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愆那严肃道,“你若不能答应到了人间听话,我便不能带你去。”
“知道了!我一定乖乖听话!”罗辛嘟哝道,“合着还是我求着去帮你了?”
愆那无视了他的抱怨,率先一头钻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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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到人间,便察觉到了熟悉的吸引和拖曳。那是他的人身在吸引和召唤着他。他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铺上,身上甚至盖着被子。
他猛地坐起身,环视四周。月色从并未关严的窗缝里泻入,隐约照亮面前家具的轮廓。
简单的木质桌椅、衣柜、房梁上挂着一只箩筐、两侧垂着的青色帐幔……这是他和颜非在汴梁城外的柳洲茅舍。
波旬竟然将他的人身留在了这里……
他微微转动头颅,身体与他的鬼身严丝合缝地贴服,浑然一体,没有任何违和感。他掀开被子,发现身上穿的还是睡觉的寝衣,而一套干净崭新的道士袍就整齐地摆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仿佛他不过是刚刚从一场长久的睡眠中醒来。
檀阳子微微皱眉,难以想象当时波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做这一切。
他是想要留住什么?
檀阳子张开紧紧攥着的右手,掌心是两块他之前在战斗中,冒死从相柳身上扯下的鳞片。两片鳞片紧紧贴合着,中间夹着一块荧红色的东西。
他从床单上扯下一块布,将那相柳鳞片一层层包裹起来,然后他穿上衣服,将那布包放入怀中,站起身,走向大门。门口写着一些天语咒符,大约是波旬设下用来守护整间屋子的结界。他试探着用脚踏了踏,发觉并不会有任何限制或阻挡的感觉,想来这法阵对他是无害的。他用脚擦掉那些符文,推开大门,便看到范章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而谢雨城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范章手臂上的什么东西。听到房间响动,他抬起头来。
檀阳子站在月色中,银发如雪披散在肩头,看上去是和地狱中截然不同的清高肃穆。
谢雨城从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一个地狱恶鬼可以给人这样的感觉。后来他得到了前世记忆,便又觉得一切再理所当然不过。
“这里就是你和你徒弟在人间的家?”谢雨城环视四周,问道。
檀阳子沉默着,点点头。
老实说,谢雨城没有想到,原来愆那在人间的家是这个样子。
如此简单,如此……温馨……
这就是愆那想要的家么?
范章问,“接下来怎么办?”
檀阳子看了看天色,道,“罗辛还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适合的身体。我们在此等他。你们两个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谢雨城点点头,扶着范章站起来。檀阳子原本想要让他们去颜非之前住过的房间去休息,可是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他决定他不想让任何人进入颜非的房间。
他侧过身,说道,“进屋来把,这是我的房间,你们可以在此休息。”
待谢雨城和范章进去后,檀阳子走到颜非的房门前,犹豫了片刻,才将手掌轻轻贴在那微微有些剥落破旧的木门上。他将门推开,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旧屋味道扑面而来,可是里面却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幽幽如梦的味道……
属于颜非的味道。
他有些怔然地进入屋内,环视着颜非房间里的一切。他曾经以为他十分熟悉颜非的房间,可是现在,他仔细地观察,却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东西。桌上烛台下点点的红色蜡渍、茶杯上一块小小的缺口、窗台上摆着的小时候他卖给颜非的金童玉女人偶、床头挂着某次七夕节他猜灯谜赢到的金鱼灯笼……他细细打量着每一寸,幻想颜非趴在桌上,脸下压着翻开的书熟睡。幻想颜非早上给窗台上的那一小盆已经枯萎的水仙花浇水。幻想颜非早上起来对着墙上挂着的那一小面镜子梳理头发。他渐渐走入内间,坐在颜非的床上,手轻轻摩挲着那藏青色的布料。半晌,他默默躺下来,将脸埋在颜非的枕边,深深嗅着遗留在那上面的气味。
一股淡淡的痛楚在他的胸腔中如烟雾一般蔓延开来。他做了一个在人前和颜非面前绝不会做出的姿态,他蜷缩起身体,将自己蜷缩在颜非的气息中,放任自己压抑了那么久的悲伤和担忧。他的眉头紧紧蹙着,手死死抓着颜非的被褥,全身绷得那样紧,像是在与身体中无形的力量搏斗。
