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弄清风
其他人都走了,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对坐建木下,有时半天才说几句话。然后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们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在当时的九歌看来不甚明了。
两人在树下枯坐七七四十九日,最后一日的时候,采薇对明尘子说:“师父,当年我离开昆仑的时候您曾经跟我说过,当我有朝一日也有了徒弟之后,我就能明白您说的话了。”
明尘子干枯的眼皮动了动,他睁开眼来看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变得越来越稳重了的小徒弟,“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采薇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多说一句话都会耗掉他太多的力气,“其实我之前还是不怎么明白,至于再遇到您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明尘子的声音也既轻且淡然,就如微风中建木树叶的莎莎声,他问:“为何?”
“从前在山上时,我年少轻狂。您教我的那些道理我无法逐一参透,亦不能全部认同,您跟我说不妨出去看看,我以为您是要赶我走,于是我便赌气般地离开了昆仑。直到我在世间淹留日久,看的事情多了,吃的苦也多了,才慢慢明白您说的话。只是那个时候我不再是无所顾忌的少年,想起从前的一些轻狂事便觉脸红,更无脸面再回去。”
从前是不愿,后来是不敢,不知不觉岁月蹉跎。采薇最终还是回去了,却不是以他想的那种方式。
那时柳生因为杀了青盲山的少宗主而被追杀,杀人者偿命,采薇懂这个道理。尤其青芒山还是个江湖宗派,更奉行这个不二法则。
但是采薇了解自己徒弟,他虽跟着自己修习,但天资一般,又因为治疗腿疾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修为比那个少宗主要低很多。他若真杀了对方,其中必有蹊跷。
采薇一心想要查明真相,为此去拜托自己的好友秋阳道长帮忙,四处奔走。后来他查明真相,知道那位少宗主曾计划在下月秋令时杀害万法寺了凡大师,以夺取某件由万法寺掌管的秘宝,而了凡大师曾在云游时救助过柳生的父母,于柳生有恩,于是柳生设计阻挠。
少宗主计划泡汤,便恨上了柳生,处处陷害。两人几次斗法,柳生都因为势单力薄而落败,直至最后一次,柳生设套,一举杀之。
得知真相后的采薇并没有松一口气,无论如何,柳生杀了人,他就不再占理。况且,那位少宗主意图杀害了凡大师之事已经死无对证,相关的人也早被灭了口。没有发生的事情,如何证明它的存在?
就连了凡大师都不曾知道柳生在暗处帮过他,青芒山更不会承认他们自己的龌龊。
采薇是痛心而无奈的。
他痛心于柳生竟不愿把这件事告诉自己,而是直接下手杀人,且手段狠毒。
更痛心于自己身为他的师父,光顾着整日追求大道,竟连徒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教不严,师之惰。如果柳生有错,那他也有错。
采薇一心想要回护柳生,于是便只能采用最后一个办法——带柳生回昆仑。他那时打算得很好,他想把柳生暂时关在昆仑,让他冷静下来。等到他把外面的事情解决了,再回去慢慢开导柳生,将他引回正路。
柳生是他唯一的弟子,对于采薇来说,无论他再怎么犯错,都不舍得丢弃。
于是采薇又回到了昆仑,那个他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跪在观前,请求师父打开山门,让柳生能留在昆仑。
太阳落了又升,采薇在观前跪了三个日落,出阳观的大门才终于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他的师父没有出现,可伏在地上叩拜的采薇知道,师父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正如他对柳生一样,他的师父也还在等他回来。
采薇连叩三个响头,却没有入观,而是直接带着柳生去了后山。他不愿让这俗世烦忧打扰到师父,等到一切都解决了,他再回来给师父赔罪。
只是那时他忙忙碌碌,无暇他顾,所为不过柳生,却也唯独忽略了柳生。
他谁都不想辜负,可到头来谁都辜负了。
他以为还能再说出口的话,还能再见到的人,都葬在昆仑的风雪里。
如今,他看着已经枯瘦如斯的师父,微微湿润了眼眶,“师父,您还在等我回来吗?”
