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莱尔德知道列维说的是什么。他熟练地在杂乱的记忆中找到了所需的文件。
那是某次打雪仗之后。既然有雪,应该是冬天,或许是圣诞节前后。
他们离开雪地,坐在长廊下。实习生望着雪后晴朗的天空,看得有些出神。
小时候的莱尔德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直视晴空?他的眼睛不疼吗?他在看什么?
莱尔德用树枝扒拉着两步之外的积雪,画了个圈,再画上简单的经纬线。不知什么时候,实习生回过了神,他伸出脚,在莱尔德画出的图案上抹了两下。
“你在干什么?”莱尔德怒视着他。
“你画的是什么?”实习生问。
“地球。”
“那就对了。我帮你加工了一下。”
“加工成什么?”
“卫星云图。”
莱尔德愣了半天。被毁掉“画作”令他在一瞬间无比气恼,但是看到实习生一脸认真地说“卫星云图”时,他又忽然非常想大笑。这种矛盾的情绪撕扯了他好一阵,真是名副其实的哭笑不得。
“你怎么这么幼稚……”最后,莱尔德故作嫌弃地瞪了实习生一眼。
“你特别爱说我幼稚,可能人总喜欢用自己的缺点指责别人。”
这只是一句随口的反击,谁知它真的引起了莱尔德的沉思。莱尔德没有接话,而是安静下来,手里的树枝轻轻点着地面,在长廊外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小洞。
实习生刚想再说什么,莱尔德忽然问:“其实……你也不用特意陪我玩。”
“怎么突然这样说?”
“你总是来陪我,多半是因为你的老师要求你这么做吧?是为了更好地观察我?还是什么特殊照顾?”
实习生一笑:“我问你,半小时前我对你做了一件事,导致你发出惨叫,引起路过的护士围观……还记得是什么事吗?”
“你把雪球塞进我衣服里。”莱尔德现在还并没有完全原谅他。
“如果我是因为老师的命令而来陪你的,我肯定不会干这种多余的事。我是自己想这样做而已。”
莱尔德微微鼓着嘴说:“那现在呢。你没别的事做吗?”
“我工作不忙。而且其实今天是我的休息时间。难道要我白白闲着吗。”
“既然是休息时间,你怎么不离开医院去找朋友玩?其实我知道的,像你们这种大一些的孩子并不喜欢和小孩玩,你们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我毕竟有病,没法离开医院,所以也没有朋友……你不用同情我的,这样没意思。”
实习生看着他,暂时没说话,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莱尔德感觉到了视线,所以故意没有抬头,等他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抬起头,接触到实习生的视线。
莱尔德惊讶地发现,实习生的眼神有些暗淡——他不高兴,又故意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他们再次目光接触后,实习生才又开口:“其实,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这取决于你,而不是我。”
“为什么……”莱尔德小声问。
“就算我同情你,就算我是故意来陪你的,就算这一切都是老师要求的……但只要我确实愿意这样做,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原因并不重要。至于你,你那么怕我们,又怎么会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就算我辩解,就算我拿出一百个证据,证明我不是仅仅出于同情,就算我的老师告诉你他没有命令我这样做……那也没用。只要你不把我当朋友,我就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我只是一个实习生,只是你害怕的对象之一而已,我在这陪你,恐怕会让你更不自在吧,对吗?”
