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弄清风
他忽然想起小结巴说过的话,“主人他走了”,所以这个男生是因为抵御不过心魔,所以已经死了吗?陆知非的脸色沉凝下来,“我在校的这几年,好像没有听说过有人去世的消息。”
“也许是在更久之前。”商四道。
但是不管是多少年前,死亡是事实。在最好的年纪,在心里仍然怀有梦想的时候死去,所以才会那么不甘愿吧?
即使死了也依旧紧握画笔,不停地画、不停地画,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男生近乎狂热地参观完整个殿宇,他仔细看过每一个雕刻着花纹的细微之处,甚至爬上屋顶去欣赏鳞次栉比的瓦片,然后他攥着画笔跑下来,抓起白纸迫不及待地想要作画,嘴里还喃喃自语着:“还不够好、不够好,我要画更好的,那个细节还能更好,这样不行,还不够……”
小结巴看他这么开心,自己也特别开心地笑着,眼里像盛着小星星。他忍不住仰着头问他:“你开心吗?喜欢吗?明天我们还造大房子好不好?”
此时的小结巴,就像一个渴望得到表扬的孩子,每一个细胞都填满了雀跃。
“明天?”男生的眼神却忽然透出迷惘,他转头看着小结巴,“我要画得更好对不对?明天、明天还要造大房子,我要画得更好……对,我这样画得太烂了,这样不好,不好,我要画得更好,我需要灵感,我要一直画下去,需要灵感……”
说着,男生忽然疯了一样的把他刚刚画好的稿子全部撕了,纷纷扬扬的碎纸像雪片一样落下来,落进小结巴的眼睛里化成水。
他手忙脚乱地去捡纸片,可是纸片太多了,他怎么也捡不过来。一转头,男生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囿于灵感的枯竭而无法得到救赎。
小结巴又急又心疼,爬上他的手臂抓住他揪头发的手,紧紧地抱着手指安慰:“很快就有了,很快就有了……”
然而他的声音传达不到男生的耳朵里,他兀自疯魔着,手臂一甩就把他甩了下来。
小结巴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忍着眼泪看着男生,一点点往他那儿挪,又害怕又不肯放弃。等到男生疯魔的状态好似平静了一点,他又快步往上凑,摸摸男生握着画笔的手,看他这次没有把自己推开,就窝在他手边像顺毛一样继续安抚他。
陆知非在一旁看着,几次想走过去,又忍住了。小结巴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一定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所以即使被推开一次又一次,他也不愿放弃。
因为这是他与心魔的战争,属于他的战争。
过了一会儿,男生终于平静下来,重新拿过一张纸在面前摊开。只是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笔直的线条抖成了波浪。他却没有再发脾气,抿着唇,左手用力握住右手,缓慢而坚定地画下了第一根线条。
一根、一根,又是一根,笔直的、弯曲的,仿佛构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四周又再度平静下来,男生就着殿宇里透出来的烛光画着画,跟每一个走在追梦路上的学子一样,平凡又不平凡。
可是他毕竟……已经死了,陆知非于心不忍,“心魔能根除吗?”
“难。”商四铁口直断,“小结巴的这个办法,只是不断地安抚心魔,并不能治本。不过,鉴于心魔的宿主已经死了,我这儿倒有一个非常便捷的办法。”
“什么办法?”
“把他们一起杀了。”
商四神色平静,陆知非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既然人已经死了,各方面的顾虑就小了很多,与其让他在这里饱受心魔之苦,不如让他早点解脱。
可是……
商四看着陷入沉思的陆知非,平静的眼底藏着陆知非没有看到的温和,“如果是你,你想怎么做?”
“我?”陆知非楞了楞,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做呢?是干脆利落地斩魔吗?好像不是,那不是陆知非能办到的事情。不论他是否拥有商四那样强大的力量,只要看着男生这么锲而不舍的样子,他就下不去手。
如果他是男生的话,会希望得到怎样的结局呢?
陆知非想了很久都没有得出答案,或许他这样代替别人去思考结局的行为本身就不对,每个人的结局都应该由自己来选择。
“我想先跟他谈谈。”陆知非征求商四的意见。
商四抱着太白太黑,抓着他们的小胖手挥了挥,“祝我家圆圆马到成功。”
“你不帮忙吗?”
