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时光,对美人最恶毒的诅咒。
好在她还有柳公子。
柳公子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从未与她同房,每一次来只是看她跳舞,听她唱歌。他是真的欣赏她,把她当成一件绝美的宝贝。他为她写诗,为她作画,同她聊心事和烦恼。他虽然没有那么有钱,也还未入第,但相貌清俊,带着一股子痴狂劲,令她那颗早已在情爱欲|海中锤炼得岿然不动的心,也一点点沦陷沉醉了。
只要看到他,她心里就好像被太阳照亮了一样。她喜欢听他说话,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也喜欢听他吟诗,尽管有时候听不太懂,但是他抒发的感情她是懂得。她喜欢看他因为自己唱的曲子而悲泣,也喜欢看他观赏自己跳舞时,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的傻样。
她觉得他也是喜欢自己的。他从来不曾看过别的姑娘,甚至就连看见碧诺也没有太大反应。他依然只来找自己,尽管次数并不是特别频繁。
有了柳公子,就算其他那些恩客全都变了心,去找碧诺了,她也不在乎。
她愿意只为他一人舞,只为他一人歌。
玉浣劝过她许多次。她们这样的年纪,应该尽快找个人将自己赎出去,实在不应该再跟这些穷书生浪费时光。古往今来那么多青楼女子被情郎抛弃的先例,她怎么还这么傻。月乔当然也知道玉浣话里的道理,但很多时候就算听了再多故事,真的发生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一样的结果。
她没办法拒绝见他,也没办法不在与别人欢好时假装对方是他,她早已不知不觉迷上他了。
她相信以他的才学,定然能够金榜题名,冲上青云。她愿意等他。
所以今晚,她一定不要让他失望,要在那些很可能能够帮助他的朋友们面前绽放自己最美的舞姿。
她将那支翠玉步摇插在乌黑的发髻上,对着镜中的自己娇媚一笑。
可是就在眨眼的片刻中,她隐约感觉镜子里的自己不大对劲。
刚才自己扎眼的时候,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眨得……稍微慢了点?
她愣了一下,又眨了两下眼睛,似乎还是有那种微妙的延迟。
这是……正常的吗?是不是自己这两天睡得不好看错了?
她决定不去理会这些小事,将玉镯戴在手腕上,便站起身推门出去了。
夜色降临,而花街柳巷中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她穿着艳丽华美的长裙,弯着艳若桃李的唇,盈盈登上舞台。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台下的柳公子。他身边那几个公子显然家室不错,穿衣打扮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以她多年看人的经验,应该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但即便如此,柳公子身上那一分诗书气的痴狂,却仍然是出类拔萃。
一见她登台,柳公子立刻露出了那种眼睛一亮的快乐表情,站起来用力鼓掌,还被旁边的几个朋友笑话了一顿。
水袖如虹,划过长空。细雨楼那微微氤氲的光线,全都被她搅动起来。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众人都震撼于她的美艳身姿。几面铜镜高高挂在舞台四方,将灯光几番折射,统统落在她的身上,令她头上那些金翠制成的珠钗步摇闪闪发亮,整个人仿若化作吉祥天女。
一舞毕,掌声雷动。
她盈盈下拜,眼波徜徉在柳公子身上。只见那几个世家公子争相起身喝彩,其中一人提议,众人为她的舞蹈赋诗,谁的诗最好,便能成为她今晚的入幕之宾。她知道柳公子一定会赢,于是欣然应允。
她对于诗词只是略懂,但也依稀能感受到孰优孰略。一炷香的时间,几个公子轮番将自己的诗写在纸上,然后依次大声念出。她一一听来,只是笑,却不说话。
只有到了柳公子处,一首七言绝句,写得艳而不俗,仙气凌云。他一读出来,众人便知是胜了。
正当她笑着想要走到柳公子身边时,忽然一道清婉的女声轻轻吟诵道,“细雨海棠盛,佳人红袖深。莲足点碧露,鹤颈引清芬。孤芳人不识,华年空余恨。谁道飞燕后,不见掌中身?”
