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躺下爷压
老人笑得爽朗、中气十足,说话声音异常洪亮,虽然手里拄着一根弯木杖,却仍然能在前面健步如飞地带路,一边回头絮叨着小竹子的事。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植物的本体一般不能随便移动的,那孩子还敢拖着萎缩的须根长途跋涉。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又瘦又小、妖气虚弱,几乎已经不能维持人形了,就在我的树下坐了一个晚上,天亮以后又要走。我问他要去哪里,他居然傻乎乎地跟我说不知道,我就让他留下来,等知道以后再继续走。”
“那天我帮他把本体种在背风山坡上的一片紫竹林里,后来他自己在那竹林中间搭了间屋子住下了。谁知道这一住啊,就住了十几年。要不是你们的朋友问起小竹子的停留时间,我还不知道日子竟然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就过了……哎呀,那棵竹子现在长得可壮实了!”
“那孩子胆子小,也不喜欢凑热闹,听说‘香酒会’上所有妖精都会赶回来,就不敢去市集了。要不是我这个老家伙肚子里的酒虫又闹起来,忍不住去了一趟,说不定就和你们错过了……”
说到这里,老人停下了脚步,指指前方那片葱翠的竹林道:“他就在那里面,你们去吧。小孩子的地盘,我就不好进去了。”
大家向老人道谢,还不等他们说完话,陈谷第一个就拔腿冲进了竹林。
“喂!你这个人类,等等啊!”蛙九连忙吆喝着追上去。
祁穆朝老人歉意地笑笑,也和封百岁随后跟了进去。
也许是水土肥沃、灵气充沛的原因,这片竹林长得特别旺盛,没走多远,头顶的阳光就被遮挡得只剩下些零星的光斑,稀稀疏疏洒落下来。还好林间留出了一条走惯的小路,让他们不至于迷失在里面。
小路的尽头,出现一间式样朴素的小竹屋,屋子后面立着一棵挺拔粗壮的青竹,比屋顶还高出许多,青翠的颜色在这片紫竹林里格外显眼。
“小竹子……”陈谷毫不掩饰他的欣喜之情,先是试探地低喃一句,然后提高声音喊道:“小竹子!”
随即快步上前,举起手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下去。
“小竹子、小竹子,你在吗?我是陈谷,我来接你了。”
等了一会儿,竹屋内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敲门喊道:“小竹子!我是陈谷啊!你在不在?我来接你了!我是陈谷啊!”
这次他敲得又重又急,身体几乎快贴到门上了,可是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过,屋内还是死一般沉寂。
一阵风轻轻吹过,竹叶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却越发显得寂静。
陈谷脸上急出了一层细汗,求助似的看向祁穆,带着几分希冀的神情问:“是不是屋里没人?”
没等祁穆回答,就听蛙九抢白道:“怎么可能!老头明明说他今天还没有出去过。而且这屋里的妖气,我们谁都能感觉到,你是人类当然不懂了!”
陈谷却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只是固执地望着祁穆,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屋里没人?”
蛙九被他无视,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嘀咕道:“人类就是喜欢自欺欺人!”
祁穆看见陈谷的眼睛里还闪动着一簇微小的火苗,他那难以言喻的表情实在让人不忍心说出真相,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时候说实话比较好,于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火苗噗的一下熄灭了。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紧闭的门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对不起……小竹子,你一定觉得我骗了你对不对?不是的……我没有骗你,也不是故意食言,我那时候真的没有回去看你的条件啊……等我终于能够回去的时候,那片竹林已经不见了,你也不见了……你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不给我留个信呢,好让我去找你……我知道,你一定恨透我了是不是?所以赌气跑掉了,还那么不爱惜自己,功力不够硬是跑回了妖界,害我到处都找不到……我跟你说,这十几年,我一直在找你,甚至不惜向妖类求助,让他们带我来这里,我……我很想你……你呢?想不想我?”
说到这里,他特意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可还是没有人回答,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还好,我总算是找到你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约好的吗?要一起娶老婆,一起当邻居,你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从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所以一定要在有生之年亲口告诉你……我就要结婚了。”
这话一出,祁穆感觉自己心里都跟着咯噔了一下,他透过那扇薄薄的门扉,能够感觉到里面传来不平静的妖力波动。
“小竹子,你……你会为我高兴吗?我想你那么善良,应该……应该会吧?是不是……”
陈谷本来一直抱着好友会为自己高兴的单纯想法,可当真正对小竹子说出这句话时,心头却涌上无限失落,甚至于只是面对一扇没有生命的竹门,也感到些许不自在。
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无措,陈谷又接着道:“我已经买好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满了上好的竹子,每天都有专人细心养护,你一定会喜欢那片竹林的……”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提起了全身的勇气,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掌贴在门上,轻声说:“跟我走吧,那片林子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住在一起,我会给你介绍我的妻子,讲给你听我们相识的过程,她很漂亮,人也不错,她也喜欢竹林,她还听我说过你的事……总之你会喜欢她的……跟我回去吧,小竹子,好不好?”
