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这次,肖恩没有说“我不能说”,也没有说“不是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所说的‘有变化’又是指什么?”
杰里说:“我哪知道细节?我只是猜想,那肯定是很不妙的变化,足以引起上面的重视……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恐惧。为了应对这些变化,你们就打算再用用莱尔德。你看,莱尔德就像一把南方老女巫新摘的草药似的,药理不明确,副作用不明确,不能随便想用就用,但它从前在危急时刻起过作用,所以也现在你们打算冒着风险,再试用一次。”
肖恩把杯子放回了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出轻响时,他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
杰里敏锐地辨识出,那是一个还未展开就被收回的笑容。
其实肖恩经常微笑,即使是“现在”的肖恩也经常微笑。他在几年前甚至去做了美容牙冠,杰里一直觉得那些牙齿实在是白得过于严谨了。在陌生人眼里,肖恩的笑容一向正直而热忱,十分能博人令人信任。
但刚才那个细小的表情不一样。别人也许分不出区别,杰里却能看出来。这次肖恩没有“故意”露出微笑。
“你还真挺会说的,”肖恩稍微侧过身,直视着杰里,“你只说模棱两可的词汇,不说术语和细节。这么一来,你似乎猜到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说对了细节呢?会怎么样?”
肖恩说:“要看具体内容。轻则要接受调查,如果风险太高的……”
杰里苦笑了一下,又从地上拿起一瓶可乐:“没关系,瞎猜又不算泄密。你看,关于51区的话题满天飞了好几十年,只要没标出湖床基地的入口位置,也没描述你们办公室的摆设,就不需要对那些发帖人封口,不是吗?”
肖恩笑了笑。这次是假笑——杰里在心里判断道。
杰里说:“这些话题对现在的我来说是机密,也许将来就不是了。”
“什么意思?”
“我提出调职了。”
“调去哪?”
“跟着莱尔德一起去湖床基地。这次当然不行,但将来我有可能调过去。”
肖恩微微皱眉,说:“我不建议你过来。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如果有人询问我对这事的的意见,我会明确表示反对。”
杰里问:“怎么,不愿意让我过去吗?既然这么不乐意和我共事,干吗还没事就往我家跑。”
“我们小时候,我也经常往你家跑。”
这句话让杰里恍惚了一下。语言往往能带动画面,在短短几秒内,杰里又看到了当年肖恩爬屋檐的姿势,听到了他敲窗户的声音。
这些东西就像海岛上的对流阵雨,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
但肖恩没有给他太多回味往昔的时间。肖恩继续说:“闲谈与工作不同。杰里,我不建议你过来。相信你也知道,湖床基地在这几年撤换了大批工作人员,也更改了安保方式。因为这里比从前更加危险,而且……是那种尚不明确的风险。”
杰里笑了笑,低着头说:“还记得吗,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切是从我这开始的。我和你在派对上看到了那扇门,我缩到一边,让你去面对各种询问,然后我偷偷联系节目组,找来了列维·卡拉泽,接着,这件事又吸引到了我哥哥莱尔德……”
杰里边说边把玩着杯子。里面的冰已经全都化了,新倒进来的可乐还是满的。
他已经喝不下更多碳酸饮料了,但他就是要盯着杯子里剔透的黑色。
“我不认同这个说法,”肖恩说,“我们是经历者,但不是引起事件的人。”
杰里没有理会肖恩的反驳。他继续说:“你还记得过去的我吗?十六岁的我。我对那扇门又怕又好奇,非要拿手机拍下来,非常想参与探秘……你就当我还是十六岁吧。我没变,还是那么愚蠢,那么不知深浅。肖恩,我一定会争取到湖床基地去。”
肖恩说:“如果你只是担心莱尔德,我可以向你承诺,会有专业人士尽心地照顾他的。我个人坚决反对你调职,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的建议是……”
杰里打断他的话:“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呢。你忘了吗?我从小就很自私。我一直都这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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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转移之前,在目前这个医疗机构最后一晚上,莱尔德像从前一样整理着自己的记忆。先随便写下来,再慢慢修整成易于理解的标准报告。
今天他睡得比平时更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体力比以前好,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明天就会离开这个地方,他不能带走这台电脑。
莱尔德在午夜前后入睡。平时,他会在清晨五点多醒来,因为六点时会进行一次采血。
莱尔德曾经问护士能不能不要起床,能不能继续睡,护士想扎就随便扎好了……答案是不行,他一定要彻底醒过来。过了段日子,生物钟慢慢形成了,他每天醒来的时间前后差不到五分钟。
