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檀阳子看呆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颜非,并且知道从前的颜非也很好看,可是现在的颜非似乎又和从前的颜非有些不一样……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有点像是……忽然绽放了一样……
褪去全部青涩,变得完满而夺目。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又开始发干了……
颜非一抬头看到师父,立刻又绽开那熟悉的明媚笑容来,“师父,你怎么找到我的?”
檀阳子咽了口唾液,故作镇定,“我,我顺着你踩出的路找来的。”
颜非游到他站着的青石旁边,趴在石头上歪着头看着他,笑容越来越大,甚至有点邪恶,“师父,你该不会是在偷看我洗澡吧?”
“胡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洗澡!”
“师父,你一着急耳朵根就开始发红,真可爱。”颜非唿扇了一下长得吓人的睫毛,抖落了那上面架着的两颗水珠。他的手伸出来拉了拉檀阳子的下摆,“要不要来一起啊,就像上次在落松谷那样……”
落松谷,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是一想到那晚上发生的旖旎又羞耻的荒唐事,还是会觉得浑身发热。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接受颜非用那种方式爱着自己,也第一次允许自己用同样的感情去对待颜非——师徒相恋,这在三善道中都被认为离经叛道的禁忌。
如今知道了颜非作为波旬天地二魂容器的身份,或许还要再加上一层神鬼相恋的禁忌——这样一来就算在地狱中也是离经叛道的惊世之举了。
一想到这里,檀阳子身上的热度渐渐冷却下来。
看到檀阳子面上微妙的变化,颜非也收敛了笑容。他走上岸来,捡起自己的红衣披在身上,然后默默走到檀阳子身后,伸手环住了檀阳子的腰,头枕在师父宽阔的后肩上。
“师父,你恨我吗?”
檀阳子一惊,回头看他,“我为什么恨你?”
“你知道我和波旬的关系了是不是?不然你也不会来虚无之境救我。”
檀阳子有些艰难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说,“你是你,波旬是波旬。我不会因为和你无关的东西怪罪你。”
颜非没有出声。
檀阳子转过身来,伸手轻轻托着颜非的下颚,让他的眼神和自己对上。他认真地告诉颜非,“我承认刚刚知道的时候,我……有些难以释怀,但是后来我想清楚了。前世的事太虚无缥缈,我不想管。只要你没有接受命魂,就不是波旬,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待你。”
颜非却轻声问了句,“如果我那时候接受了命魂,你会怎么办?”
檀阳子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一道森冷而阴沉的光在他眼瞳深处闪过。
“颜非,有些事,我是永远没办法原谅的。你应该明白。”
颜非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明白。”
“不过如果你接受了命魂,就有了波旬的所有记忆。那时候我在你心里只怕也无足轻重了,说不定你会忘了我,直接一脚将我这个地狱恶鬼踩死。”愆那见他神色低迷,于是想要说些调节气氛的话,只不过似乎不是很成功。颜非用一种受伤的委屈表情说,“我不会的!”
“你又不是波旬,你怎么知道自己变成他之后会做什么?”檀阳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不要再钻牛角尖了。世界上没有如果,我们这不是好好的么?”
