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是她指使你来救愆那的不是吗?你自己亲口在波旬神君面前承认的。”
“是她指点我,但是我并不知道什么执念酒。”
“是吗?”阿须云轻叹一声,似乎无限惋惜,“你若不肯说,我只好去问你的黑无常了。只不过,在他那儿我大概不会这么客气。”
谢雨城身躯一震,猛然站起身来,“本就没有什么执念酒!你问他又能问出什么来!”
“问一问,总是没有坏处。而且看样子,他身子骨也比较强,稍微松松骨应该也没什么打紧。”阿须云说着,召来一名修罗道,“我刚才带来的那条龙脊鞭,你可以带上,去问问范章他知不知道执念酒的事。”
“他什么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冲我来!!!”谢雨城冲过来大喊道,可是很快便撞在法阵的边界上,被重重弹回牢中。
阿须云十分怜悯一般蹲下身来望着他,摇头道,“何必这么激动。反正你心中另有他人,应该也不太在乎这个陪你叛出酆都的小小黑无常吧”
“你堂堂药仙,原本该悬壶济世,可你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谢雨城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名修罗得令离去。
阿须云道,“说起下作手段,和你帮离恨天那些上神做过的勾当比起来,只怕也是小巫见大巫吧?”
眼见谢雨城已经被他逼至绝境,他进一步温柔了声音,徐徐劝诱道,“其实你又何必嘴硬。就算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出你是谁。你若是说了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夙愿。但你若是不说,一会儿就只能听着你的黑无常的惨叫而痛心疾首了。”
谢雨城紧紧抿着嘴唇,冷汗从额角流下。却在此时,一声细微的、压抑的、却又不容忽视的细细惨呼透过沉重的石壁悄悄渗入进这黑暗的空间。谢雨城全身一抖,双膝发软,跪坐在地。
那是范章。隔着这么厚的石壁,就算他喊范章也听不见,可是现在他却能听到范章的惨叫。
以范章的性子,就算是受刑也不会轻易出声的。
这个傻瓜,已经痛成这样,却还是不肯开口吗?
当第二声惨呼传进耳中,谢雨城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住手!住手!!!”
阿须云温柔地望着他,“怎么?改变主意了?”
谢雨城用手捂住眼睛,颤抖着声音道,“让他们停手。我……我告诉你便是……”
第157章 旧神囚牢 (17)
愆那在手铐上摸索了半日, 还是没能找到任何缝隙, 有些颓然地倒在床上。宽敞而华美的宫殿在没有人的时候,便总是多了几分冷寂惘然的味道。这宫殿的窗开在高处, 细长的一条,将光线滤成几缕交错的光柱, 在琉璃铺就的地面上投射出彼岸花一般的形状。他望着那窗外阴郁蒙尘的天空, 思绪也随着烟云胡乱漂移。
波旬离开了一日了,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没有人来告诉他。自从那寝宫的门关上, 除了定时进来送饭送水的下人外,便没有人进来。这空旷大殿里只能听到他手上和脖子上的锁链偶然撞击的脆响。他百无聊赖, 暗恨那混蛋竟然连本书都不留给他。
遥遥地,他听到了某种渺远如烟的歌声, 伴随着在空中烟云内缓缓游移而过的几片巨大黑影。那似乎是鲸妖,世间仅有寥寥数只, 他们的歌声美而空灵,甚至就连天庭乐神乾达婆也时常偷跑下凡去大海中寻找他们的声音。当初在汉水上就隐约见过一只鲸妖的尾巴,如今看来原来竟不止一名选择投靠波旬。愆那有些好奇地坐直身体, 仔细去看那些庞然的身影在云峦间畅游。他莫名想起那一次和颜非一起去捉海郎君,夜间他睡不安稳, 颜非便用托梦术给他织就了一道梦境。梦里他和颜非两个人坐在忘川之畔,望着那些顺流而下的承载着思念的纸船, 不必怀念过去,也不必担心将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最近他的梦境总是十分混乱,他总是会猛然惊醒,却又记不清楚自己梦到了些什么,只留存一丝惊恐和黑暗的余韵弥漫在胸口。
“我没办法抹掉师父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但是我可以给你编织很多很多个新的梦境。没有痛苦的梦境。”当时颜非曾经这样告诉他,而他也确确实实地相信着。颜非看他的眼神他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么浓烈的深情……
