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谢雨城看着他,头疼一样叹了口气,“我之前在酆都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愆那烦躁起来,“你到底想如何,他时间不多了!”
“好好好,我直说吧。我可以让你带他走,甚至我可以带你从阿鼻地狱那条已经被我们封住的通道去人间。毕竟如你所说,他的时间有限,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你也难以突破酆都的封锁回去。不过,你要立一个誓言。从此时此刻起,你在地宫里看到的东西,不能透露给任何六道众生。若违此誓,便会五脏俱焚而死。你敢么?”
倒是没想到谢雨城这么坦诚地说起了那条秘密的通路,原本还想着要如何威胁才能让他们松口。愆那嗤笑道,“你相信我这个地狱恶鬼立下的誓言?”
“当然不是相信你。”谢雨城说着,张开手掌,一朵红莲便立时绽开,溶溶圣火之光立时盈了满室,刺痛着愆那的皮肤,“还记得那些襄阳被库玛摩罗影响过的人类么?他们之所以不能说出来任何关于库玛摩罗的事,便是因为中了这钵昙摩华的封言火印,只要他们一想说,这火会先开始蒸熏他们的头脑,令他们心生恐惧不敢开口。若是执意要说,就会开始焚烧他们的五内,令他们呕血不止。如果不及时住口,便会焚尽五内而亡。”
愆那猛然想起在提刑司那晚,从那苏良娣胸口冲出的钵昙摩华之气。原来竟是如此……
愧疚感如蛇一般啃食着内心,若早知道,便不当那样恐吓她了。
愆那皱眉,问道,”我如何相信你?”
“呵呵,我可是仙,不是你们恶鬼。我说话向来是算数的。更何况,你若是不选择相信我,还有其他路可走么?”
愆那盯着那钵昙摩华,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定一般说,“好。”
谢雨城满意地勾起嘴角,将羽扇收到腰间,腾出手来,在钵昙摩华上方画了几个印记,默念着天庭的语言组成的咒语。丝丝缕缕的红光在他的指尖盘旋缠绕,流转不休。
忽然他说道:“愆那摩罗,此时此刻起,若是你将在无间王宫地下所见之石像阵法婴蛊,乃至库玛摩罗告诉你的任何事或你自身的相关推测说给六道之中任何生灵,便将遭圣火焚身之刑。你可愿接受?”
愆那说,“我愿接受。”
话音刚落,谢雨城忽然将那缠绕着红色光华的手拍向他的心口。愆那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痛楚迅速从心口扩散开来,一时间有种血液都燃烧起来的错觉。他咬住嘴唇一声不吭,硬生生忍下来那种被烫烧的痛楚。
片刻后,谢雨城将手掌移开,那里的皮肤除了有些被烫烧过的紫色之外,便看不到其他异状。
愆那用手捂住心口,深深呼吸。等到感觉不到太多异状了,才直起身问道,“我可以带他走了么?”
“当然可以,啊,不过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在你来之前,我取了他人身上的一根头发。”谢雨城说着,抬起一根白皙的手指,那指头上渺渺茫茫,似乎缠着一根黑色的细细烟气,倏忽间又不见了,“我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小小的咒术。按照人间时间算,三天后他会灵识混乱陷入疯狂。”
愆那面色丕变,怒气顿时滔天。他一把揪住白无常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出尔反尔!!!”
“我只说会带你们回人间,可没答应过你不动他。”谢雨城仍然挂着那欠扁的笑容,似乎吃定了他一样,“不过你也不用急啊。只要三日内我在酆都看见你,立刻就当着你的面解了他的咒。”
看来,谢雨城早就算好了一切。他知道愆那为了救这个徒弟,一定会答应他的一切条件。
愆那恨得几乎想要一口咬断这地仙的脖子,见他似有杀意,谢雨城赶紧说,“我要是死了,他可就没救了。你不会以为你们俩做出这么多事来,酆都还能由着你放肆?希瓦摩罗的渡厄伞和引魂铃我们已经收走了,往后,你也不准再去人间同他见面。否则,你这小徒弟不过是个脆弱的人类,酆都想要收拾他再容易不过了。”
愆那死死盯着他,可是一股颓然却又瞬间压在他头上。谢雨城要想收拾他,其实原本不必这么麻烦,只要亮出降魔令,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就无力抗衡。想必谢雨城是不想逼他太紧,令他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来,才费这么大周章。
他不过是个青无常,原本就没机会和仙抗衡的。
他松开谢雨城的领子,攥着拳头的手却在颤抖。谢雨城见状,复又温言道,“只要你从此不再找他,酆都当然也不会为难他。三天的时间,也够你和他告别了。他原本就是个人类,陪不了你多久的。”
愆那后退一步,转过身,坐在床榻边。颜非那比平时更加苍白的面容、那无知无觉的脆弱令他心疼。他伸出手,轻轻地将颜非的身体抱起来,伸手摸了摸怀中人的脸。
纵然颜非做过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愆那记住的,终究只有这十年中两人相伴的温暖瞬间。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嘴上说着要和颜非断绝师徒关系,可是真的到失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好,我答应你。”愆那颓然道。
第48章 红无常(3)
阿鼻地狱那永恒混沌的天幕下, 重重叠叠的高大山峦被大地推挤而起, 如同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丛生的深刻皱纹。黑梭山便在这群峦中,山型如梭, 覆盖着毒草怪树。山中流出的溪水都是墨绿色浓稠粘液,里面生活着一些形态古怪的水兽。无数罕见的怪兽栖息于那林木茂盛处, 还有那许多令鬼闻之丧胆的相柳巨怪盘踞在许多岩洞之中, 时而发出悠长苍凉的啸声。
愆那抱着依然昏睡的颜非,踏着斩业剑, 跟随着谢雨城缓缓降落在山顶一片湖水附近。这山上到处都是巨怪相柳, 却唯独这湖边十分干净,不见任何毒虫怪兽。甚至于那片湖中的水并非粘稠腐烂的墨绿色粘液, 而是真正的类似人间的水。透过那淡绿色的水面,甚至能看到下面一丛丛缓缓摆动的荇藻。
愆那从不知道令人闻之丧胆的黑梭山上竟然有这样一方干净到仿佛不属于地狱的水。
难道是因为此处与人间的壁垒格外脆弱的缘故, 以至于人间的气息渗漏进来,另这里的地貌与别处不同?
