在苏家大门口,胡不归明目张胆地拉过衣帽架上的围巾,在老爷子眼皮底下,细心地给他系在脖子上,还拢了拢他的外衣。苏轻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大步,像东窗事发一样地转过头去看苏承德,却发现老头子只是脸色黑了黑,就若无其事地送他们出去了。
直到坐到了车上,苏轻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忍不住问:“这个……老头他是……”
“哦,”胡不归非常轻描淡写地说,“昨天晚上你睡了,我跟他聊了聊。”
天不怕地不怕的苏轻的表情充分告诉胡不归,他受到了惊吓。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胡不归在镜子里看了他一眼,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忽然生出某种诡异的成就感。
“没什么,他是你爸,别的都是虚的,你好好的,就是他最大的愿望。”胡不归说,“我只是让他相信,我这个人还比较靠谱,勉强能达到要求,满足他这个最大的愿望。”
第一百零七章 番外三
小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天还阴着,地面湿漉漉的,一个头戴兜帽的男人飞快地穿过小巷子,夹紧了腋下藏着的包裹,另一只手藏在兜里,手指紧紧地勾着一把枪,而他的手却在打颤。
忽然,小巷子另一头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男人愣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全身绷紧,停了下来。
不会的,男人心里想着,自己隐蔽得很好,行动没有纰漏,追捕他的人不可能走得这样稳当悠闲,这地方人来人往是正常的,不要紧张,只是个路人……
随后,他看见了小巷子尽头过来的男人,那人个子很高,手里打着一把黑伞,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孔,裤脚和风衣的下摆被淋湿了一点,只能看见一只握着伞柄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修得很干净。
男人看着他这样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心跳快到了极点,那人已经到了面前,低低地说:“麻烦借过。”
男人侧过身去,脊背靠在湿漉漉的墙上,留出一半的空间让对方通过,擦肩而过的刹那,大伞人手里的伞终于微微往上举了一点,叫男人看清了他的脸,和那脸上的笑容。
一声枪响在小巷子里响起。
五分钟以后,巷子两头都被车堵住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归零队员冲了进来,雨已经完全停了,苏轻把黑漆漆的伞收起来拿在手里,按住耳朵上的通讯器,颇有些无奈地说:“喂,你们俩够了吧……”
总部监控室里,常逗和陆青柏正像拉拉队一样在那里瞎激动,陆青柏说:“你看见了吗?他说完那句话以后,猝不及防地一枪打在了那个人胳膊的这个位置上,正好让对方拿枪的手没办法动,要判断出他是那只手拿枪,哪只手拿着别的东西,还要瞄准,卡好时间。”
“帅!”常逗眼睛亮晶晶的。
“掏钱掏钱!”陆青柏说,“方才哪个压这小子听见脚步声会往回跑的,赶紧掏钱!”常逗和其他几个技术人员无奈地一人掏出一张红色毛爷爷,上供给了陆医生。
通讯器里苏轻冒出头来:“老陆,见面分一半。”
陆青柏把钱塞进兜里:“凭什么呀?”
“废话。”苏轻说,“你换胡队从那边走过来试试,别说这个小白兔了,大野狼也给吓跑了,赢的钱起码有我四分之三的功劳,要你一半是我吃亏。”
胡不归的声音也从通讯器里传出来,他非常严厉地训斥了这种在总部内赌博的行为,并且表示将予以参与者一切赃款全部没收的处分。
大家最近心情都很好,尤其是苏轻,这厮配合屠图图一大一小两个祸害,百般花言巧语地搞定了胡不归他老娘,让人家认他当了个干儿子,巩固了感情之后立刻顺杆爬,以至于胡不归忍不住嘴一秃噜都交代了,居然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关了。
反正老胡家不止他一个儿子,不怕断后。
方修因为前一段时间追捕乌托邦极端分子的行动里一时大意,受了一点小伤,眼下一只脚是跛的,暂时不能着地,属于陆医生的管辖范围,所以并没有参与外勤行动,众人只给了他围观的权限。
苏轻他们那边明显是收工了,总部也跟着热闹放松了起来,一群后勤小青年们开始没大没小地打闹起来,常逗的眼镜不知让谁给蹭掉了,露出一双好像有些对不准焦距似的万分迷茫的眼睛,表情却依然很燃很鸡血。
“有生之年我也想出一回外勤啊!”方修看着常逗炸着一头鸟窝一样的短毛慷慨激昂地说,“拿着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呼’地一下子就抓住坏人,然后跟大家一起勾肩搭背地摆摆手离开,就好像超人一样!”
方修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另一个人也这样举着拳头,万分不甘心地说过一句相似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超人的!”
是不是每个死宅干瘪的胸腔里都隐藏着一颗渴望拯救世界的心呢?
方修盯着没有人的角落,总是觉得那里仿佛站了一个人,他长得非常弱不禁风,打扮得比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夸张,都更像个科学怪人,他的废话总是很多,语言组织能力却很差,别人总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可他那没心没肺的外表下,其实比任何人想得都多,背负得都重。
方修觉得那站在墙角的人好像是对着自己笑了,他忍不住费力地挪动了一步,乃至于忘了自己那条不大方便的腿脚,没保持好平衡,还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声不小的动静,他就五体投地了。把一边跟着他出来的小护士给吓了一跳,离他比较近的常逗也大呼小叫地扑过来:“哎呀你怎么摔了?脚疼么?”
