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有拐
他们带着收纳隔离袋和拖车,翻过金属围墙走进垃圾场,面上露出大大小小的笑容。
这儿常年有花样繁多的机械作业,机械只认程序指令,不认活人。
故而在平时,垃圾处理站绝非什么安全的地方。稍有不慎,人就和垃圾待遇相似,被活活压缩回收也只能自认倒霉。
那可真的太惨了。
自从八号废星成为八号废星,暗巷的居民每年都在减员,除了冻死饿死,垃圾处理站的大型机械几乎包揽了剩余死者的杀手名头。
由此可见,今天垃圾处理站的停工,实在是一场不可多得的狂欢。
——以垃圾处理站为根据地的兰迪可绝对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老萨西尔哼着小曲儿,提着袋子,照例从他最喜欢的墙壁裂口进入了他的领土,直直冲向他想去的分区。
他的洁衣剂用完了,这是个很糟糕的消息。
且糟糕的消息总是成群结队到来。
他即将面对三年来的第一次断粮。
兰迪.萨西尔是个做事情极有规划性的流浪汉,他懂得精打细算,还会不少有难度的生存技能,简直活的不像个拾荒者。
如果连他都面对断粮,八号废星恐怕正面对着十一年来条件最恶劣的严冬。
这儿鲜少有人出生。
却会有许多人死亡。
——可兰迪.萨西尔想活着,他来到赫里星系的那天起想,十一年潦倒人生过去,依然还想。
......
垃圾处理站东南角,一块儿他熟悉多年的、用来堆放废弃日用品的垃圾分类区里,兰迪.萨西尔意外地停下了步子,他心情愉快,从一个大纸箱中掏出一团热乎乎的肉-球。
“看啊,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兰迪.萨西尔自言自语地说。
肉,一团肉。他想。
这“肉-球”身上血淋淋的,带着粘-稠的液体,用老流浪汉那双老花眼看,像块儿还没冻好的过期兽肉。
老萨西尔对此非常满意,他把这团东西拎起来,掏出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动作凶残地蹭了蹭。他弯下腰,努力地找寻角度,试图把它完全包裹起来。
可惜......
“哇——”
......伴着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哭喊声,老萨西尔险些栽了个跟头。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鼻孔微微翕动,眯起右眼,扶稳眼镜左侧那片破碎的、残存的镜片——宇宙神啊,令人怜爱的“肉-球”,就这么“变成”了一个令人厌恶的“人”?
八号废星上拥有公民身份的Omega只有二十多个,平均年龄都在50岁以上。谁能悄无声息地怀孕、分娩、丢弃婴儿?
听起来真像个恐怖故事。
最可怕的事莫过于人都是会长大的,但长大的暗巷生人都会变成王八蛋。
——一个萌芽期的小王八蛋,怎么可能比得上能填饱肚子的肉呢。
......