“小结巴找的是你,可没叫我帮忙啊。”商四无辜地眨眨眼,“放心,我给你加油。来,小胖子,给你们陆陆唱首加油歌。”
太白太黑很给面子,拉开嗓子就唱,“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陆知非很果断地转头就走,正好小结巴听到歌声探出头来,两人四目相对。陆知非朝他招招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朝陆知非跑过来。
“你主人叫什么名字啊?”陆知非蹲下来问。
小结巴歪着头想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
“那他这样多久了?”陆知非又问。
小结巴仍是歪着头不明所以,“主人,走啦。”
“我知道他走啦,我问你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你还记得吗?”陆知非耐着性子解释。
“很久很久啦。”小结巴记不清楚时间,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点哭腔。他好像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刚刚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他抽抽嗒嗒地抬手去抹,陆知非这才看到他手上还有擦伤,像是刚才在地上擦出来的。
陆知非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轻地把伤口附近的脏东西擦掉,然而就在这时,小结巴问了他一个问题,让他当场怔住。
“你知道我主人在哪里吗?”
“他不是在……”陆知非不由看向那个男生,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你是说你的主人不是他?”
小结巴点点头,“主人走啦。”
主人走啦,这句小结巴一直重复的句子,在此刻俨然拥有了别的意思。暗搓搓跑过来偷听的商四也不禁轻咦了一声,他们刚开始都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人死了,反而忽略了它的字面意思。
那个人不是死了,他就是走了,离开了。
可是心魔又怎么会出现在现在这个人身上呢?
陆知非连忙再问:“那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可是让人失望的是,小结巴依旧摇头,但他随即又用他的方法解释道:“主人他好难受好难受,然后就走啦,什么都不要啦。然后破破,破破在墙外面,砰地跟大车子撞在一起,他就从身体里飘出来,然后到这边来啦。”
“破破?”陆知非试探着问:“破破是谁?”
小结巴伸手朝作画的男生一纸,“破破。”
第一章 疯狂梦想家(四)
游荡的孤魂早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他从何处来,为何拿起笔,都变成了未解的谜题。
破破?那是他的名字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当陆知非问出“你是谁”这个问题时,男生的眼睛里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停下笔,无所适从地看着陆知非,“我是谁?我就是我啊。”
但我是我,我又是谁呢?他们又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无数的问题纷至沓来,一度停止思考的脑袋重新开始运转,然而男生的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阻止他继续想下去。
记忆的碎片就像生锈的断裂的自行车链条,在地上拖拽着发出难听的声响。链条被沾满黑色油污的手抓着,一遍又一遍摩擦着他的神经。
男生越想就越是头痛,越是觉得茫然。
他看着自己干净的手,心里的声音告诉他:只要画下去,只要继续画就可以了,不要管那么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管我,我只是在这里画画,你们凭什么来管我?!”男生一把抓起地上的纸币抱在怀里,充满戒备地盯着陆知非和商四一步步后退,像盯着企图夺走他最后一点财产的劫匪。
他喘着气,全身泛出丝丝缕缕的黑气,眸子却如血般鲜红。
“心魔发作了。”商四微微蹙眉。
然而这个心魔却并没有像陆知非想的那样发动什么攻击,男生胡乱地吼了一通后,就跑走了。他逃开了,或许是躲到哪个角落里继续安静地画他的画。
小结巴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自责地绞着衣角。如果他再强一点,能够打败心魔就好了。
陆知非心里的疑惑却愈来愈重,他把小结巴抱到怀里,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叫他破破吗?”
小结巴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小结巴要亲自演示给陆知非看,太白太黑自告奋勇给他打下手。一行人踏着夜色来到了宿舍楼附近的车棚,这里停着的大多是学生的自行车。
以前陆知非也有一辆,他还用它载过商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载过商四之后那辆车不是经常爆胎就是老掉链子,陆知非修了几次之后终于彻底地放弃了它。后来马晏晏借过去骑了一次,说要载他喜欢的一位学姐去兜风,陆知非好心提醒他这车容易出毛病,可他没往心里去,一心要走文青路线。
结果车半路爆胎,马晏晏为了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扛了半路,差点没把自己累死。
回忆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冒出来,把所有无奈的、甚至于平淡的画面都窖藏成飘着醇香的清酒,引你莞尔一笑。
然后当你再回到现实时,会发现现实是如此的操蛋。
小结巴选中了一辆自行车,手里拿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的钉子正比划着要往轮胎上戳。太白太黑则蹲在旁边帮他扶着轮胎,嘴里小声地喊着加油,并企图忽悠小结巴把“戳轮胎”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们。
最让人无语的是商四,他蹲在自行车前一脸雀跃地作着现场指导,“戳那儿、那儿,用力戳下去!”
