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134章

作者:莲兮莲兮 标签: 年下 玄幻灵异

  阿伊跶进入寝宫的时候,与愆那对视了一眼。

  今天波旬遣退了除了愆那和阿伊跶之外的所有人, 殿中显得格外安静空旷, 荼白的纱帘在不知从何处潜入的幽风中魂灵般翻舞。

  愆那的心脏剧烈跳动,看着阿伊跶走向波旬, 他竟有种想要阻止阿伊跶的冲动。他死死地攥着拳,理智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更何况他原本就打算离开的不是吗?为何却觉得如此害怕,如此心慌?

  波旬已经喝过安神的汤药, 在床榻上盘膝而坐,准备入定了。愆那看着他,忽然半跪下来, 微微仰着头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美艳中却还总是带着一分赤子般天真的容颜。他轻轻握住波旬的双手,那温柔缱绻的力道和温度, 另波旬微微诧异。

  愆那道,“不要怕,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波旬,还是说给自己。

  波旬对他扬起一个只会对他露出的灿烂而单纯的笑容, 就算是在思维最混乱的时候,当他看到他的师父,还是只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就仿佛在师父面前,他是没有恐惧愤怒和悲伤的。

  愆那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被这样执拗而单纯地爱着。

  而他却要放弃了。

  波旬缓缓闭上眼睛,而阿伊跶则拿出了引魂铃,摇起阵阵熟悉的旋律。而在波旬开始进入阿伊跶织造的梦境之后,愆那拿出早已悄悄在床下准备好的用自己的血和朱砂调和而成的红色颜料,用笔蘸了,开始在波旬的床帐四周细细画下在拓片上看到过的元墟大阵第二重的阵型,只不过他将阵法反过来画,外层的画入内层,且连上下也要颠倒。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红色颜料也险些溅入法阵内破坏阵型。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阿伊跶成功……他无法想象,当颜非斩断了对自己的执念之后,会如何看待他。

  匆忙完成法阵,却发觉床榻上的波旬似乎已经开始进入噩梦。他的眉头频频皱起,唇齿不停嗫嚅着愆那听不清楚的话语。而此时,阿伊跶也有了动作。他的双手在胸前连续结印,便是元墟大阵第二重阵法的催动手势,不过也是反过来做的。愆那知道,最关键的一步要开始了。

  阿伊跶的计划是,用一段放松而美好的记忆来放松波旬的戒心,再在他出其不意时催动元墟大阵第二重阵法。

  忽然间,波旬身上神力爆发,发出一声骇人的嘶皞。愆那及时闪避到一根立柱之后才没有被那爆炸的真气灼伤,而阿伊跶在开始施术前便展开了金刚护法阵,所以暂时也无恙。但是波旬的情形与以往因梦魇失控时不太一样,他的面目狰狞骇人,尽是愤怒之相而不见恐惧。他的黑发和红衣在风中狂舞,眉心一团黑气愈发浓重。而阿伊跶那边也开始扰动,露出痛苦之色,嘴角竟溢出一丝血迹。

  愆那感觉状况不对,一定是在梦境中出了问题!

  他试图接近二人,可是波旬身上暴旋的神力愈发浓烈,刮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巨大的阻力令他寸步难行。此时殿外的守卫听到异动也冲了进来,可是也都无法靠近。只见阿伊跶面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明显,他的六只手臂宛如想要挣脱开什么一样在空中挥舞起来,身体也发出一阵阵的痉挛。

  愆那从双手掌心的口中伸出触手,各自抓住了波旬的床柱来稳定自己的身体。他忍着皮肉燃烧的痛楚强行挪到波旬跟前,那些冲入的守卫看到他的皮肉不停被烧坏又迅速愈合的模样也都惊骇得不敢上前。每一次想要安抚失控的波旬都会弄得遍体鳞伤,愆那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可是这一次疼得分外厉害。

  ”颜非!你在干什么!快放开阿伊跶!”

