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地面越来越高了。红色怪物的尸体已经仅剩一层肉皮。
莱尔德抬头目送了罗伊一会儿,慢慢收回目光……现在不是该担忧别人的时候。
灰色的猎人抬起脚,踏上土红色地表,一步步向他走来。
TBC
37
一声枪响之后,莱尔德的右手被按在了石壁上。这一枪当然打空了,在射击的瞬间,灰色猎人已经扑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腕向旁边压住。
灰色猎人用上了六只手,两只手分别压着莱尔德的手腕,两只手从他腋下穿过,提起他的身体,还有两只位于腹部的手压着他的膝盖,防止他挣扎乱踢。
莱尔德后背紧贴着岩壁,脚尖悬空离开了石头。灰色猎人把他举起到比自己头部略高一些的地方,近距离盯着他。
灰色猎人仍然维持着人类的长相。它的眼睛是蓝色的,眼白有些浑浊,再加上眼珠色浅,所以这双眼睛从远处看更加诡异,在近处看反而显得正常一些……与它对视的瞬间,莱尔德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双眼睛似乎并未完全丧失理智……
有某种带着光芒的东西,仍潜藏在疯狂之下,蜷缩在混沌瞳色的深处。
莱尔德很庆幸这生物没有掐他的脖子,也没把他扔到嘶嘶作响的食人地面上。
“你是谁?”他苦笑着问,“天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不懂也没办法,我就随便问问……你好像挺喜欢诗歌啊?”
猎人歪了一下头,脑袋上刚才被打裂的地方淌出一些不明粘液。
它没有做出任何攻击行为,也许它真的在思考。
莱尔德尽可能保持着冷静,轻声问:“你很喜欢《写在勒瑞奇海湾》?”(注1)
猎人没有动,连眼睛都不眨,像是凝固成了雕像。莱尔德知道它还清醒着,禁锢着他的那六条手臂都还保持着力道。
“我只活在我们同在的时间内……”莱尔德试着复诵了一下日记本里的那几行诗。当这怪物还是人类的时候,曾经靠默写它们来平复心绪。
“呜……呃……”
猎人的面庞上,杂乱连成一片的灰色发须里,发出了低沉粗粝的声音。
“未……来,”它灰蓝色的眼睛颤动了一下,“未来……和过去……都被忘怀……仿佛不会出现……从不存在……”
它的脖子扭动了一下,骨骼咔咔作响。
莱尔德心跳加快,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这东西说话了……这样究竟是更好,还是更危险?莱尔德也不敢肯定。
他轻轻跟着说:“但是不久,守护天使远行,恶魔又君临我迷惘的心……呃,后面的我不会背了,”莱尔德长长呼了一口气,“那个,你究竟是……”
猎人猛地抽搐了一下,吓得莱尔德没能把话说完。
“他们,”猎人艰难地说,“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只有我,只有我……”
莱尔德回忆起了日记本上的内容。这个人曾经写下过差不多的话。“他们?你是指谁?”
猎人又伸出了两只手,两只位于上腹部的手,它们伸到莱尔德颈侧,搭在他的锁骨旁,它们停顿了一下,慢慢向下,分别沿着不同的轨迹移动,手指力道稍重地划过衣料,描摹出既定的某种图案。
认出这个图案后,莱尔德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被怪物抓住都没让他如此惊恐,现在他却连话都说不出,只能微微张着嘴,嘴唇无意识地颤抖着。
“是……谁……”猎人一词一顿地问,“是谁,留下它,给你?”
