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
“……”
“……”
“……”愆那再次发出了那种代表生气的低吼声。
阿黎多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忙将桌上的茶水拿过来,放到愆那面前,“你用写的吧?”
愆那用那双黄眼睛瞪了他一眼,然后伸出圆圆的右前爪蘸了蘸茶水,在地板上写起了阿鼻地狱的文字。好在阿鼻地狱的语言比人类语言简洁很多,写起来更是飞快。
但看着一只猫正儿八经地端坐着用爪子蘸着水写字,也是一道世间罕见的风景了……阿黎多用尽所有力量才憋住笑声。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真诚地开怀大笑过了。在无间王宫,他也经常笑,不过多半他的笑容都是意有所指,或是用来伪装他的真实想法。人人都说三王子的笑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
但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忍俊不禁。
愆那选择性地无视了阿黎多憋笑憋得有点扭曲的脸,认真地在地上写道,“我们去襄阳,找柳玉生。”
第106章 长庚劫(8)
从汴梁去襄阳的官道上, 车尘滚滚。路边上、田埂边有不少满面风尘的人坐在炙热的阳光下, 脸上表情各异,但都带着一丝茫然, 就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一样。卖茶的少年挑着两担子的粗茶,沿路叫卖着, 偶然有一两个布满老茧的干裂手掌举起一文钱, 少年便用陶碗舀起一碗茶递过去,等对方喝完了再收走碗, 给下一个需要的人喝。在难以忍受的饥渴面前, 也没人在乎那碗是不是已经被用过了。
近期整个中原多地出现罕见的大旱,该下雨的时节却一滴水也没有, 大地也像是被迅速被消耗掉了一样结块干涸,才播入的种子连发芽的机会都还没有, 就被烤死了。开仓放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还有一层层的官员将粮食收进了自己的粮仓。背井离乡的难民越来越多, 人们放弃了自己居住了大半生的家园,拖家带口去别处寻找生活,但所到之处都是同样的惨状。枯瘦的孩子们站在烈日炎炎下, 缺水的嘴唇干裂开来,鲜血淋漓。
皇帝多次向上天求雨, 但那天空中的烈日却依旧毫无感情地俯瞰着苍生。司天监的众官员算烂了额头,也算不出究竟为什么没有雨水, 为什么江河那么快干涸,为什么土地那么快荒废。而相国寺中昼夜不断的诵经祈福, 也不能给人们任何答案。
道路中间有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缓缓行来,马上坐着一名英挺而俊美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华美的衣袍,而十分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肩膀上蹲着一只狸花猫,也是挺胸抬头,十分威风的样子。
阿黎多是凌晨时分悄悄从将军府溜出来的。为了不让将军府的人追上,他们快马加鞭一路没有停过。一连冲出去五十里地才放慢速度。阿黎多看着路旁那些难民,啧了啧嘴,“我还以为人间全都是我那具身体住的地方那样,有好吃好喝,住华美的屋子穿柔软的衣服。原来也有这么多不人不鬼的。”
愆那的瞳仁在炙热的夏日骄阳下缩成细细一条缝,眉心的“M”形状的纹路似乎微微向中间皱着。
人间的地气似乎也在流失。难道说……地狱和中阴的已经不够了,所以现在要向人间来要了么?
可笑人们还在向天庭求雨。却不知道夺走他们地气的正是他们一心相信的大救星。
他们在一座小镇里稍作停留,阿黎多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干渴起来,便问愆那哪里是能喝水的地方。愆那伸出猫爪指向一间小茶楼。阿黎多便径直走了进去,结果刚到门口,那小二便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抱歉客官,我们店里不能带家畜……”
阿黎多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只得是他肩膀上的愆那。他便借机一把将愆那抱在怀里,伸手揉了揉愆那的头,换来愆那凶狠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小花可是我的命根子,我是一刻也离不了他。这样吧,我多给你一些钱,你给我个安静的座位?“他说着,便将一枚完完整整的银锭子放到那小二手里。
原本正因为被阿黎多摸头气得七窍生烟的愆那这一下更是惊得连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这个蠢货!他知不知道他刚刚给了那个小二十两银子!!!
十两!普通人家半年过日子的钱!
这个从地狱来的没有金钱概念的土鳖!