莱尔德想插话,但一时组织不好语言。实习生继续说:“大一些的孩子不喜欢和小孩玩?也许吧。我不太了解。我不太会去想这些事。”
实习生沉默下来,又望向天空。莱尔德不止一次看到他这种眼神,平静,空洞,但又区别于大人们的沉思。
莱尔德想了想,挪动双脚,屁股在座椅上蹭着移动,往实习生那边靠近了些。
“抱歉,”莱尔德小声说,“我不该那样说。现在我发现了,我只是因为圣诞节也没法回家,所以有点烦躁。我是在拿你撒脾气。”
“我没有生气。”实习生抬起手。莱尔德以为他又要拍自己的脑袋,但这次没有,他的手落在肩膀上,还用力按了按,就像对待同龄的人一样。
莱尔德说:“对我来说……你当然是我的朋友,真的是。从前上学的时候,其实学校里没什么人理我,我休学了之后,当然就没有人来看我……今年圣诞节我也不回家……爸爸说这是医生的建议,他就听医生了的……”说着说着,他有点鼻酸,声音有点发抖,“真要说起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可是……”
莱尔德想说:可是,早晚你也会离开的。要么你先离开医院,要么我先出院回家,虽然这样也很好……但之后呢?我们真的能够再取得联系吗?你连名字都不能说,我也同样对你有所隐瞒。
我不能告诉你,我曾经在你身上看到过噩梦般的景象;而你肯定也没有告诉我,在你眼中重要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经历过的秘密……
当年,莱尔德自始至终也没能说出这些话。他无法把此类疑惑组织成流畅的语言,更是不敢将它们宣之于口。
肩膀上的手离开了。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下一秒,它落在莱尔德另一侧的肩上。
实习生收拢手臂,揽着莱尔德的肩,把他拉近了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莱尔德的头靠在实习生胸前,感觉到那只手在轻拍自己的背部,一下一下,十分有规律,也十分僵硬,令人联想起妈妈拍着小孩入睡的手法。
莱尔德忽然想到,刚才实习生长篇大论了半天,全都在指责“你没拿我当朋友”这一点……而现在,他却一言不发,只是送来一个僵硬而笨拙的拥抱。
莱尔德默默给自己“唯一的朋友”定下一条罪名:指责别人的时候无比流利,却完全不擅长安慰别人。
现在想起来,当年的实习生在休息日也不离开医院,真是合情合理。
列维·卡拉泽这个人真是没什么朋友。就像莱尔德一样,他也没有亲密关系,没有家。
当年他应该也才十几岁,那时的他又能好到哪去。他只有导师,教官,他不会有同龄朋友,也不会有私人兴趣爱好。
但是,他并不寂寞。他不需要同情。凭今天莱尔德对列维的了解,即使给他机会,让他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他也肯定不会去的。
他还是更喜欢游离在人群之外。他和世间琐事的连结,就是如此之浅。
而在这一点上,我也一样。莱尔德对自己说。
我们与世间琐事的连结,都是那么浅,那么松散。偏偏正因如此,现在的我们才会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着同样的假象。
莱尔德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想分出精力去回应,但好像办不到……这感觉有点像被人从熟睡中唤醒,他能听见有人在叫他,他似乎回答了,又似乎没有,他根本没有醒来。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他又回到了梦境中。
他盯着面前的画面。那是一片苍白的雪原,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空中晴朗无风,但天穹上却没有悬挂太阳。不知哪里来的光映在雪地上,世界洁白得令人目眩。
他眯着眼睛,看到远处的地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看到雪地上被划出了一道弧形,像是有人拖行什么东西造成的痕迹。
他沿着弧形走了一会儿,发现了更多交叉的线条。
线条在他脑中逐渐组合成画面,他惊讶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画在雪地上的地球。
画面很拙劣,只有不圆的外轮廓和几条经纬线。靠近一侧的经纬线上被涂抹了几下,仿佛是卫星图案上的变幻的云流。
不知什么时候,莱尔德拿到了一只小树枝。他扒拉着积雪,试图把被涂抹掉的部分还原回来。
把雪涂上去,补上去,把断掉的经纬线再连接起来。
在他低着头忙于此事的时候,天空的一隅裂开一条缝。
从这时开始,平湖般的晴空上,逐渐浮现出一道道血色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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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尔德!”
列维已经叫了他不知多少次,他毫无回应。
几分钟前,列维正在和他说话,莱尔德忽然没有了动静。这次他没有昏倒,他睁着眼睛,眼珠在不停转动,追踪着这里不存在的东西。无论对他说什么,他似乎都完全听不见。
“丹尼尔!”列维叫道,“滚出来!告诉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当然没用。莱尔德和丹尼尔告诉过他好多遍了,这不是鬼附身,不是一个人藏起来、另一个人出来这么简单。
列维一边呼唤,一边扇了莱尔德两巴掌。莱尔德倒靠在沙发一侧,仍然没有恢复清醒。
TBC
96
他会看见什么?
莱尔德倒在沙发上,睁着眼睛,嘴里不停地默念着一些东西。
列维把耳朵贴过去仔细听,能听到细碎、快速、连绵不断的发音。其中夹杂着带有拉丁语、印加语等风格的词汇,只是发音风格近似,无法确定语义,还有一些是数学符号的学会内部造语念法,除此外,大多数则是列维完全没接触过的陌生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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