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第183章 疯魔 (8)
离恨天, 闭合了多日的昊天神宫, 那巨大的琉璃祥龙宫门缓缓打开,每日都按时在宫门外等候觐见朝圣的神官们顿时精神一震, 纷纷整理衣冠,拿好紫玉笏板, 排成齐整的两列进入那抬头也难以望到穹顶的广袤天宫。神殿内被琉璃高窗滤成无数虹彩的光柱从两侧交错射下, 铺出一条彩霞长路,一直通向圣殿最前方那麒麟金玉浮雕高墙下、三十三重台阶上的碧玉莲座。
而此时, 端坐在莲台之上的人一袭端严而华丽的金蚕宝衣, 莲冠墨发,面白如玉, 幽蓝双瞳淡淡巡视众臣。
所有的天官在看清莲座上的人影那一霎那,都瞪大了眼睛, 停住了脚步。
王座上的并非紫微上帝,而是长庚星君!
众仙哗然, 文曲星君指着长庚星君怒道,“长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如此逆天犯上之事!”
而此时的长庚星君,与以往也似有微妙的不同。他的面色愈发红润, 身上散发的光明也愈发浑厚逼人,不似以往那般克制谨慎。而他那放松甚至有些放肆的姿态中, 也更添一分傲慢骄矜之态,冰蓝双目环嗣众人, 竟另不少天官心生惧意。
一种直觉告诉众天官,这几日长庚仙君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似乎已经证得神位了……
难道是紫微上帝加持他的?否则一般来说仙人就算再怎么修行,也很难脱胎成神。可是紫微上帝又在何处?
长庚轻笑道,“文曲星君何必动怒?紫微上帝身体不适,命我代掌天帝之位,这是他的手谕。”他说着,从宽大的袍袖中拿出一卷金丝黄缎,随意地丢下台阶。文曲星君忙将那书卷拾起,仔细查看,身后众天官也纷纷围了上来,想要一看究竟。
那字体虚浮颤抖,但确实是出自紫微上帝的手笔……手谕十分剪短,竟说紫微上帝在与波旬对战中受创严重,命不久矣,要禅让帝位于长庚。
文曲星君双手发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你……你究竟把圣帝怎么了!”
长庚从莲座上缓缓站起,明明是比紫微上帝纤细不少的身形,此时看来却莫名高大凛然。他用一种阴冷莫测的目光盯着文曲星君,缓缓说道,“其实波旬有一点没有说错,紫微上帝确实已经现了天人五衰相中的两相。原本若是好好保养尚能有百年寿命,可惜与波旬一战耗尽了他的神力,如今已经现出四相,故不愿再见外人。文曲,你这是在怀疑圣帝的神谕么?”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如今殿上的大都是文臣,却也有几个看上去岿然不动十分镇定的武将,早在那些文臣大惊小怪的时候不动声色堵住了各个大门。门外也有人影重重,众多天兵迅速而无声地将神宫团团围住。
这一切,都在长庚仙君的安排之下。
太阴天女也大声质问道,“这都是你一面之词,我们要面见圣帝!”