就连从湖面上吹来的风也不似别处腥臭, 那硫磺味也淡了不少。淡淡的水汽缭绕在肺腑间,另呼吸都成了享受。
“去人间的路,就在湖底。”谢雨城伸手指向湖心。
愆那点点头, 片刻后又问,“我带他走后, 你会怎么处理他的鬼身?”
谢雨城道,“这寻香鬼早已死去了, 尸体就留在湖底,让那些鱼虾啃食干净便罢了。”
愆那低下头, 看着那属于乾达的沉静面容。他苦笑道,“你倒是实话实说。”
“我说了,我不会骗你。”
虽然只是一具尸体,但毕竟,曾经和自己发生过那么亲密的关系……愆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再多言,他抱着颜非,一步一步淌入水中。清冽的温度舒缓着那不断烧灼着皮肤的地狱温度,逐渐没过小腿、腰际、胸膛。
在他身后,谢雨城静静望着他走远,忽然喊了句,“早去早回!”
愆那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猛然向下一扎。
水花四溅。
碧绿的湖水中,他紧紧抱着颜非,不断下沉。四周的水草舒展着修长的手臂,温柔缱绻地缠绕包裹着他们两人的身体。在这里,一切嘈杂的声音忽然都杳然了,世界变得那样安静,一如刚刚诞生在地狱中时,在那血液的海里随波飘荡的寂然。
头顶粼粼晃动的光越来越杳渺,黑暗渐渐凝固沉重。倏忽间,一道如泣如诉的柔光从脚下无尽蔓延的黑暗中弥散开来,与此同时,一股与地狱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生生不息的温暖气息也随之弥漫开来。
人间的入口,近在眼前了。
愆那念起护身咒语,同时在颜非的鬼体额头上写了一串平时在人间用来驱邪的咒符。他也不知道给人驱邪的咒符用在鬼身上驱人的话有没有用,不过想来原理差不多的话,应该是不错的。此时颜非神智昏聩,要把他从鬼体中驱逐应该不难。
迅速做完法后,颜非的人身果然与鬼身有了脱离之态。愆那连忙捞住他的人身,抓着他一头冲入那白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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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外,鹿门山中,有一间隐秘的深宅大院,名唤鹤园。这里本是蓬莱医仙派的一处陆上据点,出来游历的医仙们皆可以到此落脚。宅院坐落于被千百奇树古木掩映的山谷内,常年弥漫着淡淡雾气,偶见鹿影,时闻鹤啼。寻常人来到这附近便会被树木无形中组成的阵法所迷,昏昏不得入。因此是一处十分神秘清幽的所在。
襄阳大乱时,颜非向他求助,他便带着颜非和檀阳子的“尸体”移居此地。整个宅院的地下都几乎被挖空了,存满了人世间各式珍奇药材,还有巨大的炼药炉和一些奇形怪状的装置。
五天前,他刚刚成功地将颜非的人身转变成烟雾的状态,送伊去了地府。柳玉生一觉醒来,推开窗,一边打着哈欠坐在窗口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随手抓了把窗台的竹篮里用草叶晒干制成的饼喂给在他窗前晃悠的两只小鹿吃。他清澈的眼神微微流转,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事情。
却在此时,他的侍童天冬慌慌张张跑来,隔着窗对他说,“少主!那个青衣道士活了!”
柳玉生神色微微一变,“那颜公子呢?”
“颜公子他……您快去看看吧!”
柳玉生急忙披上一件外衣,推开门直奔西楼。猛然推开那保存着檀阳子身体的房间大门,便见那白发青衣的道人正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气色很是不好。而床上则弥漫着一片人形的雾气,飘飘渺渺,不成形状。
听到响动,檀阳子忙转头看向他,立时大步走来,一把抓住柳玉生的手将他拉到床边,全然失了以前见过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一边走一边问道,“柳大夫,你既然能把他变成这样,肯定也能把他变回原样吧?”