那小二也吓傻了,有一瞬似乎不确定阿黎多是不是认真的。但是见阿黎多仍然笑眯眯的,不见收回手的样子,才试探着接了过去。银子到了手,小二这才确定钱真的给他了,立马把阿黎多当成了活菩萨,马上给带到了二楼的雅间,还问他要不要直接包场,他可以负责把其他客人都给赶出去。
阿黎多见状也猜到自己大概是给了很多钱,但毕竟是人间的钱,他也不慎在乎,摆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尽快给我点喝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也上一点。“
”好嘞!”
不多时,全镇最好的铁观音就给端了上来,还一气儿上了十几道菜。那种香喷喷的气味立刻充满了整个二楼,引得雅间外的客人也食指大动。有炒蛤蜊。乳炊羊,鸭血羹,生淹水木瓜,鸡丝面,鹌鹑汤等等,摆了满满一桌。那小二一走,愆那便用一种嫌弃的眼神盯着阿黎多。
阿黎多不大会用人间的这些餐具,便直接按照阿鼻地狱的习俗用手扯了一块羊肉放到嘴里,脸上露出仿若高|潮般的满足表情,“真是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愆那用一种看土包子一样的表情翻了个白眼。他的肚子也有些饿了,低头在几个盘子上嗅了嗅,选了一盘红烧鲫鱼咬了一口。他用原本的身体时因为长生术的缘故不沾荤腥,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人间的肉了。现在附身在猫身上仿佛口味也被这句身体影响了,觉得那鱼肉好吃到飞起来的地步。他便又大大地咬了几口,结果被鱼刺扎到了舌头,忙张开嘴用爪子去拨弄舌头。
阿黎多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便伸手吧愆那面前的几块鱼肉里的刺拔了出来,口里嘟哝着,“这是什么畜生,骨头怎么这么细?“
雅间没有门,只有一道短短的帘幕,依旧可以看到外面大堂中的情形。不多时有一名拉二胡的老汉带着一个年轻姑娘上到二楼,到处询问着有没有人想听曲。阿黎多便问愆那,”什么叫听曲?是一种吃的么?”
愆那熟练地再次翻了个白眼。没办法,现在他表达情绪的渠道有限,用爪子沾了菜汤写道:你付钱给别人唱歌给你听。
阿黎多道,“我要听他们唱歌还要给钱?人间这么多要花钱的地方吗?”
愆那用地狱文写道,”听歌只是借口,一般卖的是色相而不是技艺。”
阿黎多听了,便伸手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一眼就看见那姑娘抱着琵琶正被一个男人用扇子挑起下巴来,像看货品一样左看右看。阿黎多道,“嗯……确实比大部分的雌鬼好看。我倒是不介意和她春宵一度呢。”
忽然手上一疼,阿黎多一低头,看到手背上竟然被愆那抓出了三道血痕。狸花猫眯着一双眼睛,耳朵平平的,似乎不大高兴。
虽然他一直都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吧……
愆那写到,“在人间,□□不是那么随便的事。你不要乱来!”他此时满心懊恼,要怎么样给一个地狱里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子讲解人间才有的“名节”这种复杂的东西……他可以想象就算他能说话,恐怕阿黎多也会挑着一边眉毛用一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你抓我做什么?难道你吃她的醋?”明明知道愆那的意思,但是阿黎多却故意装傻,还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睛。
“……”狸花猫又发出了那种低吼声,鼻子上的肉都皱了起来。可以想象如果愆那现在有人身,可能已经要揍人了。
却在此时大厅中起了喧哗,一个流氓一般的人物一把抓住那女子便要扯她的衣服,竟是要当众轻薄的样子。那女子拼命挣扎,她的老父也在一旁哀求,说是这位大爷要是喜欢可以将她买走,但是不能这样。
那五大三粗挺着个大肚子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不就是个□□,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骑|过,装什么贞洁!”