颜非再次紧紧搂住师父,就像是怕他跑掉似的。
两个人往回走的路上,商量着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换一个地方隐居。颜非的意思是这九黎群山中没有人迹到过的森林莽原到处都是,要想找到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只要他们小心不要使用任何法术应该就不会被天庭察觉。至于医仙派,经过虚无之境一战后损失惨重,应该也暂时不会有功夫来找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收集山林中的断木枯枝,依着那颗榕树盖了一间小茅屋,用芭蕉叶重重叠叠地铺成床铺,打猎林间的野兔山鸡、熬制野菜汤当做晚餐,早上就吃树上结的仍旧沾着露水的果子。檀阳子也暂时不再戒荤了,毕竟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做到一点肉都不沾,他修习了那么久的长生术,肉身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快朽坏。一点一点地,他们围出了自己的小院子,颜非打算将果子的核挑拣一些完好的出来种进去,这样将来就不用走得老远才能采到果子和野菜了。
距离他们最近的城镇也有百里之遥,他们不曾去过,担心可能会被无处不在的青红无常和黑白无常看到。若是有非要不可的日用品,颜非会用一些罕见的猎物去另外一座山里的几户猎户家换。如此檀阳子一连一个多月未见过外人,仿佛世界只剩下了他和颜非两个人。他不用再担心捉鬼的问题,不用再回去地狱那个充斥着痛苦和死亡的地方,生活忽然变得无比简单。他们白天为了生存而奔波,修补房屋、打猎、采摘、打柴、挑水、生火做饭。由于与世隔绝,做什么都要花费更多的功夫。到了晚上,他们就在那张芭蕉叶铺成的床榻上翻云覆雨,丢掉一切羞耻和担忧,被纯粹的快乐主宰全部感官,之后再相拥着沉沉睡去。
檀阳子总是觉得有些恍惚,这是他梦想的生活,不被打扰,自由自在。可是他总是有些不踏实。
这是真的吗?他真的有可能得到幸福吗?
而且……颜非也似乎好像有一点点……和以前不一样?
倒不是说有什么很大的改变,只不过是一些不经意的、细小的东西。比如他发现,颜非在以为自己没有看他的时候,经常会望着某一点发呆,眉目间带着几分落寞和忧虑。颜非以前也有难过哀伤的时候,可是现在他的表情似乎更……复杂阴沉一些?让他有些看不懂。
但是当颜非一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就还是以前那没心没肺的样子。
或许目睹自己”惨死“的经历,真的给颜非留下的很大的阴影吧。现在颜非总是想要抱着他,一有机会就想抱着他,晚上睡觉也要用双手将自己锁住,像是怕自己会忽然离开一样。
一天,颜非打算去附近的水潭里去钓鱼,他拿上自己制作的鱼竿鱼篓,还有那一小罐前一天挖出来的蚯蚓,在檀阳子嘴上大大地亲了一口,”师父,我去钓鱼,一会儿就回来。“
昨晚折腾得有些激烈,某人的索求有点无度,檀阳子捶着有点疼的后腰,瞪了他一眼,”知道了。昨天下过雨,回来的时候如果看到有蘑菇长出来就带回来点。”
“好!”
颜非一路走向之前他洗过澡的那条瀑布的上游,他记得在那里一段水流较缓的地方看到过鱼影。河滩上都是乱石,他找了一块石头盘腿坐下来,将蚯蚓勾到鱼钩上,用力一甩钓竿。他将钓竿固定在石头的缝隙间,然后自己躺下来,晒着暖融融的太阳,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猛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他脸上的表情与之前判若两人,深沉的瞳仁中闪过一抹寒意。
“出来吧。”他轻轻地说。
枝叶沙沙响动,一个人站在他身后。风吹起那人无瑕的白衣,墨发飞扬,稍稍遮住那清雅俊美的面容。
柳玉生有些怔然地望着那红色的背影,迟迟没有开口。
颜非缓缓起身,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这么快就能找到我。”颜非静静地望着他,面色沉静,古井无波。
柳玉生的眉头微微皱起,神色复杂。
“我找了你三百年,找你是我最擅长的事。”
颜非轻轻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傲慢,有些讽刺,也有些疲惫。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不想被你找到?阿须云。”
第136章 忘忧林 (3)
颜非的话, 另柳玉生、或者说是阿须云的脸色渐渐苍白, 混杂着惊愕失望和愤怒的生动表情出现在他如玉的面容上。但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用和缓的仿佛十分理解一般的语气说道, “你刚刚恢复,还有些困惑是十分正常的……”
“困惑?”颜非, 一步一步走向他, 一边走一边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有些讽刺的困惑的表情问道, “我真正困惑的是, 你真的以为我在记起自己的真正过往后,会忘记这些年在人间的一切么?还是说在你心里, 我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可以随意就将在我最弱小困难的时候待我最好的人丢在一边不闻不问的神?”
