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一个穿绿衣的女子,笑容干净纯粹,如琉璃一般明媚。
“小乔姐姐。”
是谁?是谁在叫她?
这般轻缓婉转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她忽然间想起来了,那个曾和她同起同卧、同行同住的少女,那个依赖她仰慕她,眼睛看到她时仿佛有星星闪烁的少女,那个即使是在她最落魄潦倒、最不美丽的时候,也仍旧流着眼泪日日来看她的少女。
那个告诉她柳明俊不爱她,只有她才爱她的少女。
碧诺……
碧诺……
她确实喜爱过她,每当她对着自己羞涩微笑的时候,心底便会源源不断涌出一种甜蜜的柔情来。那段相依相伴的日子,也确实是她沦落风尘的这十多年中最美好的记忆。
没有委曲求全,没有铜臭,没有那些恩客的变态嗜好。碧诺知道她喜欢什么,了解她的性情脾气。而她也一样。她甚至知道碧诺身上有几颗痣,知道她有起床气,知道她睡觉的时候喜欢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小猫。
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嫉妒她?
大约是发觉自己眼角长出了第一条细纹的那天吧……她一转头,看到碧诺仍旧在床上酣睡,哪怕不施粉黛,皮肤也光嫩清新如能掐出水来。
年华老去,是所有红颜的噩梦。然而谁也逃脱不了。那些男人一遍一遍告诉她们,一旦她们老了,便不值钱了,便从水做的女子,变成了蠢笨浊物。而她们也相信了,仿佛自己身上真的有一个价码,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减少的。那种被催逼的压迫感、那种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的恐惧感、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感,是每一个女人的诅咒。
可是难道年华老去了,性情中那些曾经令人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了么?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也都没有了么?难道她们的全部价值,就仅仅在皮囊上么?
如真是如此,为什么在她衰老成那样的时候,碧诺还是追着她,爱着她?为什么即使自己对她恶言相向,她还是要一次一次地回来?
自己值得她这样么?
更何况……更何况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碧诺的脸在面前一点点腐烂,那漂亮的凤眼中流出泪来,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咯咯声。她那细弱的脖颈被一双无情的手扼住,只要微微一用力,就要折断了。
她会失去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不!!!!”忽然意识到那只手是属于自己的,乐乔的意识挣扎着从怨恨的深渊里挣扎了出来,她的命魂与般若鬼之间的联系一瞬间被动摇。
就是在此时,檀阳子用摄魂珠一下子将般若鬼吸了进去,乐乔只觉得喉咙中一阵呕吐感,紧接着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意识到碧诺正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碧诺面上的纱已经掉了,露出一张腐烂的恐怖面容来。乐乔怔怔地望着她,终于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碧诺的面颊。
天啊……她都干了什么!!!
此时之前那些被般若鬼控制的男人们也都三三两两倒了下去,陷入短暂的昏迷。而护法术的光芒也逐渐散去,颜非挣开了眼睛。
他做到了!!!
他不仅能同时催眠十几个男人,还能有余力钻到乐乔的意识中去使用托梦术!
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自豪,他从那些躺的横七竖八的男人中间略略狼狈地跋涉过来,跑到檀阳子身边,扬起一脸等待夸奖的笑容,“师父,捉到了?”
檀阳子却压根没看他,只是仔细看了看他手掌中的摄魂珠。那珠子此刻仍然是白色的,但是糊上了一层淡淡的灰。
“捉到了,只是还有很多卵也需要清理。”檀阳子抬起头,看到好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靠在栏杆边往下看。一想到整个楼的人身上恐怕都被种下了卵,他就觉得头疼欲裂。
没有得到师父的夸奖有一点点失落的颜非有些不甘心似的问道,“师父,我表现的怎么样”
檀阳子敷衍道,“嗯嗯,不错。”转而去看仍旧跪坐在地上的乐乔二人。
乐乔趴在碧诺怀里,不停哭泣着,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而碧诺的眼睛中却不见怨恨,有的只是悲伤和怜惜。她轻轻地抱着乐乔,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檀阳子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你们皮肤里还有一些毒素需要清理出来,有没有可能请你让楼里所有被传染了的人都出来?”
碧诺抬头望着他,一脸的感激,“多谢道长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安排!”
她轻轻扶起乐乔,一直环着她的肩膀,引着她走向二楼。而檀阳子望着一地的人,沉吟道,“这些男人也最好都清出去。不然一会儿又要闹出乱子。颜非,你知道怎么让他们梦游出去吗?”
颜非一愣,“啊?梦游?”
“嗯,他们还没教你?”