如果波旬死了,他就真的要彻底失去颜非了。
上一次,他太过轻易地让希瓦离开……这一次,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无论如何,他要抓住他还能抓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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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间屋子里,谢雨城给脸色惨白的范章盖上被子。范章的体力已经耗尽,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范章的鞭伤一直都没有完全愈合,而这一次和相柳的遭遇,另那伤口竟然又再次崩裂出血。
谢雨城坐在床边,望着范章没有血色的嘴唇。曾经那样红润的脸颊,此刻也已经凹陷下去。
范章的时间不多了。
阿须云告诉他,那鞭子上有他亲自调制的“无常药”时,他是不太相信的。就算药仙再怎么厉害,再怎么通晓六道众生身体的奥秘,也不可能制作出一种能够催发天人五衰相的药吧?天人各自有各自的寿数,若是死也都是在意外或战斗中枉死,怎么可能有人能提前缩短这寿数呢?
无常药,取世事无常之意。就算是福报最深厚、寿命最长久的天人,也无法逃离死亡的诅咒。
他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了。可是在经过相柳那一战后,他的信心又再次动摇。
愆那其实没有错……错的是自己……
错在自己一定要去执迷于早已不可追的过往,错在自己轻而易举地被孟婆操控……
愆那承受的已经很多了,他实在不应该再次毁掉他的世界……
可是……若他不做,范章呢?范章会死的啊!
而且那不是什么痛快的英勇的死,那是漫长的、不堪的、另所有天人最恐惧的终结……
范章……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范章……总是臭着脸但不论如何都会帮自己的范章……他总是忽视的范章……
范章不应该那样痛苦的逝去……
怎么办?不论如何选都是错……若是可以牺牲的是自己该多好?
谢雨城霍然起身,离开房间。他从院子里的井中引出一些水来,用茶壶装了,从愆那的屋子里找到一些茶叶,草草地烹煮了一壶茶。他望着茶炉里跳动的金红火焰,手微微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枚小瓷瓶。
他拔出瓶塞,面色苍白,手悬在已经被打开的壶盖上,任水蒸气灼烧着自己的手。
正当他狠下心,想要将瓶身倾倒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范章用担忧的双眸盯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谢雨城愣愣地望着他,神色大为不妥。范章一颗心向下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瓷瓶,冷声问,“这是什么?”
谢雨城沉默片刻,才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执念酒……”
范章的眼睛微微睁大,不敢置信和震惊失望交错着浮现在那漆黑的瞳仁中,“你要给谁喝?愆那?”
“……”
范章猛然一把揪住谢雨城的衣领,压低声音低吼道,“谢雨城!你他妈是不是真的疯了!!!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真的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在范章愤怒失望的眼神中,谢雨城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双利爪狠狠撕开。
“前世是前世!愆那不想和前世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你有什么资格强迫他!”范章的声音也在颤抖,伤心终究化成泪水氤氲在眼眶里。谢雨城心中终究还是只在乎前世的秦桑。范章曾那么努力地希望这,希望有一天谢雨城会从执迷中醒来。可是如今他已经开始现出五衰相,他的时间不多了,也没有力气再追逐下去了。可是谢雨城却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来。
范章只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谢雨城闭上眼睛,沉声说,”可是我不这么做……你会死……”
范章一愣,“你说什么?”
“在牢里,阿须云对你用的鞭刑……那鞭子上有药……”谢雨城伸手轻轻擦去范章脸颊上的眼泪,却不知自己眼中也早已湿润,“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药……
看来自己忽然变成这样,果真不是巧合么……
范章呆呆地问,“这酒是阿须云给你的?”