颜非尖锐而冷酷的质问, 如尖锐的棘刺直直插入阿须云的心口。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波旬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自己不是追随了他近千个天界年的朋友, 好像自己不曾为他出谋划策争取更多的同盟,好像他们没有为了共同的理想同甘共苦放弃一切天界的特权。不过是被一个小小的青鳞鬼蛊惑,就可以瓦解那么多相信他的生灵孤注一掷的努力, 就可以让那么多流血牺牲换来的复活变成徒劳。
“波旬,你对他的所有情感,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过都是受到了希瓦魔罗记忆和意识的影响形成的幻觉, 你并不是真的爱他!”
愤怒化作可见的红色烟云盘旋在颜非的双瞳中,只在须臾间, 一道燃烧的光芒骤然在柳玉生面前炸裂开来,迸射出的力量如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扼住药仙的咽喉,将他提起悬在空中。颜非此时周身红衣如烈焰般飞舞,他的皮肤绽放出圣洁而慑人的光芒,双眼中那不断盘旋的魔魅红色愈发浓重了。
“阿虚云,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你真的以为你很了解我?”颜非的声音如寒冰箭雨毫不留情地袭向白衣人,“你若真的懂我,就该记得我留给你的信里说的话。可是你没有,你不但没有,你伪造了我的遗言,告诉所有信徒我只是暂时沉睡,让他们继续为你卖命三百年!”
颜非的愤怒卷起狂风琳琳,片刻之前还阳光普照一派祥和的森林倏忽间便重重阴云、凛凛寒风横扫而过,树叶瑟瑟发抖如雨般落下,就连那溪水中的鱼也躁动不安地跃出水面,大地也仿佛在簌簌颤抖。天地摇撼间,柳玉生也不由得心生惶恐。
这才是波旬本来的样子。
他从来不是一个十分和善的神明,只要他想,他的强大、冷厉和莫测可以另最狂妄自大的上仙在他面前如孩童般发抖。而他之所以能有那么多的追随者,靠的也不仅仅是他的个人魅力,还有他的强大神圣所带来的恐惧。
阿须云一直都知道恐惧是一个多么强大的武器。它可以另最难以驯服的野兽俯首称臣、可以让无数人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一人、也可以激发出某种超出理智的狂热。因为在面对超出自己太多的绝对恐惧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拥护、就是去爱上他……
最初阿须云遇见波旬的时候,后者还是一个年轻的、有些好奇和天真的神明。阿须云知道波旬养母神的死给他造成了很大影响,也在那年轻神明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他等待了很多很多劫却一直都没有在任何神明身上找到过的火花,一种冷酷的、嚣张的、却又黑暗到令人着迷的力量。他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在波旬身上发掘这种力量,将他引导打造成足以撼动离恨天的神明。
可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这份威慑针对的对象却是他自己。
他知道波旬早就在这一带的山谷附近设下了一道广大的结界,用来遮挡天界的眼睛。在这里他们使用法力都不会被天界的那些此刻正净虚空遍法界地搜寻他们的天兵神将察觉。于是他也不再坐以待毙,提起身体中的神力来抵抗波旬的力量。
“你想让我如何做?!告诉他们那个他们信奉的神明抛弃他们了?!让他们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已经被搅得支离破碎的生活里去?!你走火入魔毁了自己,难道也要把他们一起拖入死局么!!!”阿须云怒吼道,炙热的光芒从他的身体中迸射出来,却显然没有颜非的明亮,“你既然开始了一切,就不能停下来!!!你的命早就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了!!!”
“所以你就像要杀死愆那?想要把’误入歧途’的我拯救出来?!”颜非用一种近乎唾弃的凶恶语调问道。
“我没有杀他!我不过是为了给你一个复生的理由,如果在过程中你有任何迟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难道不知道么?!”
“没有杀他?死的那个替死鬼难道就该死么?更何况我复生之后呢?如果我仍旧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你是不是就打算悄悄把他处理掉?”