明尘子没有回答,静静地抬头看了一眼枯枝败叶的建木,说道:“树木总是在等春的发生,一年又一年,老树走向衰败,小树长成大树,此乃自然至理。”
说着,他收回目光,看向采薇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正如采薇还是个孩童时一样,无论草木如何枯荣,有些东西都未曾改变。
“师父……”采薇跪伏在地,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尘子微笑着打算他的话,“不成器的徒弟有个不成器的徒孙,这样也挺好的。你已无需他人来渡你,为师这便先走一步了。”
苍老的声音飘散在耳边,采薇再抬头时,旷野上刮起清风,师父已然魂归天际。
采薇踉跄着站起来,抬头看着建木之上的高高的天空,风吹着他用一根桃木簪绾着的松散的头发,也吹干了他的眼眶。
天地旷野,一派寂寥,唯余兽吼声寥寥。
他提起剑,忽然想舞清风一曲。
从昏迷中醒来的柳生看着建木,忽然间好像看到了多年前舞剑的采薇。他没有严谨地把乱发都一一束进冠内,没有严肃地板着脸,流云与风随意地在他周身穿梭,过膝的草叶也不能阻挡他随性的脚步。
而道道剑光掠向远方,在大地上化作溪流,汩汩流淌。
那是一套熟悉的剑法,却有着跟以往不同的演练方式。
柳生记得它,《小雪天剑》,师父钟爱这一套剑法,可柳生怎么练也练不好。因为他一直觉得,无论他如何练,大抵,都不如师父练得好看吧。
如果能再下一场雪就好了,这套剑法在雪中最好看了。
第137章 是光明啊
剑舞最终又散了,散在迷蒙的夜色里不可寻。柳生转头看向九歌,问:“师父他一直在这里等我对不对?他现在在哪里?”
九歌看着他充满祈求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采薇他是否也魂归天际了?
可是他既然在这里等了柳生那么久,会在最后一个放弃吗?
但如果不是这样,偌大的都广之野,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九歌张张嘴,发现自己真的说不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他求救似地看向商四,商四神色平静,些许的一点伤感都藏在眼眸里轻易不示人。他反问柳生:“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
“我没……”柳生下意识地反驳,然而他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那漫天袭来的剑罡。他的眸子里渐渐泛出一丝震惊,直至把他的心整颗吞噬,“你是说……”
商四看向九歌,“你告诉他,长时间滞留都广之野的魂魄会变成什么?”
九歌显然一开始也没想到,听到商四这么说,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只是恍然之后,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都广之野本不是久留之地,也不是适合生存的地方。若魂魄在此滞留过久,不是力量越来越薄弱,最后被这里的野兽吞食,就是被禁锢在这里,逐渐忘却前尘变成跟那些野兽一样的存在。而无论哪种结局,他都会永远变成都广之野的一部分。”
话音落下,不止柳生僵住,陆知非也像喉咙口被棉花堵着一样,说不出话来,心中酸涩。太白太黑听到要被怪物吃掉,更是害怕得躲在陆知非怀里嘤嘤嘤。
而麟片则若有所思地看了柳生一眼,好似想起了什么。
“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柳生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豁然转头看向旷野,那无处不在的兽吼声在此刻开始变得刺耳。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柳生在心里极力否认这种可能,但耳边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就是事实,是你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你来得太晚了。
师父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来得太晚了。
他一直相信你一定会来找他,他那么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的……
可是你为什么花了那么久的时间?
为什么现在才来?
为什么不肯早一点认错?
几百年啊……你为什么拖了那么久?!
无边的痛苦的风暴席卷了柳生的内心,他忽而怒视着麟片,迸发出强烈的杀意和戾气,“是你,是你对不对?!你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对我抱有敌意,你也是妖兽,是你杀了我师父对不对?!”