竟然只是幻影……
只是一场无意识的赎罪……
希瓦……他的希瓦……那三百年里他无数次幻想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噩梦,发现他的希瓦还在他身边。他无数次用尽全力对着寰宇中某个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祈求,把他的希瓦还给他。他心实实在在地知道,他们青红无常使用永生的命魂换得一世的永恒,他们只剩下此生,一旦失去,碧落黄泉也便杳无踪迹了。可是他还是会无数次不理性地祈求,让他再看一眼希瓦,让他有机会和他好好道别。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希瓦真的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他身边了。
却是他最不希望的一种方式。
却在此时,宫殿的门扉轻响,然后便有一连串的脚步声接近。愆那猜想应该是送饭的人来了,便没有动弹。然而随着脚步声愈发清晰,他却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这脚步声似乎太轻了,比平日里那个宫人更添了一份谨慎小心。
他本能地坐直身体摆出一副防卫的姿态,却也知道现在被困在困魔阵中的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帷幕被掀开,进来的人另愆那睁大双眼。
出现在他面前的文血鬼有着亚麻色头发,瓜子型的脸,比一般人类分得更开的杏核状双眼中看不见眼白,只有一片莹透的红色。他的背后生着一对硕大的翅膀,深紫色的羽毛如刀锋一般尖锐。来人微微弯起眼睛,笑道,“为什么每一次隔了一段时间再见你,你都是这么狼狈的状态?”
愆那心中惊喜,却只是嗤笑一声,“达撒摩罗,我差点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还没死,我怎么舍得死。”达撒笑道,将手中端着的盛着饭菜的托盘放到桌子上,又将桌子推到愆那够得到的地方,然后自己也坐在桌沿上,抱起双手看着愆那,徐徐说道,“昨天波旬要见我,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看到他,虽然明明已经听到了不少流言,真的见到你那个小徒弟的脸,我还是有种’这六道到底他妈怎么了’的错乱感觉。”
愆那有些苦涩地笑了几声,问道,“你一直在阿须云手下做事?”
“嗯,他们把库玛看得很紧,况且我也无处可去,便留下了。只是我一直在地狱跑腿,联络各大地狱的鬼王,也没什么机会见到波旬本人。早知道最后兜兜转转我竟然会变成你徒弟的手下,打死我也不会同意。”达撒打趣道。
愆那却没有笑,只是淡淡说道,“他已经不是我徒弟了。”
达撒也沉默下来。
他了解愆那,作为愆那在酆都唯一的好友,他知道愆那有多恨波旬。也知道颜非是他三百年后第一次为之打开了心扉的人,虽然那个毛头小子似乎有点太古灵精怪,总给他一种一肚子坏水的感觉,但总体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他以为愆那终于可以放下希瓦,重新找到希望和幸福。
谁知道命运如此弄人,他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就连那个人自己都不知道。
达撒道,“昨天波旬召见我,告诉我让我看好你,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包括阿须云在内。所有送来的吃的我都要先找个糜虫之类的东西来试一试再给你,还有一大堆叮嘱,唠叨得我都快怀疑是不是阿须云他们认错了他们的上神……反正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愆那淡淡地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他似乎和颜非也没有差那么多。当然,气质确实变了不少,莫名地还有点吓人,但他对你的感情,似乎没有怎么改变。会不会作为颜非这十年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影响?”