在她和文曲星君的带领下,一众文臣大声疾呼,要求面圣。长庚被他们吵得心烦,于是抬起白皙修长如女子般的手,指向文曲星君。
却见七杀星君猛然出手,他的七星飞剑如一道无声的幽灵撕裂神宫中祥和的空气。文曲星君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胸前忽然又大片血迹晕开,整个人忽然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那七星剑在空中若有生命一般回旋一圈,又回到了七杀星君的手中。
太阴天同等星君都吓得软倒在地,其余诸臣也像是突然变成了哑巴,惊恐地看向堵住了大门的武将们。近三十天界年中紫微上帝深居简出,很多事都是交给长庚星君处置。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悄悄掌控了离恨天的兵力,暗中将紫微上帝架空。他一直耐心等待着,等待紫微上帝自己吃下魂结的那一天,那魂结中滴下的血是长庚的,也就是说,长庚才是魂结的主人,而紫微上帝吃下,只会被那魂结从内开始吞噬他全部的力量。
而若是他那时再吃下魂结,便连紫微上帝被吞噬的力量也一起吃下了。就算魂结还未圆满,也足以令他在瞬间脱胎换骨,化仙成神。他在一种骨骼被砸碎、肌肉被融化的痛苦中渐渐感受到那种被重新熔铸起来的辉煌和舒畅,仿佛被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手脚终于有机会完全伸展开。他在枯朽的紫微上帝面前,从一堆褪掉的皮肉之间缓缓站起身,他的肌肤上流转着星光般迷幻美丽的光芒,每一根肌肉都是那样修长坚韧,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紫微上帝那浑浊而不甘的眼睛倒映出他狂喜的笑容,愈发显得凄厉。而长庚则略带怜惜一般,轻轻地抚摸着太昊褶皱的面庞,用近乎于情人般的语调说,“我最初确实是诚心追随你的。可惜你到底也和其他天人一样,沉迷在权势和享乐之中,到最后就连离去都这么难看。”
长庚还未杀死紫微上帝,但只怕此时的太昊倒是宁愿自己死去。
那些文臣隐约感觉到,紫微上帝大势已去,长庚卧薪尝胆这么久,原来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天。
长庚环视众天官,“还有谁有异议?”
殿中鸦雀无声。
长庚勾起嘴角,满意地说道,“很好。传令下去,各天即刻备战。我们不日便要强攻地狱,断不能让波旬完成六合归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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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多果真将阿伊跶从酆都带了回来。愆那一听到消息,便立刻安排他们来觐见波旬。
阿伊跶比上一次见到的模样还要形销骨立,头发蓬乱,紫色的皮肤也几乎变成了灰色,六根手臂细瘦到紧紧只剩一层皮盖着骨骼。可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依旧能看到一丝凌厉而桀骜的锋芒。只是当他看到撑着头颅坐在前方宝座上的波旬,那桀骜才有了一瞬的动摇,愆那甚至感觉自己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丝恐惧的气息。
看来当初颜非在绝境中忽然反败为胜,果然是因为阿伊跶在他脑中挖的太深,挖到了波旬沉睡的力量。
而波旬也用一种黑暗的目光瞪视着站在他面前的、曾经酆都最强的红无常。
愆那见阿伊跶这般光景,低声问阿黎多,“他的身体状况……有没有问题?是否应该先给他些东西吃?”
阿黎多哈哈笑道,“你放心,我是把他喂饱了才带来的。他被关在地牢里那么久,也不可能几天就养回来啊。不过我已经试过他了,他的能力还在,反正他们红无常又不像你们青无常打架靠用蛮力,你不必担心他。”
此时波旬却先开口了,“阿伊跶,你可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伊跶依旧用那种充满戒备的眼神回视,“因为你的脑子出了问题,需要我来修?”
波旬讨厌他说话的语气,于是面上也露出一丝戾气凶相来,“你一个手下败将,我如何相信你能治好我?”
“既然你不相信,找我来干什么?”
眼看着气氛要紧绷起来了,愆那轻轻咳了一声,道,“阿伊跶,我们已经与酆都谈好,只要你能想办法去除紫微上帝留在他头脑中的暗示,从此便可以自由了。”
“自由?呵呵……”阿伊跶嗤笑着摇摇头,“自由对于我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
“哼,你害死了自己的青无常,也是难怪。”波旬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结果被愆那暗暗踢了一脚。
阿黎多此时说道,“总比继续被关在那个烂洞里要好吧?你的青无常是为了救你而死,他也不会希望他用命换来的你的生命,就被你这样浪费掉。”
这句话似乎对阿伊跶有所触动。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波旬,又将视线移到了愆那身上。忽然,他哼笑一声,“你不就是我当初在他的梦里看到过的那个青无常?”
愆那扬起眉梢,看向波旬。波旬却有些不自在似的,眼睛看着右边的石柱,也不知道看什么看得那么带劲。
”若要我救他,他便不可以反抗。否则以我的力量,也不可能斗得过第六天魔。”阿伊跶不是对波旬,而是对愆那说道。
愆那点头,“这是自然。“
“另外,我在施法的时候,不能有任何干扰。尽量保持安静,不要让任何人触碰我们。否则我可能会被困在他的意识里,而他则会完全失控。”
“好。我们会注意安排。”
“还有……”阿伊跶抱起两对手臂,“如果伤势过重,一次托梦术可能不够。我需要一间舒服的屋子,还要有天人来伺候。”
愆那一愣,“天人?”
