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猫白袜子
他慢吞吞地朝着门外走去,维吉利在他身后小声地说餐厅提供吸烟室,但是加尔文只是耸了耸肩装作自己并没有听到(他可以用他刚才吃下去的那团果冻发誓这种鬼地方的吸烟室不会是他喜欢的地方)。然而在即将靠近大门的时候,余光中瞥到的两个人却让加尔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对坐在角落里的父女——如果是路人看到那两个人的时候大概会这么想。
作为“父亲”的男性大约已经快要接近五十,稍微有些发福的身体上套着炭灰色的高级西装,打着领带,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并且巧妙地掩盖了头顶部分的脱发(从这一点看这很显然是在高级发廊打理的发型)。而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她穿的是一条漂亮的红裙子,乱蓬蓬的姜黄色卷发上系着与裙子同色的蝴蝶结。
他们中间隔着小白圆桌子相对而坐,面前摆着巨大的圆盘子,盘子里盛放着分量与盘子面积成反比的食物。小女孩一直低垂着头,她有些笨拙地抓着叉子,那些被精心修剪成同样大小的甜菜叶子里挑来挑去。而那位男士一直温柔地凝视着小女孩,俨然并没有因为后者那称得上没有教养的举动而感到生气。
加尔文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他无视了已经为他拉开门的侍从,直直地拐了一个弯朝着那一桌走去。
“先生?!”
一名男侍者吓了一跳,他慌慌张张地跟在了加尔文的身后。
加尔文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那个低着头的女孩身上。
“伊莎?!”
他喊道。
女孩立刻抬起了头,在看到加尔文之后,她的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加尔文!”
她开开心心地,用一种不应该出现在这家餐厅里的嗓音冲着加尔文喊道。随后她飞快地跳下了椅子,宛若小兔子一般冲到了加尔文的跟前。
加尔文并没有认错她,这个女孩就是伊莎。
“你怎么在这儿?”
她仰着头,朝着加尔文咧开嘴,然后问道。
然而面对伊莎的笑容,加尔文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他皱着眉头将视线从伊莎身上移到了圆桌对面的那位中年男人身上。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加尔文对伊莎说,但是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中年男人的脸——那个男人震惊地增大了眼睛看着加尔文的方向,很显然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在餐厅里遇到认识伊莎的人。
“先生,请问你们相互认识对吗?”
死死贴在加尔文身旁的男侍者紧张地来回看着加尔文和那个男人然后问道。
哦,这个时候他倒是会说英文了。
若不是正处于极度绷劲的状态,加尔文几乎都要忍不住出口讽刺了。
加尔文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冰冷和尖锐的,男侍者心惊胆战地往前走了一步,恰到好处地挡在了男人和加尔文之间。
“先生?或许你想要和这位先生以及小女士换到一张更大的桌子上去?”
男侍者试探性地开口。作为一名高级餐厅的男侍者,他最不喜欢面对的就是这种有可能发生的斗殴事件了——毕竟法国餐厅可不应该出现斗殴。
“伊莎?”
加尔文再一次地忽视了哪位饶舌的男侍者,他仔细地观察着伊莎的表情,越是观察他的心就越是沉重。
在初见加尔文的时候伊莎的快活并不是假装的,那是一种在煎熬中见到了救星后无法掩饰的快乐。同样的,氹加尔文问话之后,伊莎脸上浮现出来的僵硬和慌乱也是无法掩饰的。
“呃……”
女孩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加尔文知道这是因为她正在努力拼凑一个能说得过去的谎言。
就像是有一只冰冷而黑暗的手骤然抓住了加尔文的心脏。一个衣着体面的男人,一个贫民区的女孩,忽然出现在一家高级餐厅共进午餐?
过去的经历让加尔文从来都没有办法对某些事情放松警惕。在这一刻他脑海里翻腾的记忆几乎快要让他控制不住自己施暴的狂怒了。
“你的妈妈在哪里?”
他冷冰冰地继续盯着伊莎的眼睛追问道。
“先生,抱歉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的话……”
侍者的脸色更差了。
反倒是之前稍微有些惊慌的中年男人在反应过来之后,态度反倒变得尖锐起来。
“抱歉,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很显然打扰到我和伊莎的用餐了——而且你也无权向一个女孩逼问他母亲的去处。”
他冷冰冰地对加尔文说。
“加尔文,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维吉利也来到了加尔文的身边。他朝着满头冷汗的侍者微微点了点头,后者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将加尔文身侧的位置让给他。
维吉利装作不在意地抓住了加尔文的手腕。在看到伊莎的脸之后,他稍微楞了一下,然后冲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而当他看到那位中年男性袖口别着的精致袖扣之后,他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暗芒。
“冷静一点,加尔文。”
维吉利将嘴唇凑到了加尔文的耳边然后轻声说道。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加尔文因为情绪激动在脖子上迸出的青筋。维吉利眨了眨眼,控制不住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妈妈她——”
伊莎在加尔文的视线下为难地低下了头,她有些僵硬地开口回答了加尔文的问题,却被一个沙哑的女声给打断了。
“天啊,我是喝醉了吗?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看到下流酒吧里的公共男妓?”