陈谷哑着嗓子、语调破碎,如果不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我应该早点找到你的,但是现在也不晚……对吗?”
“小竹子,跟我回去吧…去人间……好不好……好不好……”
他嘶哑的恳求渐渐隐没在风声里,贴在门上的手慢慢滑落下来,颓然垂在身侧。
“你还没有原谅我,是不是?”他像是问屋里的人,又像在问他自己,“那至少……至少让我再见你一面……行不行?”
屋后那棵青竹突然被风吹响,轻柔地摇晃起来,过了半晌,又归于沉静。
红着眼眶的男人,那一刻像是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他在沙沙作响的竹林中沉默地站了很久,仿佛时间停驻,仿佛万籁俱寂……没有人去打扰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想到些什么。
终于,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臂,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项圈,项圈上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脆响,“以前我说过要送给你的,本来想亲手交给你,现在……我把它放在门外,记得来拿。”
说完放好项圈,最后再看一眼那扇沉默的竹门,然后转身离开。
“喂喂喂!”蛙九指着竹屋,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道:“你就这样走了?”
陈谷没有看他,径直从他身边经过。
祁穆摇了摇头,也只好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发现蛙九还傻站在原地,于是示意他跟上。
出了竹林,老树精还等在外面,见到他们也没有多问,只是平淡地说:“要走了?”
陈谷点点头,想了一下,又问树精:“他在这里过得好吗?其他的妖类会不会欺负他?”
老人笑道:“好着呢!大家都挺关照他的,毕竟是同族嘛。”
听到这句话,陈谷的身子震了一下,低头喃喃道:“是啊,毕竟是同族……”
祁穆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陈谷不好意思地道:“麻烦你们这么多,却是这样的结果……”他苦笑一下,还想再谢,却被祁穆打断。
“既然来了,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这里毕竟是妖界,你快回去吧。”
陈谷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点头。
祁穆拜托蛙九把他平安送回人界,蛙九虽然对这个人类千辛万苦找到那个小竹子却连一面也没见到就离开的行为表示费解,但元灵大人交代的事情,他还是二话不说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目送他们离开,祁穆拉着封百岁轻声道:“走吧,回去看看。”
封百岁点头,两人一起顺着刚才的小路向竹林深处走去。
就在那间竹屋前,他们见到一个身着青衫的人蹲在地上,盯着手里的银项圈发呆。
察觉到有人走近,那人抬头看过来,略显惊讶道:“你们是刚才的?”
他的声音清亮和缓,那张脸俨然是少年人的模样。
“陈谷说他离开时你还是小孩子,原来已经长大了吗?”
对方没有答话。
祁穆看着他,只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见他?”
少年呆了一下,缓缓起身道:“我遇到他的那年他只有七岁,我却已经修行了百年,他十六岁时我们一别将近二十年……如今你看看他,再看看我,就知道为什么了……”
祁穆不语,他当然知道为什么,那张年轻稚气的容颜虽然有了变化,但是那种变化就像是时间特意拖长了步伐,走得格外缓慢,而身为普通人类的陈谷,脸上却已经开始出现一条条细纹,鬓角也悄然冒出几根稀疏的白发。
少年把项圈攥在手里,指腹摩挲着已经有些发黑的银面,轻轻摇头道:“我是他的朋友,不是宠物。”
这语气不像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反而更像是对自己说的话。说完,也没看祁穆他们一眼就转身进了屋。
祁穆看着他单薄又倔强的背影,和封百岁对视一眼,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明白了,这个在妖界里只能算是幼年妖精的竹妖并不像老树精说的那么胆小,面对陈谷,他虽然有太多的不舍,却始终有一个坚持——
如果要在精心营造的人工竹林里短暂地相处,他宁愿独自守住当年只有两个人时、还未被污染的印象。即使它只占了妖族漫长生命中的十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那也是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当百年时光流过,那个人类或许垂垂老矣,或许已经长眠在墓里,或许他也已经渐渐遗忘了人间的繁华景象,但在那段回忆中他们仍然是两个天真无邪、亲密无间的男孩,在竹林间无忧无虑地谈天说地,无所谓未来,也不存在过去。
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在那片竹林里,他们从不曾分开,也永远不会分开。
回去的路上,祁穆看着地面他和封百岁并肩而行的影子,禁不住叹息道:“难道真的是人妖殊途吗?”