被转移的这一天,他却没有在五点醒。他继续舒舒服服地沉睡,做着很长很长的梦。
人记不清睡眠时的每一个梦。当后一个梦开始上演,前一个梦就会粉碎在记忆中。
可不知怎么的,莱尔德似乎记住了每一个梦,甚至记住了每个梦切换的瞬间。
也许只是错觉,也许他根本没记住那么多。也许这些单元剧属于同一个梦境,只是时间跨度太长而已。
也许在它们之前,还有更庞大、更细密、更幽邃的无数个梦境……莱尔德不知道事实究竟是如何。谁都不知道。
第一个梦,是他在和杰里谈话。梦中他没有坐轮椅,他的身体完全康复了,杰里仍是现在的年纪,但没戴眼镜。
他们坐在没什么特征的家庭餐厅里,吃着普通的快餐。他桌上的酱汁没有味道,盐和辣酱好像也坏掉了,他向服务员要了新的,新的也一样没味道。
杰里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完全像个成熟的大人,有些神态甚至让他想起他们的父亲。
在他拿到第四瓶酱汁时,列维·卡拉泽从门外走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他双手撑在桌子上,质问莱尔德为什么迟到,为什么还慢吞吞在这里吃东西。
莱尔德解释说:酱汁没有味道,任何食物都没有味道……说到一半,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好像和迟到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站起来,嘻嘻哈哈地道歉,跟着列维走向门外。杰里独自去结账,看着还真有点可怜。
推开餐厅大门的那瞬间,莱尔德想起来了,今天他和列维要一起去调查某个“鬼屋”,他们约好了在屋前见面,但他一直在餐厅里耗时间。
列维先走出去,莱尔德紧随其后。
餐厅的门很重,要两只手顶上去才能推开。
第二个梦里只有莱尔德一个人。他蜷缩在宿舍窄床的一角,橘色的柔和灯光从肩膀斜上方投下来,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区域。
他读着厚厚的资料,从各种笔录和采访记录里寻找值得注意的东西。他不停地揉眼睛,因为视线实在是太模糊了,纸上的字全都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他拼命想看清,想把所有线索尽收眼底,越是这样,那层水雾就越是厚重,几乎要从眼前蔓延向外界,占满这间本来就不大的培训人员宿舍。
渐渐他意识到,这层水雾也许是自己的眼泪。
因为,虽然他看不清资料中的细节,却能看清那些浸透纸张的痛苦。
他看到,黄昏的时候一群孩子在嬉戏,其中一个男孩消失在篱笆墙后面。从这个黄昏之后,他的父母再也看不见清晨,他最好的朋友终生不再敢念起他的名字。
他看到,一家六口走入游乐园中童话般的城堡,长子领着三女走进一扇门。出来的时候这个家庭只剩下四个人,这四个人的一生从此坠入深渊。
他看到写访谈的人强调着悬念和恐惧,可在悬念与恐惧之外,真正蚕食灵魂的是无尽的悲伤。
他看这些留在原地的,未曾出生的人。同时他也看着自己的过去与现在。
他站起来,推开宿舍的门。与昏暗的宿舍相比,训练基地的走廊明亮得晃眼。
他擦干眼泪,走出门去,被白光吞没。
第三个梦里他是丹尼尔。他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份纸质资料,上面印着某个婴儿的生日和姓名。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婴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反正不是纸上说的那个日期。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妈妈生下了伊莲娜,生下了他,胎儿的梦境结束了,他们出生了。他们出生了,他们的梦境结束了。
多年后,父亲和母亲病逝,他们出生了,他们的梦境结束了。
丹尼尔注视着楼梯,伊莲娜站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怀抱着“那个东西”。
方尖碑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黑影,把丹尼尔的身影也笼罩其中。丹尼尔先是向着方尖碑伸出手,接着又畏惧地开始后退。
全世界都睁开了眼睛,看着伊莲娜怀中的“那个东西”,这让丹尼尔想起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世界也第一次凝望着他。
但是人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画面?这肯定只是文学性的想象。我还没有出生。
丹尼尔转身跑向房门,姐姐的声音一路跟随着他:不是异常,不是灾祸,不是圣恩,也不是天罚。不是狭隘的、功利性的知识。这是新生。学会为人类引路,而我为学会引路。
跑出门之后,莱尔德做着第四个梦。
风暴与巨浪合奏成怒吼,漆黑的天空被银光劈裂。
他从甲板上落入大海,走进门中,开始了漫长的跋涉。他做了无数的梦,忘掉了无数的梦,他只能记得最近的梦境。忘掉的那些就算了,他不想回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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