“嗯……波旬从前从孟婆处得过一小瓶,后来波旬陨落,那酒便到了阿须云手里。”
“他的条件是……愆那?”
谢雨城沉默着点点头。
范章忽然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波旬对愆那有某种奇怪的执念,上一次愆那被他们救走,波旬抓到他们的时候竟那般愤怒,他当时几乎以为他们死定了。若是波旬知道谢雨城前世的身份,若是知道愆那恢复了前世记忆,并且还救了他前世的情人“私奔”了……会做出什么事来?
阿须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便要借他们的手来做。只要除掉愆那,或是另愆那和波旬决裂,波旬便没有任何弱点了……
范章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那看上去清俊圣洁的药仙那样可怕。只怕他们能够顺利逃出孤独地狱,也是阿须云暗中安排……
凝望着面前状似平静却弥散着某种深沉绝望的谢雨城,范章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对方。谢雨城的身体似乎还在微微颤抖,还未在选择的僵局中解放出来。
范章轻轻抚摸着谢雨城的后背。
谢雨城的身体微微一僵,泪滑下眼角。
“小黑……我该怎么做?我不能让你死……我不能失去你……”
范章轻轻松开他,抬起拿着瓶子的右手,轻轻松开。
清脆一声,瓶子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雨城呆住了。
范章那一向总是拽拽的面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来。他的笑,竟如个少年人一般单纯。
“知道你愿意选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第166章 第六天魔 (7)
曙光带着股磅礴蒸腾的气势, 从东方缓缓展开, 金色的阳光如落雪般撒在汴梁如波浪般起伏的屋脊檐瓦之上。檀阳子坐在相国寺的佛塔上,望着面前从深蓝色的寂静中一点点苏醒的都城, 听着钟楼那边遥遥传来的古朴声音回荡在薄薄的稀云和晨鸟的翅膀之间。他想着或许罗辛已经回去地狱了,毕竟手掌心的符咒感应不到另外一半的位置。
这样也好, 他也放心些。
轻轻叹了口气, 刚想站起身,忽然听到塔下有人用温和清朗的声音说道, “道长, 好久不见。”
檀阳子一愣,低头去看。却见塔下立着一名灰衣僧人, 约莫五十出头,眉目慈善平和, 眼神宁静致远。却正是当初他来相国寺捉那只棘心鬼时,被鬼附身的观义法师。虽然已经是人间历两年前的事了, 但他还是依稀记得这位被深埋心中的嫉妒吞噬的高僧。
可是现在看到的观义和当初大不相同了,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却似乎更加年轻, 也更加沉静。仿若整个人是遗忘深水,一片山间浮云那般, 令人看着便感觉到一种浮尘皆落万事皆空的安稳感,一面想要亲近, 一面又心生敬畏。
那是一种檀阳子在人类身上很少察觉到的温醇气息,他行走人间千年, 也不过见过寥寥十几人。看来这位观义法师在经历过那一场劫难后,竟顿悟了什么东西,境界飞跃数重,是名副其实的高僧了。
檀阳子轻盈跃下,落在观义法师的面前,微微颔首,“法师别来无恙。”
观义法师对着他双手合十郑重一拜,“多谢道长和另徒当日点化之恩,才能另愚僧有机会破迷开悟,明心见性。”
檀阳子道,“我不过是行必行之事,法师之修为造化,全在你自己。”
“若无你与另徒点化,令我不得不面对心魔,我只怕早已堕入迷障铸成滔天大错。大恩大德,贫僧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法师不必如此过谦。”
“不过今日见道长眉间纠结,似是有心事?”观义清静如缓水的声音不知为何,另檀阳子不知不觉卸下防备,只觉得十分安心。
檀阳子说,“我要去救一个人,前路险阻重重,我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
“只是如此?”
“……我亦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他,不知此行是对是错。”
“可你还是决定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