那女子已经泣不成声,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服,但是那么纤细的手又如何扭得过那体型是她两倍多的男人。她忽然大哭一声,猛地挣脱,然后整个人冲向二楼的围栏,用手一撑便翻了出去。
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预想中的血溅五步并未发生,她悬在半空,脚踝却被抓住了。
抓住她的正是阿黎多。他猛一使力,便将她提了回来,单手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她愣愣地看着他,心脏还碰碰狂跳,生与死的界限上走了一遭,却一瞬间就到了这个英俊青年的怀中。令她一时也愣住了。
而另一边,忽听一声惨叫,却见那狸花猫猛地窜到那胖男人脸上,左右开弓,在他脸上抓了一片鲜血淋漓,眼珠子也被抓伤了。那男人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尖叫,宛若杀猪一般。那男人的几个同伴便去捉那狸花猫,但是猫是多么灵巧的动物,迅速地在桌子和椅子之间穿梭,将那几个男人溜得人仰马翻。
然而动静闹得有点太大了,一楼有几个刚刚进来歇脚的官兵模样的人便往上看,这一看便看见了阿黎多。
“啊!三少爷!”
却原来是将军府的人追来了。
阿黎多见状暗道不好,连忙冲向窗边,一把捞起愆那夹在手臂下面便冲出窗去,落在一楼下一处支起的棚屋上,借力跳到地上,连马都来不及牵便跑。身后一群人追着,弄得一路鸡飞狗跳。然而阿黎多毕竟路况不熟,很快便跑到了死胡同。眼见追兵已经堵在巷口,阿黎多便想用神通力来脱身。
但是愆那警告般地咬了他一口。在来到人间之前他就已经与阿黎多约法三章,决不能在人间使用鬼的神通法术,否则便会立刻被酆都罚恶司察觉到,派青红无常来捉他。
这具身体虽然原本十分强健,而且也习惯习武,很多肌肉记忆都还在。但毕竟已经躺了两年,腿部没有萎缩就不错了。刚刚从二楼跳到棚屋上的时候小腿就一阵剧痛,好在借着鬼的修复力很快修补好了。如今左右身后都是高墙,又不能用神通力,实在是很难脱身。
看来只有用三少爷的身份来打发追兵了。只是多半要费一番功夫。若是口头上谈不拢,说不准还要动手。
阿黎多于是对愆那说,“你先去别处等我,免得若是一会儿动起手来误伤了你。”
愆那虽然对于他这么看不起自己十分不爽,可他现在毕竟用不出什么青无常的法力,而且还困在一只猫的体内,确实不应当节外生枝。于是阿黎多把他向上一抛,他借着猫那敏捷的身体在墙上爬抓几下,便上了墙头,回头看了一眼。阿黎多已经挂上了那种懒懒的笑容,等着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将军属下走近。
愆那沿着墙头走了一阵,跳到了另一座宅院的墙头上,却蓦然感到一阵战栗。
他脚步一顿。这种青麟鬼特有的直觉十分准确,他寻着这种战栗感,穿过了几道院墙后,忽然停住脚步,往墙的另一侧看。
那是一片杏树林,间或掩映着不少古雅的建筑。一名年纪大约在四十上下的儒雅蓝衫男人坐在一颗杏树下喝茶,另外一个穿着素色衣袍的人在拨弄熏香,还有另两个穿着同样素色衣衫的人在汇报什么。
那种素色的长衫,愆那见过。在柳玉生隐居的那间宅院里,所有的侍者穿的都是这样的衣服。
看来这人也是医仙派的?愆那心思一动,便跳到了一颗最近的榆树上,顺着枝桠跳到地上,借着草木的掩护渐渐接近。
“他好像是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了玄蛟,这才成功逃掉。”
那男人嗤笑一声,”玄蛟?怪不得了。不是说他现在只是个会点小法术的人类么?怎么连玄蛟这样的神兽都能控制?”
“坛主……他毕竟是……”
愆那有些听不清楚,于是走得更近了一些。
“仙君的命令是,他若想回地狱需要吃下仙君炼制的降冥丹再配合使用黄泉棺。仙君曾经有给过他一副黄泉棺放在他和那个青无常汴梁的家中,供他进出地府方便使用,所以他定然会想办法回汴梁。我们要做的就是封死回汴梁的路。“另一个地位似乎稍稍高些的素衣弟子说道。
那蓝衣男人放下茶碗,双手揣在袖中思索了一阵,”回去禀报仙君,我定会全力以赴。只是那玄蛟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我分坛附近可供驱使的妖不多,希望仙君可以派遣一员大将来协助。”
愆那怀疑他们说的那个人大概就是颜非,那他们口中的仙君又是谁?