乐乔一怔,却见是碧诺倚靠在二楼轻轻吟诵着。她依然如以往那样穿着水绿色的纱裙,精细但十分素雅的妆面,如清水出芙蓉,在这充斥着灼目色彩的细雨楼中分外抢眼。
她这一出现,立刻就抢走了乐乔身上一半的风华。
不过未到双十的年纪,却有种天然的冰雪般的气质,令人产生某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敬慕。
乐乔看到柳公子望向碧诺时那欣赏的眼神,便觉得心中一窒。一种厄运降临的预感令她头昏脑涨,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从未这么恨过另一个女子。从前,她才是那个被万千人嫉妒的对象。
她不愿看柳公子与碧诺殷切对话的场面,于是她微微抬起头,睁大眼睛让自己眼眶里盘旋的一丝泪花不要给人看见。却在此时,她无意中瞥到,那悬挂在她右上方的铜镜中映出的她的面容,似乎不太对劲。
为什么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看起来老了许多似的?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但镜子里的她还是那样。眼皮有些下垂,原来漂亮精致的杏眼变成了三角眼,眼袋变得那么大连妆容都遮盖不住,脸也仿佛松弛了一般,不见了光华圆润的线条。
她感觉好像有一柄锤子狠狠砸了一下她的脑袋,面上露出惊恐的表情,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她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在她身边照顾的不是她的侍女,而是碧诺。
她那饱满白皙如剥了皮的鸡蛋般莹润的脸颊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泪痕,漂亮的凤眼犹有一丝红肿。
乐乔猛然想起自己之前看见了什么,她一把推开碧诺,几乎是步履蹒跚地冲到铜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
奇怪,明明还是之前那张明媚动人的红颜。她有些不确定一样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皮,仍然是紧致而富有弹性的。
“小乔姐姐,你怎么了?你之前忽然就昏倒了,我已经让紫鸢去请大夫了。”
碧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转过头来,便见那少女已经站在她身后,一脸担心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没有去陪柳公子?”乐乔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股疏离。
碧诺似乎被她冷淡带刺的语气刺了一下,有些难过似的低下头,“我知道姐姐喜欢他,我不会抢他的。”
“抢?哼,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想抢就抢得走?”乐乔明丽的眼睛中射出熊熊怒火,握成拳的手心被尖锐的指甲刺破,她却也感觉不到疼。
碧诺愣愣地望着她,然后垂下眼睛说,“姐姐,姓柳的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看姐姐,不过是像在欣赏一朵花,他根本不爱你。只要他看到更新奇的花,马上就会移情的。姐姐你千万不要陷得太深啊!”
这一番话说得分外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但是停在乐乔耳朵里,却只剩下浓浓的讽刺和挖苦。她一抬手,狠狠地扇了碧诺一巴掌。
碧诺的脸猛然偏到一边,脸颊上甚至被乐乔的指甲划出一道细细的痕迹。但是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似的,只是用有些心伤的眼神望着乐乔。
乐乔没想到会弄伤她的脸,一时也惊住了。她连忙起身从箱柜里翻出药膏,用指头挑出一点,尴尬地看了碧诺一眼,终究还是沉默着把药膏抹在碧诺的脸颊上。对于她们这些风尘女子来说,脸就是她们的身家性命,是一点点瑕疵都不能有的。
清清凉凉的触感在脸颊上蔓延,带着一丝久违的温柔。碧诺忽然一把抓住了乐乔的手腕。
乐乔一惊,想要缩回手,一时却没有挣动。
碧诺那多情的眼神,她又岂会不认识。那眼神,比那些曾经为她一掷千金的富少还要深沉。
但毕竟碧诺的力气小,她猛然一挣,终于还是挣开了。
尴尬的沉默在她们头上摇晃的珠翠间弥漫开来。
“姐姐,你为什么不再喜欢我了?”碧诺的凤目中又氤氲上了一层水汽,似有千万委屈一般,“我们以前在一起,多好啊。”
“住口!我从未与你一起过!你我都是女子,怎么可能在一起!”
“姐姐,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你那时候那么温柔,对我那么好,保护我,照顾我,教给我一切甚至是那方面的事。我的第一次都是你的,我们日日一同起卧。如果这不是在一起是什么?”
露骨的话另乐乔红了脸。她不明白碧诺平日在外面清冷淡漠,口中出来的都是高雅的诗词歌赋,怎么一到她面前就这么……粗俗。
“那是因为你刚刚被卖进来,怕得厉害,又吃尽了苦头。我看你可怜,所以照顾你。他们要训练你,我舍不得那些臭男人欺负你,所以才和妈妈保证教会你一切……没有别的了!”
可是这一番话并不能说服碧诺。碧诺仍然记得自己十六岁被卖进来的时候有多么害怕。不像那些从小养在楼里的,她一进来没多久就要被逼着挂牌。她试图逃跑,被抓了回来,按在地上一顿毒打,还要被绑起来挂在房梁上,在开门迎客前都要挂在那里。
那时候她第一次看见乐乔从二楼和其她几位姑娘一起走下来。乐乔似乎才刚起不久,挽着懒懒的倭堕髻,斜插一支蓝珐琅步摇,宽大的衣领难掩白皙修长如天鹅般的脖颈,那优雅从容的姿态和笑容,简直如同壁画上飞天的仙女。
碧诺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乐乔走到碧诺旁边,那拿着鞭子守在旁边的龟公立刻笑得眼睛都要找不到了,点头哈腰的问早。乐乔说,“你们总是这样,这样一个漂亮孩子,你们想要把她吓成傻子么?你告诉妈妈,如果她想要一个真正能给她赚大钱的美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躺下来接客的普通雏妓,就把她交给我调教三年。三年后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就这样,碧诺到了乐乔身边。
乐乔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就算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大喊大叫,更不会支使她干活。乐乔教她看书写字,教她唱歌跳舞。后来发现她在吟诗作对方面比自己有天分后,乐乔就给她找了一名老师。她觉得乐乔高贵优雅得就像是皇宫里的皇后,美丽得就如同曹植笔下的洛神。乐乔常常跳舞给她看,看得她如痴如醉,如在梦中。