黑猫虽小,但瞬间的气势仍然让麟片感觉到了危险。他不由张嘴怒吼着亮出了獠牙,电光火石之间,一猫一兽飞快地碰撞在一起,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麟片!”九歌一声断喝,然而麟片已经被柳生激发凶性。
见状,商四冷哼一声,一道法力从袖中窜出,化作虚幻的手掌直接抓住柳生惯倒在地。商四随即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流出的血,道:“杀死采薇的不是别人,是你。如果你千里迢迢赶过来,只是为了让采薇再看看你那愚蠢的样子,那大可不必。”
话音落下,柳生眼中的戾气和杀意就像潮水般褪去,瞬间只剩下苍白和无力。这一切都太可笑了,最可笑的,竟然是他自己。
商四双眼直视着柳生,再问:“如果他变成了什么面目可憎的怪物,你还想找到他吗?”
此时的商四无疑是冷酷的,他强迫柳生去面对最糟糕的可能,用最冷静的语气陈述着事实,每一句,都像冰凉刺骨的刀刃。
“即使他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也依旧是我师父。”柳生的爪子紧紧扣着地面,红着眼,每个字都像用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却又饱含着无可撼动的力量。
他怎么可能再度背弃自己的师父?
即使他变得面部可憎,但在自己心里,永远都是值得景仰的存在。
对啊,即使那样又如何呢?柳生的心里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又稍稍放松。
他的师父是舒云朗月一般的人,不管外表如何变化,也比他的内心要美丽得多,不是吗?只需要前行,只需要找到他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需要再考虑。
即使把他的心挖出来,都不能填补这几百年的时光,那又想它做什么呢?
柳生此时此刻只想快一点找到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哪怕再多浪费一秒,都不可原谅。
“你们一定有办法找到他的对不对?”柳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深吸一口气忍住胸口的疼痛,双眼死死地盯着商四跟九歌,“无论什么办法,请你们告诉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此刻的柳生好像已经完全忘了第一种可能的存在,九歌想要提醒他,可到底做不到商四那样的镇静。
“这个……你先不要急,我再想想。”九歌犹豫着,他也想帮忙,可说实话,都广之野上那么多妖兽,因为受了这片土地的影响气息都是差不多的,难以分辨。
“想什么?”商四却打断了他的思路,眉梢微挑,“让他自己去找啊。我们约定的内容是找到建木,可不包括帮忙在这里找人。”
柳生沉默下来,看着双手对插在衣袖里云淡风轻的商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要什么?如果我还有东西能换的话,我一定给你。”
商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仙灵水。后山洞穴的玉棺里有大量的仙灵水,你从何处得来的?”
仙灵水?柳生愣了,陆知非也愣了。他记得这时给南英治病的关键,可时间过了那么久,陆知非都快忘了,没想到商四却一直记得。
或许他帮助柳生的一大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仙灵水是我在终南山的一口井里发现的,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能保证那口井里还有水。”柳生没有隐瞒,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沈苍生的字帖就藏在附近,你可以一并去找。凭你的能力,应该不难找到。”
闻言,商四凌厉的目光扫过柳生的眼睛,确认他没有说谎后,商四转头看向远处模模糊糊的黑色山脉。
陆知非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些山脉仿佛矗立在旷野的边缘,无论你走多久,都无法靠近。它们更像是水墨画里的山,飘渺得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存在。
“你可以去那里找,如果采薇还保留着自己最后的一丝意识,懂得自救的话,他应该会去那里。”商四道。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陆知非问。
“那是空山,是天帝归葬的地方。”九歌回答了他,“也只有那个地方是妖兽上不去的,即使天帝死了,他的余威仍在。就连我也没有上去过。”
这时,头顶的建木发出莎莎声。大概是因为陆知非身上带着它的叶子,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建木的声音。
“天帝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快要羽化的时候他坐在我的树下说,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我就跟他说,让他不要走得太远,远到我都看不见他了。于是他就一个人去了空山,他说我在这里也能看见那座山,他就会在每天早晨第一缕光照到的那个地方跟我打招呼。”
“可既然九歌都不能上去,采薇他……”陆知非欲言又止。
“他是魂魄,不一样。”商四摇头。
商四的话在柳生眼中点燃一丝希望,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说:“我要去。”
“即使你可能永远都到不了?”商四问。
“是。”
“即使他可能根本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