方修却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充耳不闻地抬起头看向角落里,可是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间,方修觉得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
他忽然烦躁起来,一把推开常逗的手,略微有些粗鲁地说:“躲开,别管我。”随后架起拐杖艰难地站起来走开,全然没有顾忌到身后的人错愕而略微有些受伤的表情。
ST迷宫里,他被整整困在里面数年,每一天都数着光影离开的分秒,每一天都在摸索,每一天都在迷茫,方修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在等一双能把他拉出去的手。许如崇不在了,他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却又不相信,他真的不在了么?真的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了么?难道命运在大悲大喜来临之前,都没有一点半分的提示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心神不宁一会,或者……只是略微有些不祥的预感。
然而这些都仿佛发生在转瞬间,快得他还以为这是个玩笑--许如崇有时候喜欢开各种没轻没重的玩笑,等别人真的被他吓一跳,他又会跳出来忙不迭地道歉解释。
他在等着那个人来解释,可对方没有来,一直没有来。
方修甚至很孩子气地想,这不是自己的错,全都怪许如崇,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他们永远都丧失了这个机会,然而却又不会消失,只能卡在胸口,一直一直地上不去,也下不来,就好像他被卡在那如同时光碎片之外的迷宫里一样。
方修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点了一根烟,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方修一听就知道敲门的人是谁--胡不归敲门的声音很重,一下是一下,苏轻懒散,敲门也听起来拖拖踏踏的,陆青柏压根就喜欢在别人门上乒乓乱拍,秦落敲门敲三下,每一下之间间隔都很长,只有常逗会这样第一下轻轻地碰一下门扉,第二下才慢慢地敢放大力气,像是有些不自信一样。
他总是战战兢兢的--方修想,至少在自己面前。大概常逗是队里唯一一个认为方修比胡队还可怕的人。
怯怯的敲门声响了三下,方修闭上眼,不想理会,过了片刻,敲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方修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常逗大概是有点过分。
一开始他总是觉得常逗是个劣质的替代品,直到理智回笼,他才想起,这个“替代品”并不是自愿的,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很劣质。
常逗有时候喜欢察言观色,他不像许如崇那么自信,需要很多人的肯定才行,然而有的时候又非常的执拗,不知道他那股小孩子一样的执拗是从哪里来的,就像是个……一条路跑到黑也不回头的小耗子似的。
常逗只是常逗,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门外的人终于忍不住,轻轻地问:“那个……在么?”
方修叹了口气,捻灭了烟头,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打开了门,常逗保持着抬手要敲的动作,给吓了一大跳。
方修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进来吧。”
他说完,重新扶着墙,慢慢地走回了沙发,走得很吃力,常逗忍不住想伸手扶他一把,可是抬起的手犹豫了半晌,又悄悄地放了回去。
“坐。”方修说,还不等常逗发话,他就先开了口,“刚才我有点走神,态度不好,不是针对你,别往心里去。”
常逗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脸色慢慢地红了起来。
方修顿了顿,又挤出一句:“对不住。”常逗赶紧手忙脚乱地摆手说:“不……不没有,没关系。”
两人就沉默了,方修又点了根烟,他“啪”一声合上打火机,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常逗就问:“那……你脚还疼么?我看你刚才摔的那下挺重的。”
“没事,刚才没站稳。”
“……哦。”常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沮丧地想,要是苏轻在就好了,他好像跟谁都能很快地说上话,无论看见他和谁在一起,他们都很放松,连秦落都会被他逗笑……为什么自己不行呢?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引起话题。
他对着机械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早就忘了面对人的时候该怎么说话。
“还有什么事么?”
方修弹了弹烟灰,修长的手指熟练的动作叫常逗看得愣了神,听见他问,才反应过来:“啊……胡队说,每年总评的时间到了,我其实是第一年参加这个,听说……听说除了队长给的总评外还有大家的互评,我心里有点没底,想来问问大家我的工作怎么样,这个……”
“挺好的。”方修说。“我知道我自己做得不好不成熟,有时候还会给大家拖后腿,你看见我一定经常不耐烦吧?我知道的……我以后会努力改进……”常逗仍然愣愣地没反应过来,自顾自地说。
“我说挺好的。”方修忍不住笑了笑,脸上绷得非常严肃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你的工作能力大家都认可。”
“啊?”常逗傻乎乎地看着他。他笑起来的时候,颜色偏浅的嘴唇会有一点血色,常逗呆呆地想,他笑起来真是好看。
方修继续说:“关键时候挺顶得上用处,上回生死关头也没掉链子,大家还商量着给你一个特优呢。”
“真……真的?!”
“嗯。”
“啊!谢谢!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太好了!”常逗语无伦次地道谢。
“所以你放心。”
“哦……”常逗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喜色慢慢褪下去了,又在那里犹豫不决起来。方修平时是不会有这么好的耐性的,只是方才无缘无故地对人家发了脾气,这会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于是按捺下来,问:“还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