“没错,天人。”阿伊跶笑得愈发嚣张,“地仙就够了,铺床叠被,送茶送饭,一样都不能少。”
在场的几个天人侍者全都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满面愤恨。让天人来服侍恶鬼,简直是奇耻大辱。若是服侍愆那摩罗也便罢了,毕竟他与上神关系特殊,这个阿伊跶又算是什么东西?!
谁知波旬却表情如常,似乎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愆那知道这摩耶鬼在牢里大概受了不少地仙的折腾,这才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出气,但也只得答应,”这些我们都会安排。可以开始了么?”
“哼,这么着急?”阿伊跶抬起仍然被锁住的三对手,“帮我把锁链解开。”
阿黎多拿出钥匙,将锁链一一打开。阿伊跶揉着自己早已被磨破了皮的手腕,走向波旬。他张开口,轻轻一呕,便吐出了一颗铜铃。
那是阿伊跶的引魂铃。
波旬看着他接近,眉头微微皱起。他不喜欢被人窥视,尤其还不能用屏障来阻隔他人意识的入侵。可是师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便知道为了不再误伤师父或他人,这是不得不做之事。
阿伊跶站在他面前,轻轻摇了两下铃铛,幽眇的铃音荡漾开来的同时,他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低沉悠缓的声音说,“记住,不要试图抗拒我。”
第184章 疯魔 (9)
颜非走在一片古怪的森林里。说是森林, 却看不见枝叶树木, 周遭环伺的尽是如乱蛇触手般缠结扭曲的粗壮荆棘。尖锐的棘刺上滴淌着毒液,尖锐地闪烁着锋芒。他眯着眼睛, 细细分辨那掩藏在如水母般散发着荧光的植物间的小路,希望能找到一条离开这个地方的路, 走来走去却总也走不到尽头。他甚至怀疑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是知道要离开这里, 尽快离开。
他的红衣被划破了,皮肤也渗出血来。有黑色的细丝从伤口向着四周弥散。他隐约总感觉, 当那些黑色细丝攀爬到他的脑部时, 他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忽然,他看到前方荆棘交错的阴影中, 有银白色和青蓝的光一闪而过。他心中一紧,连忙追了上去, 也顾不上被更多的荆棘划伤。可是当他接近,那人影又到了远处, 背对着他站着。白发青鳞,高个宽肩,原本的两只角其中一只断掉了, 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横截面。
“师父!”他大声喊着。
那人影缓缓转过来,可是那张冰雕般冷峻的脸上, 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伤口,依稀可见断掉的神经血管, 黑红的血痕与原本的青色纹路纠缠在一起,显得愈发诡谲凄厉。
颜非倒吸一口凉气,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没有说话,却忽然如同软掉的蜡一般开始融化。颜非疯了一般冲过去,脖子上被荆棘划出一道骇人的深深伤口。可是当他扑到跟前,却只看到师父已经化成一滩青色的粘稠物质,上面还漂浮这一些类似指甲和牙齿一样的东西。颜非不敢置信,伸出颤抖的双手去触碰那粘稠的东西,湿濡的触感令人反胃,然而这却是师父仅剩的东西。
“不不不不……”他一遍一遍呢喃,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整个人前后摇晃,他身上开始隐隐发出太过炙热的白色光芒,并且还在不断增强。
却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后脑,伴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颜非?颜非?你在发什么呆?”
颜非猛然回头,却发现穿着人身的师父正垂眸看着他,身上穿着青色道袍,手中拿着拂尘,背上背着斩业剑。而颜非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缩小了不少,似乎回到了少年时候,仰望着师父的时候,会有仰望无所不能的神明的错觉。
颜非扑到檀阳子怀里,双手紧紧抱住师父的腰身,“师父不要死!”
檀阳子皱眉,莫名其妙望着他,“为师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死?你是不是刚才练功偷懒打盹了?”