愆那心中细密地疼着。
他要怎么告诉达撒,那并不是波旬自己的感情,也不是颜非的感情。那只是希瓦感情的残象而已。
“你会帮我么?”愆那抬起头来问达撒。
达撒叹了口气,“除了帮你逃跑,其他的,我可以尽力。库玛这一次也被波旬带走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相信你可以理解。”
愆那猜到波旬会留有后招,便也没有任何失望的感觉,“放心,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查一下‘元墟大阵’。”
达撒皱眉,“那不是……”
“没错,是当初阿须云用来救波旬的阵法,用希瓦献祭的阵法,和婴蛊术一样,是旧神的法术,早已失传了。这里既然曾经是梵天囚禁旧神的地方,我想,会不会阿须云便是从这孤独地狱的某处找到的元墟大阵的记载。”
当初愆那刚刚失去希瓦的时候,曾经有一阵疯了一样寻找任何关于元墟大阵的信息,甚至逼问了很多被抓住的魔兵魔将。达撒一度以为他是不是疯了,想要找出什么逆转大阵的办法复活希瓦摩罗。但谁都知道青红无常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毕竟没有命魂,天地二魂一散,就不可能再复活了。
后来愆那渐渐冷静下来,接下来的三百年里也没有再执着于此事,他这才渐渐放心。可是如今他又旧事重提……
“愆那……你为什么要查元墟大阵?你该不会是想对波旬做什么吧……”
愆那没有做声。
达撒用手用力搓了搓脸,面现纠结,“我知道你恨波旬……可他同时也是颜非啊。你真的恨他恨到连颜非也不在乎了吗?”
愆那知道有些事必须要告诉达撒了,否则他顾及库玛,也不会帮助自己。他于是用一种十分平稳,平稳到没有感情仿若隔了一层什么东西的语气,告诉了他希瓦献祭时的执念给波旬造成的影响。
达撒的眼睛渐渐睁大,嘴也微微张开,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憋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愆那点点头,仍然用那种平静到不正常的语气说,“波旬伪装成天兵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欠我的,会想办法还给我。颜非就是他把欠我的还给我的办法。他夺走了我的红无常,就还给我一个红无常。颜非从头到尾没有选择,是希瓦的执念强迫他对我产生某种……执着。到现在他成为波旬,希瓦的影响仍然在。”
达撒目瞪口呆,兀自震惊中。
愆那继续说道,“所以,如果能知道元墟大阵的运行方式,或许能找到什么办法,消除希瓦对波旬的影响。”
“如果有的话阿须云早就动手了,还会等到现在吗?”
“地狱本来是旧时人类的居所,后来被梵天用来囚禁旧神和他们的旧部,才被称为地狱,因此地狱文的起源便是旧神的语言。如果我没有猜错,元墟大阵多半也是用旧神语言写成的,也就是说,或许和我们地狱的语言更加接近。阿须云这样高傲的天人,不会花太多时间去研究地狱文,再加上时间紧迫,草草做法,所以才会发生希瓦影响波旬这样的意外。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被他遗漏。我认为,值得一试。”
达撒摩罗简直不敢相信愆那可以用这般冷静的语调陈述这些事实。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会如何。他沉默良久,问了句,“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选择的。”
愆那皱眉看向他。
“其实你心里应该也知道……希瓦摩罗的死,不能怪到波旬头上。这一切,波旬他自己也没有选择。既然他爱你,你就继续当他是颜非不好吗?何必一定要这么较真?这样下去,你们两个又能有什么好结果?”达撒说得小心翼翼,似乎害怕愆那随时要爆发一般。
可是愆那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似乎无所谓的样子,眼睛看着床前投下的光束,轻轻说,“就是因为知道波旬没有选择,知道不是他的错,才不能继续下去。我当然知道我可以麻痹自己,假装颜非还是颜非,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可以对此加以利用,说不定就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转生,可以彻底脱离地狱……但是这不公平。对波旬不公平,对希瓦也不公平。”
愆那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是达撒却莫名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寂寥笼罩在他的眉间。
愆那摇摇头,抬起眼睛望着他,“总有一天幻觉会消散,到时候只会更加不堪。更何况如今波旬和离恨天必定不会善终,我的存在只会带来更多的危险和变数。”
只有让波旬从执迷中清醒过来,他们两个才能各自自由。至于自由了以后又当如何……对于愆那来说或许也无所谓了……
达撒看着自己的友人,他一路看着愆那走过来,看着他满面的疲惫沧桑,却无法帮忙,心中也一样悲哀。他问道,“对波旬不公平,对希瓦不公平,对你自己难道公平么?你好不容易才走出来……有时候何必想那么多?”
“达撒,我真的很累……我只想让这一切有个结局。”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一瞬间愆那流露出的疲惫,如山一般压在他肩上。这漫长的挣扎,早已令他不堪重负。
愆那低头看了一会儿手腕上的枷锁,再次抬起头来认真问道,“你会帮我么?”