“不是,”封百岁淡淡地说:“是他们不够坚定。”
祁穆求教地看向他。
“就算那个陈谷寿命太短先一步死了,等他投胎,还可以重新找到他,这一世不行,再等下一世,只要足够坚定,总能找到在一起的办法。”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要是我的话,会直接把魂魄从地府里劫走,一劳永逸。”
祁穆愣了愣,封百岁的话让他想起了曾经的一个老朋友,不过更多的,还是想到了他们自己,顿时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掩饰不住即将绽开的笑意,伸手过去拍着封百岁的肩膀道:“谢谢你那么坚定。”
“不客气。”封百岁一点也不谦虚地说:“你买一瓶春情露来感谢我就够了。”
“……”
祁穆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愤愤地收回,憋了半天咬牙道:“如果我不去买,你就要一直揪着这个不放是不是?”
“是。”封百岁自在地回答。
第78章 香酒会(六)
大婶已经足足笑了十秒钟,祁穆偷偷回头看一眼封百岁,后者只是神情自若地对他挑了挑眉梢。
他咬牙,重新转回来面对现实,心里已经恨不得把摊子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扔在封百岁那张得意的面瘫脸上。
咽了口唾沫,祁穆正准备开口,没想到被大婶抢白道:“你是不是元灵大人?”
祁穆一愣,点了点头。
大婶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挤出深深的褶子,“哎!你瞧我这人,先前他们跟我说元灵大人和烛龙大人来过我的摊子,我还不相信,原来是真的呀!”她探头看向封百岁,“那这位就是烛龙大人了?”
封百岁矜持地颔首。
大婶了然,“都是自家人自家人,那……两位想要点什么?”
“……”
被认出来以后,祁穆更是语塞,吞吞吐吐半天硬是说不出口,反而是大婶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道:“噢——明白了!”然后飞快地拿了一小瓶春情露塞进他手里,脸上带着只可意会的暧昧表情。
祁穆拿着那个精致的小瓶子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待看清以后顿时涨红了脸,表情僵硬地问:“多少钱?”
“二位光顾我的小摊怎么能收钱呢。”大婶轻拍祁穆的手背,笑得愈发意味深长,“只要你们用了好,多给我宣传宣传就行。”
祁穆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一下,不自在地道谢离开,走出一段,看看身边的封百岁,把瓶子朝他怀里一丢,没好气地道:“你满意了?”
封百岁的回答是把那小瓶春情露稳稳当当收好,心满意足地点头。
……
祁穆本来担心这东西到了封百岁手上自己恐怕凶多吉少,着实严加防范了一段时间,总觉得应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和生理准备,但转念一想他们的关系又不是刚刚开始,在一起的时间已经长得无法计算,彼此早就习惯了彼此,还用得着准备吗?于是祁穆放松了,不就是那什么什么……多大点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还没等封百岁办出什么来,“香酒会”就到了闭幕的日子,今年选出的“酒王”是一个年轻的兔妖,他的桂花酿得到了妖众们一致好评,虽然用料不及对手华丽,却以令人惊喜的口感艳压群香。
这酒祁穆也喝过一点,入口前就能闻到清爽的桂花香气,温和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时竟然像灼热的火线般一直烧到了胃里,最后咂咂嘴巴,还能回味出一抹淡淡的甜香,就算他再不懂酒,也无法拒绝这个味道。
选出了“三界第一酿”,当届的酒王必须在这场盛事的最后一天免费提供酒酿供大家畅饮,这一天所有的小摊都会撤走,空出宽敞的街道和广场,妖众们摆开长长的宴席,尽情狂欢。
不知是谁泄露了封百岁和祁穆的身份,得到消息的妖众都来缠着他们敬酒,一个两个还行,到后来挤上前的人越来越多,祁穆脸色变了,偷偷拉着封百岁要跑,但是周围妖山妖海,根本寸步难行,哪里跑得出去。
封百岁表示他来解决,被祁穆果断阻止了,他的解决方法无非就是武力威胁为主、暴力恐吓为辅,祁穆不想在这种好日子还扫了这些小妖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