柳玉生也没有多说,径直跟着他来到床边。一眼看去,神色丕变,“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的人身也受了伤,而且还不轻。”
檀阳子道,“他被天庭的钵昙摩华打中了。你既然知道我之身份,也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
柳玉生瞥了他一眼,眼中满满的责备,“你怎么也不知道护着他些?他可是个人类,比你们鬼脆弱多了。”
痛楚一点点啃食着檀阳子的内心,他没有辩解,“你能救他吗?”
“……能,你先出去。”
檀阳子本不愿离开,但是看见柳玉生神情坚决,便只好退至屋外。柳玉生吩咐天冬去取一些东西来,然后便梆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檀阳子抱着自己的展业剑,就直直地站在廊下,眼睛望着关上的门扉,静静地等着,偶尔咳嗽两声。他的天地二魂消耗也不小,气虚体弱,若不是阿黎多给的那颗药丸吊着,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持清醒。
他就这样一直等着,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天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仰头望着那神情肃穆的道人,“先生,只怕还要一段时间呢,先去吃点东西吧。你都已经’昏迷’一个多月了。”
檀阳子看了他一眼,摇了一下头,“不必。多谢。”
“你在这儿站着也无济于事啊?”天冬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如果不是看那道人摇摇欲坠一副随时都要昏过去的模样,他也不会鼓起勇气来跟他说话,“你放心,我们公子可是新任蓬莱岛主的大弟子,只要是活着的东西没有他救不了的。颜公子不会有事的。”
檀阳子微微低下头,用平淡的声音说,“如果他醒了,大概会想见我。”
天冬见怎么劝都没用,也就只好去做自己的事了。
从清晨到日暮,檀阳子一动不动立在廊下。青衣被露水沾湿,被阳光蒸发,复又被夜间的雾气浸透。在地狱里和乾达在一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在他脑海中徘徊。其实自己早就察觉到那寻香鬼和颜非有多么相似,却一直都拒绝去想那种可能性,反而还沉溺在颜非那魅惑的笑颜里。其实本不能怪颜非的,是他自己鬼迷心窍,是他自己太贪图那些逝去的东西。
他回忆起姑获鸟洞里那意乱情迷的夜晚,回想起两人在王宫中贴身共舞,回想起颜非乖巧的样子、吃醋的表情还有最后在地宫里绝望的表情。
“师父,你想我死吗?”
如果当时回答了该多好,告诉他不要死,师父不想你死。所以别做傻事。
无穷无尽的后悔如千万毒虫噬咬着他的心脏,细细密密的痛楚在血脉中蔓延。
在月上梢头的时候,柳玉生终于开了门。望见那廊下如雕塑一般等待的道人,柳玉生叹了口气,说道,“他已经没事了,去看他吧。”
檀阳子站得久了,脚步有些僵硬发麻,不听使唤。他扶着柱子试探着走了几步,待那股异样的酸麻感觉过去,才大步冲进屋内。
床上的颜非已经恢复成了正常人类的形貌,那张白皙清透的面容上,逐渐褪去青涩的面容已经初见惊艳的雏形。他身上穿着刚刚换上的寝衣,盖着厚厚的被褥,睡得还是如小时候那样恬淡。檀阳子坐在床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颜非光洁的额头,描摹着他修长的眼角。触手的感觉实实在在,不再是之前那如烟雾一般虚无缥缈的状态。
心中大石落地,却仍旧缭绕着一层忧伤。
“他为什么还不醒?”
柳玉生立在他身后,幽幽地说,“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需要自我修复,自然要昏睡几天。”
“几天……这么久吗?”
柳玉生见他气色也不好,便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让我给你把把脉。”
檀阳子看了他一眼,”不必了,我无事。”
“有事没事是大夫说了算的。”
檀阳子便只好将手腕递给他。柳玉生的眉头再一次紧皱起来,“看来这地狱的日子,果然是不好过的。你气息这样弱,到现在还醒着也是奇事了。是否有人给了你什么灵药?”
檀阳子点了一下头。
“你需要休息,不然就算有灵丹妙药也撑不了很久。”
“不必了。”
“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
“……”
见檀阳子沉默不语,面上却是岿然不动的坚持,柳玉生也有些气结。这对师徒也真是奇怪,徒弟为了师父连地狱都愿意下,师父为了徒弟也折腾成现在这样子。什么时候师徒关系已经紧密到互相为了对方都不要命的?
一连两日,檀阳子不曾离开颜非床边半步,困了也只是趴在床边假寐片刻。他话说的不多,天冬送饭菜来,也只是吃很少的一点。他的表情时而显出几分焦急,但下一瞬却又恢复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到第三天日暮的时候,檀阳子隐约知道,自己等不到颜非醒来了。
他请天冬拿来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诉颜非,他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以后也不必再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