达撒知道愆那不会听自己的劝,他一直都是这样一根筋,下定了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长叹一声,点点头,“我尽量。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可不想打草惊蛇,被阿须云盯上。”
第158章 旧神囚牢 (18)
一条长绳骤然从头顶那一片圆圆的天光投下, 落在水中发出的响声惊醒了昏沉的木尚嵇。他有些怔忡地望着那根顶端有一个活动绳结的麻绳, 一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阿木,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
熟悉的声音, 木尚嵇有些不敢相信一样抬头去看,看到的却是穿着那将军之子人身的阿黎多俊美而年轻的面容。
得救了?
来不及去想是这个人把自己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甚至背上了叛徒的骂名。他现在只有一种麻木的开心,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他终究支撑下来了, 没有烂死在这黑暗狭小的坑洞中。
他抬起已经被污水泡得肿胀而僵硬的手指, 笨拙地将绳圈套在自己的腰上拉紧。他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腿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令他狼狈地跌回水里。
阿黎多借着天光隐约能看到木尚嵇的轮廓,眉头紧紧皱到了一起。有什么不大对劲, 木尚嵇的行动太迟缓了,而且身形极为不稳。
难道他们不仅将他关在水牢里, 还对他用过刑么?一股诡异的愤怒在他胸口漫溢开来。但他没有多说,只是对木尚嵇喊道,“不要急, 慢慢来。等系牢了就拉一拉绳子。”
木尚嵇缓慢活动僵硬的手指,终于确定已经系牢, 拉了拉绳索。阿黎多用力将他一点一点拉上来,看着那黑色的身影一点一点被阳光照亮。他伸手勾住木尚嵇的腰身, 一把将他抱了出来。木尚嵇轻得让人怀疑这是否真的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而且身上弥漫着一股腐烂般的臭味。他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被泥浆染成某种灰黑的颜色,头发蓬乱纠结成一团。他瘦得脸颊都陷了下去,骨节从薄薄的皮肤下突出来,然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小腿,上面有一道刮伤已经由于长时间泡在污水中感染了,变成了某种可怕的黑紫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只要看一眼,就算不是大夫,也知道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木尚嵇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阿黎多的衣襟,大概是怕人再把他扔进那暗无天日的地穴中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全身湿透,他簌簌发抖,牙齿打颤,呼吸急促,如风中落叶。丝毫看不出当初作为医仙派北水坛坛主整洁尊贵的样子。
阿黎多紧紧抱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
最是巧舌如簧的他,竟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在地狱见过的惨状不少,被他亲手折磨致死的也不是没有,对他来说都如家常便饭一般。可是不知为何,看到木尚嵇如此,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压了一团黏糊糊的泥巴,喉咙里也像是被塞了木头塞子,又是钝痛又是窒息。如今木尚嵇对他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若是以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大约会任其烂死在这里。可是这一次,他被阿须云关在地狱中的时候,脑子里却总是反复出现木尚嵇最后那张悲愤却又有些可怜的面容。
他本以为曾经和木尚嵇有过一段的那个叫毗迦罗的修罗会做点什么来帮助他,结果却还是打探到了木尚嵇被关入水牢的消息。他恨不得冲去修罗道把那个没用的家伙胖揍一顿,可是仔细一想好像自己也没什么资格。
他一把揪住那随他一起来的负责看守木尚嵇的人类狱卒的衣领,恶狠狠问道,“他的腿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那人吓了一跳,也知道此人是上神新任命的鬼部上将军之一,不敢怠慢,战战兢兢答道,“那伤是他自己不小心划得……”
阿黎多一脚将那人踹翻,怒道,“你们医仙派留守此地的最好的大夫是谁,快去给我找来!”那人连滚带爬逃走后,他便将木尚嵇抱起来,离开这片森冷的树林。
此处医仙派的据点藏匿在靠近大陆的一座无名岛上。当初蓬莱岛陷落之后,相当一部分的医仙派弟子都撤退到此处。虽然岛没有之前的蓬莱岛那么大,但中间也被挖出了不少的地宫密室,所以仍旧可以容纳不少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