  看阿伊跶的表现和颜非的表情,愆那隐约猜到,梦境中的颜非不知为何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将阿伊跶锁死在他自己的梦境里。此时的波旬急躁易怒,在梦里还不知道会对阿伊跶做出什么来,严刑逼供都是有可能的。愆那用力摇晃波旬的身体,在他耳边大声呼唤,可是都没有用。颜非面露杀机,如浴火修罗一般骇人。

  愆那无法可想,于是抓住阿伊跶的引魂铃,用斩业剑划开自己和波旬的手掌,将伤口牢牢贴在一起,开始吟念共情术的咒文。

  可是奇怪的是,这一次共情术竟没有能发挥作用……

  之前每一次都能成功的……甚至就连当波旬深陷紫微上帝的无尽精神炼狱中时也能同他呼应。可是这一次怎么……

  愆那的心向下沉,难道阵法已经起作用了?

  如果起了作用,波旬的梦魇应该便已经解开了,可为什么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愤怒?

  愆那怀疑,波旬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选择不加理会。这样的猜测,令他整个人明明被烈火烧灼着,心肺却如三九寒冬般冰凉。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将阿伊跶害死。

  “波旬!你给我醒过来!”愆那甚至在波旬脸上扇了一巴掌,面露凶恶鬼相,扯着波旬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若再不醒来,我便毁了你的六道归一阵。我毁过一次,这一次自然也可以!”

  这句话总算有了效果。骤然间,所有暴旋额真气都消散了,寝殿之内一片狼藉,而阿伊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劫后余生一般粗重地喘息着。愆那忙过去扶住他,低声问,“你怎么样?我这就让他们去找阿须云。”

  阿伊跶摇摇头,苦笑道,“我进行到一半,被他发现了。大概这次是真的把他激怒了,他把我关进了我自己的噩梦里。”

  愆那转头,却见床榻上的波旬已然平静下来,黑发散开了,长长地迤逦在身后,那冷玉一般的面容,却平静到令人不安。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漆黑的眼眸,却隐约仍然能看到一丝代表着疯狂的红色,只是已经大副减淡,几乎看不见,而且被一种更加阴沉的东西牢牢压抑在暗潮汹涌的海面之下了。他环视四周,视线凝固在地面上愆那摩罗画好的法阵之上。

  而后,波旬用一种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的表情看向愆那摩罗。

  “刚才在梦里,我已经盘问清楚了。”波旬用一种僵直的、隔绝了一切感情的干平声音说道,“是你让他做的。你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借着我放下戒心让他随意进入我意识深处的机会,剥离我对你的感情。”

  愆那无法反驳,因为那确实是他的要求。

  而且看起来,这个方法确实起作用了。

  心脏忽然尖锐地疼痛起来,愆那强忍着,说道,“是,这是唯一解开你梦魇的办法,”

  “唯一?”波旬用近于困惑的声音说着,微微歪着头,怔怔地凝视着愆那,“不,这不是唯一的办法。而是你早已这样打算了,是不是?”

  “……”

  “你想要离开我。你认为我对你的执着是困扰,所以你想要再一次摆脱我。”

  “不是!”愆那终于大吼一声,他身上的烧伤骇人,却根本没有心情去注意,也顾不上自己此刻惶急的面容有多么可怖,“我只是……不想你被不属于你的执着继续折磨下去!”

  波旬轻笑一声,皱眉道,“不属于我的执着?”

  轻轻的反问,却比质问还要尖锐地戳入愆那的胸口。波旬慢慢地从床上下来,站直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愆那,却忽然冷声说,“来人,把阿伊跶带下去。”

  “波旬……”愆那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波旬却忽然厉声说,“所有人都退下!”

  恐慌的士兵匆忙将重伤的阿伊跶架起带走,纷纷退出殿外。而波旬则已经走到了愆那面前。

  明明愆那的身高还要更高些,可此时此刻,波旬面前的愆那感觉自己是那样渺小,无处可逃。

  “你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其实是希瓦对你的感情的幻影,是假的,是不是?”波旬用一种暗含悲伤的、近乎温柔的声音问道。

  愆那只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那直截了当的目光,低声说,“你当时受了重伤,他的执念才会对你造成那么深远的影响……如果没有希瓦的执念,你可会多看我一眼么?”他抬起澄黄的双眼,忧伤地望向波旬,“你并没有选择的机会。”

  波旬继续向他迫近,“所以在你心里,那十年我们在人间流浪的时间,还有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也都是假的?”