莱尔德一时恍惚,没有回答,怪物就加大手上的力道,按得莱尔德肋骨生疼,他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说:“我不认识……我不记得……”
猎人伸手到他颈间摸索了一下:“你不是……不是我们。你不是他们。”
“嗯……我不是……”莱尔德跟着重复。
其实他并不知道怪物在说些什么……它隔着衣服,在他身上画出了那个图案……这让他头皮发麻,无法正常思考。
猎人把脑袋贴近他,嘴巴靠近他的耳朵。莱尔德本能地想躲开,猎人又伸出一只肩膀上的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不要乱动。
莱尔德听到一种古怪的语言。发音很含糊,唇齿音粘连,奇怪的是,每个音节又似乎很清楚,单独的音节听起来有些像英文方言,可他还没想起是哪个词,接下来的发音就又吞没了上一个印象,全都连在一起,就变成了根本没听过的语言。
猎人声音十分轻微,几乎就是气声。
在不知不觉间,莱尔德却听到了震耳的嘶吼,犹如风暴在大海上咆哮。
浓云从西南方翻涌而来,海面上掀起凶涛恶浪。在暴雨和冰雹的撕扯中,那艘双桅船仍然挂着满帆。
在这种情况下,有个人坚持站在甲板上,抱着护栏,身上绑着一个巨大的油布包裹。
他腾出一只手来,用炭条在木头上做着计算,写过的痕迹被他自己的身体和雨水擦去,但这不重要,只要算出接下来的结果就可以。
风暴让这件事变得十分艰难。在他往甲板上画图形的时候,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有人对他们喊话,大概是想帮助他们,以及提醒他们收起风帆……
他迎着雨水抬起脸,望着甲板上的其他同伴。他们因为这场遭遇而陷入了混乱,也许根本没听清远处的喊话。
在最后一刻,他的图形完成了。当然,那时他并不认为这叫做“最后一刻”。
他放开护栏,任凭身体被颠簸的甲板抛起,坠向漆黑的海面。海水没有将他吞没,迎接他的,是一扇漆成金色的双开拱门。
一声刺耳的嗡鸣撕开了这些画面,穿着黑色大衣,背着油布包裹的男人站在莱尔德面前。
莱尔德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看”着一切。刚才他竟然毫无知觉,变成了一个没有自体存在感的观察者。
他明明在听着那怪物说话,不知何时,陌生的发音变成了能理解的话语,理解到的东西又形成了视觉……这一切发生得顺其自然,莱尔德都没能意识到其中的变化。
莱尔德试着发声,竟然成功了。他感觉不到自身形体的存在,却能够控制嘴巴说话。
“你是谁?”他问,“我叫凯茨,你呢?”
穿黑衣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他慢慢抬头,这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扁鼻子,蓝眼睛,留着缺乏打理的络腮胡子,神色有些畏缩,看起来平凡无奇。
他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愿说出名字,还是根本不记得了。
“他们怎么样了,”他望着莱尔德,“他们也在这里吗,他们在哪里?”
莱尔德还以为他问的是艾希莉和罗伊,于是回答:“他们不在这儿,早就离开了。”
“我看到他们了,”黑衣男人说,“我认识他们……不,我不是指他们,我说的是他们……他们……与我一同探寻真理之人……”
一连串的“他们”令莱尔德对接下来的沟通感到绝望……他试探着问:“刚才我看到了一艘船,是你让我看到的吗?你问的是那艘船吗?”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回是个陈述句,不是询问。莱尔德觉得这大概是一句回答。
黑衣男人双手捂住脸,似乎陷入了痛苦。与此同时,莱尔德眼前又出现了那艘船的模样,这次它不是在风暴中的海上,而是停泊在港口。
风暴中背着油布包裹的男人现在身着一身轻装,正在与一个制帆工匠沟通,商量着如何修补前主帆。
说话时,他眯着眼望向阳光,在那个方向,一个青年背靠主桅而坐,捧着书对他笑了笑。
接着,莱尔德看到了他们从主帆上挖下来的布料,上面以陈旧的黑漆写着“唐璜号”。
莱尔德愣了一下,又突然醒悟。
1822年7月,唐璜号在拉斯佩齐亚海湾倾覆,船上的人全部遇难。(注2)
莱尔德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目前为止他经历过的……最大的虚幻,比遭遇怪物之类还要虚幻。
“等等,不会吧?”莱尔德问,“但是历史记载中……算了,这不是重点。如果你在唐璜号上,你们不是应该在意大利附近吗……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怎么会遇到我们?”
之前,莱尔德坚定地认为这地方与外界比例一致,万一他的推想是错的,那么他们很可能无法找到“伊莲娜”最后出现的坐标……他很希望自己没有错,希望这世界的方向能有规律可循。
莱尔德又问:“难道你在这世界旅行了几百年?甚至……走过了相当于从欧洲到美洲的距离?”
考虑到此人进门的年代,也许他真的可以从欧洲徘徊到美洲……但这也不对,至少和黑衣男人的经历不太相符。莱尔德还记得那本日记的内容,日记不长,仅仅提到了图书馆、树篱迷宫、河水和灰色树林,并没有写出多么漫长的旅行。
莱尔德想拿出手机,想给这个人看里面日记的照片,但他发现自己拿不到小提箱。
他没有手,没有身体,没有一切。他只是能看见,能听见,却根本不存在。
黑衣男人歪了一下头,这动作和灰色猎人歪头时一模一样。
他说:“这是我的旅程……我寻找岗哨。我追寻每一页书……直到来到这里……”
“岗哨?岗哨是什么?”
“岗哨。拓荒者留下的痕迹,歇息,传承所见的一切。”
莱尔德用力理解了一下:“也就是说……那个树屋不是你建的,而是在你之前还有别人来过,并留下的?”
黑衣男人缓缓点头。
“还有多少这样的岗哨?”
黑衣男人摊开双手。莱尔德还以为他要用手指表示数字,但他只是双掌向上,手臂伸展开,平划了两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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