难道是柳玉生
是因为柳玉生是医仙?可是仙君这种称呼不是一般用来尊称天庭中有地位的上仙的么?
另外……颜非似乎逃走了?而且很可能就在这儿附近?
愆那忽然有些激动起来。他连忙转身爬上树,想要到外面去找人。却在此时,听刚才那蓝衣人的声音在身后说道,“咦?哪里来的小野猫?”
愆那暗道不好,刚想加快脚步,却忽然觉得腰身一轻,“喵呜’一声,已经被一双手揽入怀里。一抬头就看见那蓝衣男子平淡却温醇的脸,”好漂亮的眼睛!”
愆那大怒,伸爪想要抓他,却忽然觉得后颈一紧,不知道为什么一种特别舒服特别安心的感觉弥漫全身,爪子挥出去也失了力道,反而像是用肉垫在拍人了。紧接着那只手又开始搔弄他的下颚,更加舒服的感觉如浪潮般袭来,令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听到自己的声音愆那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沉浸在敌人的抚摸之中了!羞耻感令他又羞又怒,冲蓝衣人发出了“嘶嘶”的如响尾蛇般的威胁声音。
“坛主小心!这野猫似乎有些凶悍!”
蓝衣人却淡淡笑道 ,”没关系,我最喜欢驯服不听话的小野猫了。去准备些鱼肉来。”
愆那心想别以为鱼肉就能贿赂我,可是下一瞬,当那蓝衣人弯着眉眼,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似乎有些破旧的没有什么香气的香包来,一切都变了。
那香包的气味,人是不大能闻到的,但是对于猫来说,却是最烈性的罂粟——木天蓼(就是猫薄荷)。
当那股难言的青草气味传入鼻中的一瞬间,愆那的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瞳孔也瞬间放大。整个世界似乎忽然变成了粉红色的,黏黏软软的糖果的颜色。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爪抱住香包,把小小的脑袋埋在里面反反复复地蹭着、闻着,如痴如醉,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是个鬼……
那真是一种人天合一般的、超越宇宙的、极致的快乐……
直到蓝衣人发出某种看到可爱东西时的有点幼稚的笑声,愆那才猛然醒悟过来……
妈的……他刚才到底在干嘛!!!
第107章 长庚劫(9)
人间数日前。
颜非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妥协, 尤其是在涉及他师父的事情上。
柳玉生跟他说的那些话, 他半信半疑。他们口中的长庚星君既然那么厉害,营救师父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如果自己真是柳玉生口中的什么有缘人, 那么难保他没有只是在拖延时间,哄骗自己去帮他研究那个六欲本相经, 事后再将自己和师父一脚踢开。
不论如何他必须亲自去地狱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人了。
颜非很难找到自己独处的时刻,就算是现在, 他的屋子里也总是站着一个沉默的素衣侍者。那人也不跟他说话, 吩咐什么也总是会照做,但就是不离开。而他房门外那只巨大的不知是蛇还是蜥蜴的怪物, 却原来是一条修炼了近千年的玄蛟,体长足有五丈, 全身覆盖着刀枪不入的玄甲,长着四只巨大的削铁如泥的鳞爪, 一条巨尾如小山一般,上面布满尖锐的逆鳞。传闻他那些巨大的牙齿上滴淌的毒液只要沾到皮肤上就会另皮肉溃烂,虽然身形庞大行动却极为迅速, 虽然身在畜生道,但就算十个天兵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虽然如此, 但玄蛟却曾经受过波旬的恩惠,忠心耿耿当波旬的坐骑。后来波旬覆灭, 他便跟着药仙阿须云和其他几个将领一同消失了踪迹。看来,却是蛰伏在人间了。
颜非琢磨了一天, 等到天黑了,等到那一直守在他屋子里的侍者也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等到有一种古怪的闷雷般的呼噜声从门外传来,颜非悄悄从床上坐起来,祭起引魂铃,默念起观情术的口诀。
熟悉的落入深渊的感觉,穿过那无数双从虚空中伸出的怪手,很快便到了另一个和现实重叠的,情弦的世界。
那两条水郎君依然沉睡在他的情弦之中。
颜非将它们唤醒,问它们,“你们能改变畜生道生灵的情弦么?”
水郎君们道,“可以,比人还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