  愆那摇头,“记忆是真的。只不过,若没有那份执念,也根本就不会有这些记忆。你也不会如此执着在我一人身上。”

  波旬像是不敢相信他竟说出这样的话,眼睛微微睁大了,一霎那竟显得有些可怜。

  “原来如此……”波旬茫然一般摇着头,竟又嗤嗤地笑了出来,“原来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对你的心意。我十年来一直追着你,拼尽全力也要成为你的红无常,为了给你报仇甚至愿意接受波旬的命运,这些在你眼里,都不过是受了希瓦的影响,是我困惑之中产生的错觉……在你心里,我仍然只是希瓦残留的影子罢了。”

  声声看似平淡却晕着血色的质问,另愆那心口阵阵绞痛,如有锈刀翻搅切割。他隐约意识到,或许自己哪里想错了……

  如果那阵法起了作用,如果波旬对自己的执着真的只是幻觉,为何波旬现在是这般心碎痛苦的模样?

  波旬低下头,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当他抬起头来,那原本已经淡化不见的红色重又弥漫上来。他猛然伸出手,一把扼住了愆那的咽喉。愆那惊愕地抓住他的手腕,却无法挣脱。

  “你说你不愿喝执念酒,因为你选择不去回想前世。那是你的权利。可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权利?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凭什么打着为我好的幌子再一次抛弃我?!”波旬的声音压得很低,字字似乎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本以为你终于接受我了,我那么开心,就算被梦魇吞噬我也心甘情愿。我真是个蠢货……你跟他们一样,你根本就不问我想要什么,擅自决定我的命运!”

  “我……”愆那挣扎着想要说话,可是波旬这一次扼得太紧了,他无法发出声音。

  波旬的表情那样愤怒,目光却那般伤心绝望,如同被彻底摔碎的镜子,一片一片映着残缺不全的现实。

  愆那想要说对不起,可是他无法出声。

  波旬收拾起自己破碎的希望和尊严,猛地松开了扼着愆那的手。愆那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抚着自己的喉咙狼狈咳呛。

  而波旬则忽然轻轻说了句,“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摆脱我,也罢……我成全你就是了。”

  愆那一愣,抬头看向波旬。

  波旬抬起空洞的双眼,似乎是在看他,又仿佛没有在看他,“我累了。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要离开我。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记住……”

  “颜非……”

  “别再叫我颜非。我已经不是颜非了。”波旬从怀中掏出引魂铃,又从袖中化出渡厄伞,丢到愆那的面前。

  “愆那摩罗,你记住,这一次,是我不要你了。”

第187章 破裂 (1)

  愆那看着落在他脚下的希瓦的引魂铃和渡厄伞, 头脑中一时空茫, 从胸口到喉咙中一阵阵滞涩的钝痛。一股热意涌上眼眶,火辣辣地烧灼着眼瞳, 他想要忍住,却无法阻止那代表着脆弱的东西溢出。

  为什么这么疼?

  为什么甚至比在离恨天, 被无尽天庭仙气焚烧淹煎时还要疼?

  这明明是他希望的, 是他的选择不是吗?

  波旬用一种混杂着决绝、愤怒和无尽心碎的窒息目光死死地看着他,而后, 终究不发一言, 转身离开。

  “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波旬森冷无情的声音传入愆那耳中,令他的身体猛然打了个寒颤。

  他缓缓蹲下身, 将引魂铃和渡厄伞捡起来,抱在怀中。身上的烧伤相比起胸口愈发尖锐难忍的剧痛比起来, 竟显得麻木而微不足道。

  那是一种如同把一寸寸皮肤从身体上剥离的疼,把最心脏强行切割下来的疼, 甚至直逼三百年前希瓦刚刚死去时他每日承受的那种痛苦。他没有想到,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会这般难受。

  颜非终于彻底放弃他了, 是他一步步把颜非逼到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从那狼藉的宫殿出来,却见到阿须云领着众魔兵站在殿外, 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一分冷笑。

  愆那此时却根本没有心思在乎这些。他视若无睹, 意图经过阿须云身边。可是阿须云却张开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去何处?”