颜非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法术,张口结舌到,“这……我没听说啊……”
檀阳子头疼一样揉揉太阳穴,似乎不敢相信一般自言自语抱怨道,“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做这种体力活。”
于是接下来颜非就只能帮着檀阳子,将斩业剑和渡厄伞祭起,一次性将两到三个人放在上面,然后再催动法宝将人扔到距离细雨楼两到三条街的地方。好在现在已经快四更了,街上人不多,不会引起太多注意,大约只会认为是一夜之间多了很多醉汉吧。
等到上百个男人都般完了,两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漓,靠坐在舞台下歇口气。颜非心里过意不去,不知道从哪沏来壶茶,斟好一杯讨好般递给檀阳子。
檀阳子瞥他一眼,面无表情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颜非伸手去给檀阳子揉捏肩膀,手劲儿倒是恰到好处,另檀阳子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师父,我一回去马上就学怎么让人梦游的法术!”
檀阳子笑了,“行了,你已经学的很快了。为师没有怪你。”
颜非这才傻笑起来,揉得愈发带劲儿了。一时间整个细雨楼里静悄悄的,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此时,颜非像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师父……之前在你的梦境里……那个寻香鬼,就是你之前的红无常吧?”
檀阳子倏然睁开眼睛,小心地从侧面端详着他表情的颜非心里也扑通跳了一下。
但檀阳子却只是简单地说,“是,你大概已经听过了,他叫希瓦摩罗。”
颜非确实听过,并且无数次想象过他长的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总是莫名害怕,这个希瓦摩罗会不会跟自己长得很像,会不会这就是师父收留自己的原因。
不过在师父的梦境中看来,却并不是十分相似。
虽然也是寻香鬼,外貌上跟鬼身的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共同点,但跟人身的自己,几乎找不到什么相同之处。
只是,那希瓦摩罗却也是极美的。
看到那一幕的自己,莫名有些安心,但想起师父那绝望的样子,又觉得心口发闷。
“师父,你还是很想他吗?”颜非忍不住,问了出来。
檀阳子再一次沉默了。颜非看着他的白发,猜不出现在师父面上是什么表情。
隔了一会儿,檀阳子才说道,“最近几年已经很少想到了。时间,确实是能消磨一切的东西。”
檀阳子的声音很低沉,但也十分平淡,没有太多的起伏和情绪。可不知为什么,颜非还是能听出一丝丝的忧伤和寂寥。
第79章 海棠镇 (8)
愆那用摄魂珠吸尽了细雨楼中每一个被感染了的姑娘伤口中的卵, 然而般若鬼身上的毒液造成的那些可怕的变形和腐烂, 却很难清除愈合。
看着那些昔日貌美如花的女子们,甚至包括鸨母和龟公, 都变形成了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听着她们绝望痛苦的悲泣声, 颜非心中也不太好受。还有那逐渐聚拢到乐乔身上的怨恨和恐惧, 也已经浓烈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若不是碧诺死死守着房门,只怕那些绝望到极点的女子已经冲进房去, 将乐乔掐死了。
檀阳子看着满楼的惨淡光景, 也只能叹息一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心软, 若是再晚几天,只怕她们全都会被孵化的卵吸尽生命而死。”
颜非惘然地点点头, 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 “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她们!”
檀阳子虽然大约猜到了他说的是谁,却只是故作不知,“谁?”
“柳玉生啊!”颜非兴奋道, “他能把人都变成鬼,这样奇绝的医术, 大约也能想办法让她们复原吧?”
虽然知道颜非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知为何心底仍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想去找他,便去吧。”
“不用大老远的跑到襄阳去, 我给他去封信就是了。只是也不知道他会收多少诊金,想来这细雨楼这么大,赚的钱应该不少,大概能负担得起。“颜非自言自语道。
檀阳子却淡淡说了句,“如果是你求他,只怕他还愿意免费行善呢。”
颜非刚想表示赞同,却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贼兮兮一笑,吊起眼角觑着檀阳子,“师父,您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有点吃味?”
檀阳子威严地瞪他一眼,“什么吃味,我吃什么味了?”说完也不等颜非回答,自己先走了。
整个海棠镇都知道,细雨楼停业了。但是知道原因的却没有几个。有些原本沉迷于细雨楼花魁的男人也像是得了失忆症一般,不记得最后那一天的晚上自己是怎么喝醉了跑到大街上的。街头巷尾流传着细雨楼闹鬼的传闻,但是过了几天后,传言也就渐渐失了热度。
医仙派在每一个城镇都有联络人,这些联络人通常大隐隐于市,开一间小小的医馆或药房,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某个普通低调但是医术高明的大夫。而距离海棠镇最近的联络人在汴梁,颜非和檀阳子只要骑马半天就能到达。
那是一条名叫第三甜水巷的小街,一连串紧紧挨在一起的铺子里的一间。挂着的药铺旗子已经有些破旧发黄,但在门口排队抓药看病的人却不少。檀阳子跟在颜非身后走近医馆,马上就有排队的人不满地喊道,“喂!你们怎么插队啊!”