她十八岁那年妈妈听说乐乔竟然还没有教她房事,气得要马上给她挂牌,随便让几个龟公来“调教”她。无奈下,乐乔只好保证一年内让她精通此道。那第一夜中,她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看乐乔披着松散的红衣,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妩媚的眉目间春情流转,尽是温情脉脉。
“别怕,这事是世上最快乐的,等你尝过,就忘不了了。”乐乔轻轻趴在她身上,在她耳边低声说。
那一夜,也确实是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夜。乐乔那娴熟而精妙的技巧,令她几乎疯狂。
那一夜之后,她们两个人中间似乎又多了一层亲密,多了一层爱意。乐乔在她面前会现出不在别人面前现出的种种情态。给她化妆的时候在她脸上画两个大红圆点,然后被她追着满屋乱跑;会在她弹曲弹错的时候弹她的额头再亲一亲;会在她嗓子疼的时候亲自给她熬制雪梨汤。晚上,当乐乔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时而相拥而眠,时而再次体会那种禁忌的快乐。碧诺有种错觉,觉得她们已经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了。
所以她开始嫉妒那些碰过乐乔的客人,嫉妒得几乎要发狂。听着房间内乐乔偶尔传出的婉转轻吟,她硬生生撕碎了手中的帕子。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坏的?似乎是在她挂牌之后,又似乎是在那个姓柳的男人出现之后。
乐乔对她越来越冷淡,甚至眼中出现了敌意。她那么难过,却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留住乐乔。
她从未想过,可能对乐乔来说那段荒唐,真的只是荒唐而已。女子与女子相恋,就算是对于她们这些男人的玩物来说,也太惊世骇俗。
“姐姐,你不相信我,却要去相信那个薄情的柳公子。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碧诺含泪说完这句话,便离去了。
后来,碧诺的话果然应验。那柳公子似乎倾心于碧诺的才学,不再来看她跳舞了。
乐乔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坍塌。
更加可怕的是,她觉得她的镜子不太对劲。每天晚上她出现在铜镜中的脸正在用比正常来说三倍不止的速度衰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眼角布满皱纹,看到颧骨的肉垂下来,嘴角也长出细纹,牙齿发黄掉落,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变得浑浊愚钝,光洁的额头也越来越凹凸不平,那一头浓密乌发也变得干枯稀疏,夹杂着许多白发。
可是一到第二天早上,镜中的她又如常了。
她以为是她的镜子有什么问题,可是到了晚上,所有的镜子映出的她,都是那衰老腐朽的可怕样子。她担惊受怕,一到了晚上就用布将所有反光的地方都蒙住。伺候她的紫鸢私下里和别人说,她的脑子出了问题,大概是疯了。
仿佛是雪上加霜一般,一天早上,她发现她的眼角真的出现了几条皱纹。一开始她不相信,以为是镜子的问题,可是当他用手去摸,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皮肤比以往粗糙了些,也松弛了些。
那镜中的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不知为何,似乎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邪恶。
乐乔猛地将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她不再照镜子,就算是早上也不再照了。
然后,某一天,一名客人凑近了看她后,却忽然吵着要换人。说她脸上全是褶子,倒胃口。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那客人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听着老|鸨一遍遍地安抚,听着自己最后的那一点骄傲碎在地上的声音。
两天后,她被要求搬出了她居住了十年的暖芍阁。
没有了侍女,住在比原来狭窄一倍的简陋屋子里,她晚上开始睡不好。她总感觉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会有什么东西敲她的床板将她叫醒。可是醒了以后又什么声息都没有。她僵在床上不敢动弹,快要睡着的时候又会感觉到床板一阵震动。她忍无可忍,低头去看床下,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黑色。她不敢去想阴影里可能藏着什么,只好把头埋在被子里继续躺着。
黑夜里,她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仿佛每一件家具都有生命,都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做一些人类理解不了的事情,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些曾经的朋友都不再同她说话,她也不再有挑选客人的特权。她的柳公子也似乎早已把她忘了,眼睛里只剩下一个碧诺。
而碧诺,这个她最恨的人,却是唯一还来找她的人。她见她沦落到这步田地,竟然还假惺惺地落下几滴眼泪。她给她送来的那些珍珠玉器偷偷塞给她的钱,她全都扔了出去。她觉得自己就算再落魄,也总还有最后一点尊严。
可笑她每天晚上都要承受那么多粗鄙的恩客,却还抓着那一点可笑的尊严。
一日日的生活变成了醒不过来的地狱。由于不再照镜子,她愈发的不修边幅,神情也恍恍惚惚。她想着,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在房梁上挂了一条腰带,自己找来一张木凳子,爬了上去。
她将头伸入那死亡的圈套中时,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笑声。
一种尖细的,不像人声的笑声。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头问道,“谁?!”
满室寂静。
可是当她再一次把头伸向腰带时,又是一声短促的笑声。
这一次,她听出了,那笑声来自桌上那面被她盖起来的镜子。
她感觉心跳加速,脚也有些发软。
她迟疑着爬下木凳,走到那铜镜面前。她不敢想此时此刻的镜子里面,映出的是什么。
颤抖的手接近那块布,猛地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