陆知非还来不及阻止,小结巴就在多方的鼓舞下,把轮胎戳爆了。“啪!”的一声,那是生命最后的呐喊。
“你们,在干什么?”陆知非平静地挤出一丝微笑。
“戳轮胎啊陆陆!棒!”太白太黑手舞足蹈地回答他,商四则一脸无辜地保持蹲着的姿势往旁边挪了一步,双手一直对插在衣袖里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陆知非却目标明确地盯着他,“你刚才是不是跟我说宵夜想吃酒酿小团子?现在没有了。”
“宝贝儿我错了。”商四立马认错,认完错再不死心地申诉,“可是戳轮胎的明明不是我。”
“但你最大。”陆知非毫不留情。
这时,小结巴“啊、啊”地叫陆知非,抱住瘪掉的轮胎比划给他看,“圈圈,破了一个洞。摩擦摩擦摩擦,补好了!”
摩擦摩擦?陆知非的心里忽然响起了一首歌,但一时间思绪跑得有点远。小结巴以为他没听懂,小手继续在破洞上卖力地摩擦,“就这样这样,破破就把破洞补好了。”
这下陆知非看懂了,他是在模拟补胎的动作,所以那个叫“破破”的男生是个修车工?
“一个在学校附近被车撞死的修车工,这就好查多了。”商四道。
“不,范围还要更小一点。”陆知非仔细回想着,“学校附近只有一家修理店是可以修自行车的,我之前的自行车总是坏,所以经常过去,店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我可以肯定,在之前的三年时间内店里没有破破这个人,所以他要么是今年刚聘用的员工,要么是三年前就去世了的。明天我再去店里问一问,如果破破真的在他们店里工作,他们不可能没有印象。”
“嗯,分析得很有条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能要先避避风头。”商四挑着眉往后扫了一眼,手电筒的灯光远远照过来,还伴随着学校保安中气十足的叫喊声:“谁在那里?!”
陆知非从没有想过他的人生中还会有这样恨不得钻地逃跑的一刻,商四却很老道地抄起小结巴和太白太黑,再拦腰抱起陆知非,脚步轻盈地掠上围墙,如月下侠盗一般,还给保安大叔留下一个潇洒如风的背影。
保安大叔看呆了两三秒,揉揉眼睛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然后一转头就发现了被爆胎的自行车,作案工具还在地上滚着呢。
什么侠盗什么月下如风,瞬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怒而大喊:“哪个龟儿子那么缺德!大半夜不睡觉扎人轮胎,有病啊!”
万幸的是,这些话陆知非都听不到了。
翌日,陆知非起了个大早,带着小结巴出门探寻破破的来历之谜。他们到修理店的时候,店铺才刚刚开门,顶着一个鸟窝头的中年老板一边抹着嘴角的牙膏沫一边赶来招呼客人。
除了陆知非,一大早赶来修理店的还有一个稍显年轻的学生,他推着的那辆自行车看起来有点眼熟。
“哟,这不是系草吗?好久没来了啊。”老板热情地跟陆知非打着招呼,陆系草的大名,远近皆知。
不过陆知非一直觉得这都是商四的锅,谁让他三天两头到他学校里晃悠?这附近谁不认识商四和他那辆拉风机车?是个人都知道,那是来接服设的系草陆知非的。
大学城论坛里流传的照片都可以拿来出十本写真集了,商四还总是去给他认为拍的好的照片手动点赞。
陆知非微笑着跟老板问了声好,然后直接切入正题,把他画的破破的肖像画递给老板认人。
老板看到画的那一刻,脑子里还残留着的一点睡意瞬间消散,随和的脸上露出一丝惋惜,“是王军啊,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以前还在我这儿打过工。你怎么问起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