紧跟着其他人也是一阵抱怨,檀阳子便拍拍颜非肩膀,冲着队伍偏了偏头,示意颜非去排队。
颜非瘪瘪嘴,不情不愿地走到队伍最后。
过了半柱香时间,两个人被日渐火热起来的太阳照得昏昏沉沉,口里又渴。檀阳子见颜非脸颊都被晒红了,不吭不声地去隔了几间铺子的香饮子铺面那儿,买了两碗荔枝渴水端了回来。颜非一看眼睛都亮了,这可是他最喜欢的饮料,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荔枝清甜的香气被清冽的冰水衬托糅合,回荡在唇齿之间,甚为美味。
看着颜非喝得太快,水从碗边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檀阳子微微笑着,摇摇头,伸手去给他擦了擦,就像小时候那样。颜非一愣,随即起了几分坏心,忽然伸出舌尖去舔那唇边的糖水,同时“状似不经意”地舔了一下檀阳子的指尖。
檀阳子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连忙把手缩回袖里,隐有薄怒,但又不确定颜非是不是故意的,也不好发作,只是重重咳了一声,然后低头喝自己的饮子。
结果颜非这小子又笑嘻嘻凑过来,“师父,我喝完了。”说着眼睛却往师父的碗里瞥。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以为是他贪食,便将自己手里的碗递过去。谁知颜非接过来,却将碗转了个圈,贴着檀阳子刚才喝水的地方喝了起来。
檀阳子面上一热,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这小子……
颜非只是喝了一口,看到檀阳子窘迫的样子,立刻心情大好,仿佛再排个把个时辰他也甘愿。他笑着把晚凑到檀阳子唇边,“师父我喝够了。”
檀阳子当然不可能真的就着他的手喝,瞪了他一眼,接过碗来,一口饮尽后便将两只碗还了回去。
此时也终于伦到他们了。两人被一位药童叫进铺子里,态度略傲慢地问他们是要看大夫还是抓药。颜非便从怀里掏出来一枚蝉蜕。乍看只是一只普通的蝉蜕,但若仔细看,便可发现是用极透的黄玉磨制而成,分外精巧。且在蝉蜕的肚子上刻有一个柳字。
那药童一见此物,忽然变了脸色,连忙起身将他们二人引入后堂。不多时进来一个衣着儒雅大约四五十岁的郎中,对着他们十分恭敬地作揖,还问他们是否有什么事要吩咐。
檀阳子见颜非脸上也露出某种受宠若惊之色,显然也是没想到这蝉蜕竟然令他们忽然身价倍增。
颜非赶紧从怀里拿出已经写好的信件,大致说了下细雨楼愿意花重金请柳玉生去一趟,便写了封信问问他愿不愿意去。想麻烦他们将信送到柳玉生手里。
那郎中诚惶诚恐双手接过信件,再三保证他们一定在十日内送到。颜非和檀阳子都是一惊,从汴梁去襄阳怎么也得半个月,十日便到就只能快马加鞭一刻不停才有可能。颜非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那边病情倒是稳定了,迟一两日应该也没事,但郎中还是不断保证一定不会出差错。之后又端来极好的茶水点心,邀请他们用完再走。
从医馆出来,颜非发现师父脸色有点冷。
颜非:“师父,你不高兴了?”
檀阳子:“没有。不过你那个柳神医看起来还是医仙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很不简单。”
颜非:“是啊,他只说有事找他的话可以拿着这个东西去最近的联络处,没想到他们这么上心……”
檀阳子:“他肯把这东西给你,想来也是对你十分看重了。他帮你这么多次,不可能无所求吧?你将来要如何报答他?”
颜非听出檀阳子声音里的一丝酸气,连忙往前一步拦住师父,认真地望着师父的眼睛说,“您不喜欢的话,我就把这蝉蜕还给他们。原本留着,是因为活体转生术不甚稳定,不知道忽然从地狱回来后会不会出什么问题。现在看来也没什么问题了。有他需要我的地方,我尽心替他办事就是了。”
看颜非忽然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话,檀阳子又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徒弟交一个厉害的朋友不是好事吗?自己跟着在这儿酸什么?
他于是一推颜非的手道,放柔神色说道,“还是收着吧,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见师父如此大度,颜非却有些失落似的。哦了一声,将蝉蜕揣回袖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