加尔文猛然回过头,有些震惊地看到了伊莎的母亲玛德琳,出现在自己身后。
第51章
加尔文差点认不出那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修女服似的白色长袍,那种朴素的,浆洗得板结的布料几乎从脖子一直掩盖到她的脚背,她的卷发拢在了同样是白色的头巾之下,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她甚至都没有化妆——脱离了粉底,睫毛膏和口红的掩饰之后,玛德琳的憔悴相当粗鲁地盛放在那张过于消瘦的脸上,她看上去甚至超过了五十岁,颧骨高高地隆起,撑着干瘪而满是斑点和皱纹的皮肤。她的眼眶周围有一圈病态的红晕,嘴唇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白色的干皮。
而与这幅极端憔悴模样对比强烈的是玛德琳的眼神,她的瞳孔里就像是有两簇火焰,眼眸亮得惊人。一个巨大的金制十字架沉重地压在她的胸口,粗大的链条让加尔文想起了畜牧场里被镣铐锁住的牛。而在十字架的中央是半球形状的水晶石,里头镶嵌着一张让加尔文感到想要呕吐的男童的脸。
从心口涌起了烦闷的感觉,加尔文皱了皱眉头,他强迫自己不去盯着那张照片,将注意力放回到玛德琳的身上。
“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他对玛德琳说。
然后看了看伊莎和那个男人的餐桌,餐桌上只有两份餐具。
“……我以为只有伊莎是一个人在这里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吃饭。”加尔文耸了耸肩,“我只是过来打一个招呼以免她碰到什么麻烦。”
加尔文刻意在“麻烦”这个单词上加重了声音。他觉得不需要过多的解释玛德琳也知道他究竟指的是什么。
毕竟他们是在那样的世界里生活的人——无论法律多么完善无论电视上这个社会是多么的光鲜亮丽,在暗地里,那些衣装革履的中产阶级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可爱的,没有自保能力并且有个酒鬼加妓女母亲的未成年少女需要面对的东西远比人们想的要黑暗许多。
很显然玛德琳确实明白了加尔文的意思,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了许多,那种强烈的憎恨和厌恶几乎快要化为实际的匕首在加尔文的身上挖下一块肉来。
“你最好管好你的嘴巴!扎拉·巴里克先生这个教区德高望重的牧师!你最好把你那恶心下流污秽的脑子想的东西给塞回你的屁眼里去,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我很乐意帮你一把——”
玛德琳异常凶狠地将脸贴到加尔文的面前说道,不过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被那位所谓的扎拉·巴里克先生给打断了!
“玛丽女士。注意你的污秽之言,很显然你任然未能清洁你的语言。”
他冲着玛德琳说道,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身边,在发现加尔文和玛德琳的熟人关系之后,他显得有些警惕。
玛德琳猛地闭上了嘴。加尔文有些惊奇地看到她在短短一瞬间的转变,在面对扎拉·巴里克时,她显得格外的顺从和柔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谦卑。
她用手在自己的嘴唇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眼底骤然溢出了泪水,那种货真价实的,充满了悔恨的泪水。
“我忏悔,牧师,我衷心忏悔。”
她垂下了头然后低声地嘟囔了一句,随后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扎拉·巴里克先生的身后。
等到加尔文意识到的时候,这位所谓的牧师已经全盘充当起了玛德琳的代言人。
“很显然这位先生对我们有一些误会。玛德琳女士是降临教非常虔诚的教徒,而今天是她突破重重考验终于正式成为信徒的日子,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虽然说玛德琳女士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资格进入一家高级餐厅吃饭,也不代表你有权对她进行质问……”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着加尔文露出了微笑,那种诚恳地,让人信赖的笑容。
加尔文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听清楚他之后的话语。
之前加尔文并没有注意到,但是当对方站到这个距离之后,就算是瞎子也没有办法忽略掉男人胸前挂着的那一枚小小的十字形吊坠,与正常十字架不同的地方在于十字形的金属架上雕刻的并不是耶稣基督,而是一个展开翅膀的男孩。那是一枚做工精致的吊坠,男孩有完美的脸,眼睛的位置镶嵌着紫色的水晶。
加尔文可以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抽痛,他简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一枚吊坠。
一个毫无感情地声音在加尔文的脑海里响起来,那声音与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他正伏趴在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喃喃低语。
(哦,这是一位牧师。)
(当然的。)
(这是一位降临派的牧师。)
(降临派,毫无疑问——就连那副笑容都是如此相似。)
(一模一样的笑容。)
(这是丹尼尔的笑容。)
……
“加尔文……”
“加尔文……”
“加尔文?!”
有人忽然用力地摇晃了一下加尔文,他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对方,同时他的手已经完全不由自主地挥舞了起来。不过很快他的手腕就在暗处被人牢牢地卡住了。加尔文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当他好不容易终于恢复了清醒之后,看到的是维吉利满是担忧的脸。
“加尔文,你的脸色真的太糟糕了,你没事吧。”
富家公子哥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加尔文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月球回来,因为强烈的暴虐欲望和自我控制之间的冲突,他现在全身的肌肉都在发痛,太阳穴上方的血管突突直跳,引起了细微的耳鸣。
加尔文微微张了张嘴唇。
“……我想吐。”
他说。
然后他推开维吉利,一路跌跌撞撞在餐厅里其他人低声惊呼冲出了大门。
加尔文几乎是摔倒在马路边上的,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强烈的恶心感已经完全地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就着那样狼狈的姿势趴在马路上呕吐起来,然而因为进食过少的缘故,除了苦涩的胆汁之外他很快就什么都呕吐不出来了。他的食道火辣辣地疼,眼泪和鼻涕糊住了他的脸。
有好一阵子,他因为虚脱而根本无法动弹。
“加尔文!”
直到有人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将他强行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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