“那又如何?!他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青麟鬼,连命魂都没有的恶鬼!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啪的一声,颜非在瞬间冲到阿须云面前,亲自用自己的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阿须云的脸猛地转了过去,白皙的脸颊上迅速红肿。他的表情诡异地冷静,缓缓地转过头来,用一种隐忍的、似乎有几分伤心的目光看向颜非。
颜非心中有一瞬的不忍,但是他知道他现在不能让步。
正如阿须云了解他,他也了解阿须云。他知道阿须云对自己有一种古怪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就好像自己是他的某种……作品……
一旦自己现在心软让步,就会被阿须云牵着鼻子走了。他不能再继续被动下去。
他和阿须云离得很紧,双眼死死锁住对方的瞳孔,微微露出牙齿,用一种低沉的、暗黑的、充满威胁的声音说,“你若再敢动他一根汗毛,休怪我不留情面!”
阿须云身上的光明开始渐渐暗淡,似乎终于在这场对峙中认输。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你真的要躲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永远躲下去?”
颜非放开了他,向后退了几步。只在这几步之间,他身上的光芒散了,飞舞的衣摆和长发渐渐服帖,那漫天乌云也纷纷离散,阳光重新从湛蓝的天幕中洒下金色的光粉。转眼间,又是一派风吹林动鸟雀灵歌的安宁景象,仿佛刚才那天地晦暗日月无光的可怕景象不曾出现过。
“你走吧。”颜非冷冷地说。
阿须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他悲伤地望了他一眼,身影倏忽散去了,只留下几片玉屑撒在他站过的地面上。
颜非的内心却并没有放松,他知道阿须云既然找到了他们,就绝不会这样轻易放弃。如果被逼得太急,只怕连放风给天庭,让天庭的人来逼他出山的手段都使得出。
他需要好好计较以后该怎么办……那些仍旧被阿须云控制的信徒,他也不能就任他们继续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而那些为了让他复生而献祭的鲜血,也不能白白牺牲……他记得他肩上的责任,可是……他也同样不能放下那个仍在深山中等待他的人。
他将空空如也的鱼篓和钓竿收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果他没有取回命魂就好了……只要他稍微再多迟疑一会儿,就可以及时看到还活着的师父,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样……比三百年前还要两难的境地。
那些咆哮在他脑海中的记忆,如恶灵一般蚕食着他,令他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矛盾和冲撞。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那些矛盾的东西撕成碎片,连放松和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他在路上找到了些可以食用的菌菇,装在鱼篓里,提着回了他和师父的小茅屋。却见檀阳子正趴在屋顶上,修补似乎刚刚被吹飞的茅草屋顶。
“回来了?”檀阳子边忙边问。
“嗯,可惜没钓到鱼。不过我们今晚可以吃蘑菇宴了!”颜非邀功一样举起手中装满蘑菇的鱼篓。
接下来的晚上似乎还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颜非煮好了晚餐,和师父两个人围坐在小小的篝火边,看着树下飞舞的点点萤火,时而静默,时而聊起过去的趣事。多数时候是颜非说着,檀阳子听着,然而今天檀阳子却主动问了句,“你有心事?”
颜非刚刚喝了一口汤,故意做出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的表情,“嗯?”
“不必装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檀阳子轻轻将碗放下,抬起一双沉稳却有力量的眼睛。颜非自从回来后就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虽然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大约是他那青鳞鬼莫名其妙的直觉。
颜非犹豫了片刻,说道,“师父,我们要不要换一个地方?”
“换一个地方?”檀阳子略略思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今天傍晚那阵风,我便觉得有些突然。是不是天庭发现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一个过路的猎户说这山里有妖怪。我怕他们是医仙派的爪牙。我想,大概还是换一个地方比较稳妥。”
似乎觉得颜非说得颇有道理,檀阳子点点头,“你认为去哪里好?”
“我在想……西域?”
檀阳子的手指轻轻描摹着陶碗的边缘,他沉思片刻道,“我一直在想,或许人间不是最适合藏身的地方。”
“你是说回地狱?”
“不,回地狱便是自投罗网。我想的是……中阴界。”
檀阳子刚说完,颜非立刻便说道,“不行!”
檀阳子讶然,“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