  愆那道,“与你无关。”

  “上神命我确保你离开孤独地狱。他不愿意再见到你。”阿须云故作惋惜,“没想到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有办法自己毁掉你们之间的羁绊。”

  愆那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阿须云微微退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愆那挺直背脊,在众魔兵的目光中,带着满身伤痕,穿过一座座在旧神废墟上建起的宫殿,走向孤独地狱通往阿鼻地狱的裂口。他虽然在走路,但是身体却仿佛不是自己的,无法集中精神。在裂口前,他才回头看了一眼,看那彼岸花海上一座座耸立的混杂着妖冶和粗犷之气的宫殿,他的视线凝固在无明宫上空迷蒙如雾的彩霞上,却没有看到红色的身影。

  经过裂口之后,他的脚才刚刚在阿鼻地狱之外那干涸的沙漠之上站稳,忽然一道精纯的仙气从背后袭来,一掌拍在他的后心。愆那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飞了出去,在漫漫黄沙中滚了数圈才停下来。那股仙气立刻在他体内四处流窜烧灼,如有烈火在脏器间燎原,他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竟无法站起身来。

  阿须云缓缓走向他,双目微垂,眉头微皱,似乎也带着一丝不忍。他走到不断抽搐颤抖缩成一团的愆那摩罗面前,白色阔袖中一道荆棘顺着他的手腕蔓延出来,指向愆那的心脏,“若你落入天人手中,他们定会用你来威胁上神。虽然上神很可能已经对你断情,可是毕竟阿伊跶没有完全成功。实在抱歉,我不能留你。”

  愆那透过乱发茫然地望着阿须云,手死死扣入沙土之中。他咬着牙,用虚弱而断续的声音说,“把解药拿给范章,不要伤害他们……还有阿伊跶……”

  阿须云轻笑一声了,“死到临头,竟然还有心思担心别人么。好,我答应你。”

  他刚要动手,用棘刺彻底结束这条可悲的生命。此时却听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仙君,上神要见你。”

  阿须云立刻收回棘刺,转过身,却见穿着焰口鬼身的木尚嵇恭敬地躬着身体。

  药仙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机。可是木尚嵇却在此时抬起眼睛,柔顺地说道,“师尊放心,我会处理好此地之事。绝不会留下后患。”

  阿须云抬起眉头,“哦?你打算如何处理?”

  “如今上神厌弃愆那摩罗,留下他,只是祸患。愚徒之前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此次愿将功折罪,替师尊分忧。这等脏手之事,便由愚徒来做吧。”木尚嵇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把闪烁着蓝光的匕首,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自己这个入室弟子用毒的本领确实高超,阿须云微微颔首,便道,“既如此,便由你来。”

  木尚嵇走到意识已经开始恍惚的青鳞鬼面前,蹲下身来,面无表情,利落地一把将匕首插入了愆那摩罗的胸膛。

  愆那摩罗浑身剧震,又是一口浓血从口中涌出,一汩一汩,接连不断地溢出来,浸透了他的白发。

  眼前闪过了很多很多的记忆,他看到那在黑暗中死死抓着他下摆的遍体鳞伤的孩子,看到那在山洞摇晃的火光中紧紧依偎他取暖的少年,看到那鲤鱼灯中宛如涂了胭脂的可爱笑容,看到姑获鸟洞中那故作成熟强势的寻香鬼,看到试炼结束后遍体鳞伤却在听到自己承认他是自己的红无常后那满脸的幸福,看到落松谷星空下那盛满银河的眼睛,看到忘忧林瀑布下那足以倾城的回眸一笑。他也看到了一次次自己离开时颜非面上强忍的悲伤,看到在无间王宫地宫里自己与他决裂时他面上的绝望,看到自己自残时他的慌乱惊恐,也看到最后那满眼的空洞和死寂。

  没想到最后看到的竟全是颜非,十几年的所有记忆,哪怕是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细枝末节,全都变得清晰如昨。一瞬间,却包含了永恒般的时间。

  不多时,那剧烈喘息的胸膛忽然最后起伏了一下,便彻底塌了下去。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澄黄的眼中瞳孔散开,不再有动静。

  阿须云在那一瞬忽然感受到一种通体的舒畅和狂喜。那如鲠在喉的祸患,终于被他彻底除掉了,从此在他和波旬大业的路上再也没有如此难缠的阻碍。他仰起头,长长地叹息一声,睁开眼睛道,“在上神面前你如何说?”

  木尚嵇垂眸道,“弟子会如实禀告,愆那摩罗往阿鼻地狱的方向去寻谢雨城和范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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