颜非急切地道,“我刚才真的看见你死了!而且看见了不止一次!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不能救你……”
檀阳子看他一副要哭出来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头疼一样用手指头按了按太阳穴,“为师活的好好的,不需要你来救。好了,这次姑且不追究你练功偷懒,赶紧进屋去换件衣服,一会儿我们要出去了。”
颜非奇怪地抬起头望着师父,“出去?天都快黑了还出去吗?”
檀阳子啧了一声,“不是你吵着想去逛夜市看今晚的焰火吗?”
哦对了,今天是元宵节。每年元宵节他们要么在别的地方捉鬼,要么师父就回了地狱,还从来没有一起去过汴梁的州桥夜市。今年师父不知怎么的忽然同意不回地狱,带他去城里玩一玩,好好的过一个节。
颜非兴冲冲地跑进自己屋子里,擦了擦身上的汗渍,找出来师父年前让裁缝给他新做的冬衣,美滋滋套在身上,便跑出去给师父看。檀阳子嘴角稍稍翘起,表情略略柔和,点点头道,“嗯,很合身。”
师父不常表扬他,这已经算是非常罕见的称赞了。颜非一路心花怒放,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此时夕阳西下,华灯初上。由于今夜没有宵禁,整个汴梁城各条长街上都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家食肆酒楼全都挂满形状各异的彩灯,灯光将所有人的笑靥渲染得五光十色。花街上有容颜绝色的花魁站在移动的花车上轻歌曼舞,虽是寒冬时节却一身青罗薄纱,如烟雾般随着她的动作起落。
周围所有男人不论老少都看得眼睛发直,唯有颜非光顾着吃师父刚递给他的糖山楂,嘴巴塞得鼓鼓的。师父斜眼觑着他,轻笑着摇摇头,“看来你还没长大。”
颜非最讨厌师父说他没长大,“我怎么没长大了?我发育的这么好!”
“大庭广众的,还这么口无遮拦。”檀阳子轻斥道。
颜非刚想反驳,注意力又被一片辉煌灿烂的彩灯吸引过去。不少人手里拿着套圈,试图去套地上摆着的酒壶。套中五个就可以拿走一盏荷花灯,套中十个能拿走一盏美人灯,但若是能套中十五个便能赢到挂在高处那金红相间金光闪闪的鲤鱼灯。颜非一眼就相中了那鲤鱼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檀阳子便给了几个铜板给那小贩,小贩拿了十五个套圈给颜非。
结果颜非套中了八个……只好垂头丧气地接过一盏小莲灯,刚要走,却听师父说,“等等。”
一转头,却见师父又给了几个铜板给小贩,然后自己接过套圈。颜非长大了嘴巴。
一个、两个、三个……很快,檀阳子的周围聚集起了一群啧啧称叹的围观群众。师父的动作看起来那班随意轻松,可那套圈就像是自己有眼睛似的,一个一个精准地飞到酒壶上。到最后一群人竟然跟着一起数起来,“十一、十二、十三……”到第十五个也精准地落在酒壶上时,众人竟像是自己中了奖一般兴奋地欢呼。
檀阳子本人却只是微微笑着,淡然得很。那小贩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表情将鲤鱼灯递给他。檀阳子接过后道了声谢,转头却将鲤鱼灯递给颜非。
颜非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给我的?”
檀阳子道,“不给你我要它做什么?”
颜非那一刻是那般幸福,在他眼中,将鲤鱼灯递给他的师父时那样高大帅气,冷冷的表情也那般迷人,比那个花魁还要好看一千倍。他双手接过鲤鱼灯,笑得嘴巴快要咧到耳根后了。
却在此时,一柄长剑,一柄散发着天界圣光的长剑突然从檀阳子的胸前穿出,带出的血珠溅到了颜非的脸上。
颜非愣住了,檀阳子的眼睛也微微睁大,缓缓低下头,似乎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
颜非得话还未说完,忽然檀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令人汗毛直竖的惨叫。天庭圣火从剑锋上燃起,在瞬间就将他的师父、他生命中唯一的光明,烧成了灰烬。
幸福突如其来被摔得粉碎,转变成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渊。之前师父的惨死都是噩梦的话,这一次便是真的了……师父真的死了……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