在老兰迪挣扎于是否把这个小王八蛋带回“黑屋”的同时,一架中型飞行器八号废星自垃圾处理站的停机坪缓缓升起。
它的操作流利连贯。而操作的风格取决于驾驶员的操作风格。
至少由懂行的人来看,不难看得出主人意志坚定,明确地知晓自己的下一站方位,性格爽利,操作技术娴熟。
且它走时毫不留恋。
没人知道它在这颗以垃圾回收为唯一功能的星球上留下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老兰迪.萨西尔在他的地盘上收获了什么。
只是来年春天,依旧在下的大雪里,兰迪.萨西尔的挎包里多了个黑发黑眸的漂亮婴孩。
有起名癖的老流浪汉为他取名为——格伦.萨西尔。
一切故事,就从这个酷寒的雪天,悄然开始。
-TBC
☆、Chapter.34 孤狼(二)
格伦小时候长得非常漂亮, 那不同于成年后的眉目深邃、轮廓硬朗。五六岁的小豆丁脸颊柔软,即便身上瘦成一把骨头, 脸蛋依旧鼓鼓地藏着一包肉。
还有那双大而亮的黑眼睛, 配上天生上翘的嘴角,很好地中和了他常年保持的不太高兴的表情。
在格伦的童年时代、距离性别转化非常遥远的那些年里, 经常有人觉得, 这孩子长大了多半是个Omega,还可能因为脾气不好, 结婚生子后不久就被扫地出门。
这种观点到格伦十二三岁的时候基本已经销声匿迹。原因无他——这个老兰迪从垃圾场捡回来的漂亮黑发小子,实在太他妈的能打了。
兰迪.萨西尔对此深以为傲。
平心而论老兰迪算不上格伦的养父, 他只是捡回了一个婴儿, 又不太上心地把孩子丢给了暗巷最了不得的女人——被遗弃的情妇、四十多岁的女Omega艾琳喂养。
白天, 这孩子就被兰迪背着穿行在八号废星的垃圾山里,老兰迪偶尔喂他一些营养液;晚上,艾琳则会哼唱一些赛琳帝国的童谣哄他入睡, 她轻轻拍他的身体,像个普普通通的母亲。
这位落难的美丽女性在暗巷持续六年的严冬中渐渐衰弱, 她死在格伦栖身暗巷的第五年,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如冰块。
她生前人缘不错。
几名相处不错的Beta怜悯她的际遇, 把她埋葬在在暗巷尽头、离垃圾处理站最远的荒地里,当然,没有立碑。但凡居住在暗巷的人,谁都不愿意把尸体交给处理站的大型机械, 这或许是个“人的尊严问题”。
——无论生前死后,人毕竟不是垃圾。
多年以后,格伦还能模糊地记起:那天是个寻常的星期四。八号废星上,雪依旧没有停。
老萨西尔牵着他的手站在人堆里,看着大雪把隆起的土堆掩埋。
那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接触死亡。
之后接棒艾琳照料格伦的人,是艾琳的好朋友玛丽安。这名金发女Beta的特长是从生活垃圾中找到过期的酒水,并把它们全都倒进肚子里。
只可惜玛丽安的酒量明显配不上她对酒水的欲望,她总会控制不住地把自己搞得酩酊大醉,高声尖叫、低声痛苦,瘫在床上地板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她不是个做养母的好人选,并且颇有自知之明。
因而在玛丽安的张罗下,格伦的饲养者队伍越来越庞大。
这些暗巷居民横跨四十岁到八十六岁,他们有意无意地参与进来,今天你丢点儿吃的,明天我扔件衣服。对于格伦的死活,没人真的在意,但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小家伙,终于在这些有意无意的关照下,在这条冷而幽长的暗巷里一天天成长起来。
一晃,时间就过去十一年
十一岁的黑发少年已经个子挺高,他裹着尺码明显大了一圈的黑色防寒服——天然污渍着色——动作敏捷地绕过大小机械,停在他的目标面前:“你找我?”
“有事。”老流浪汉回头看了他一眼。
十一年里,他的皱纹变得更多,头发依旧乱糟糟披在脑后,像是沾满尘埃污泥的枯草。但兰迪的精神很好,体力也不差,他依旧能在垃圾处理站健步如飞,浑然不像个八十多岁的星球人。
老去的只有他的外壳,他的零件依旧坚强地运转着,看不出歇业暂停的意思。
格伦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没有自己的终端机。他鲜少产生疑惑,也不常问为什么。
不然他恐怕要问一句:“为什么你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而现在,乡下少年格伦只是眨了眨眼睛:“哦。”他问,“又要断粮了?”
“闭嘴,白痴。”兰迪不耐烦地打断他,他看向身后的垃圾山,深褐色的眼睛里跳动着火焰,“你想不想离开这儿?离开八号废星。”
“离开?”
“对,离开!”兰迪明显非常兴奋,他激动地挥了挥手,“我们去有春天的地方,妈的,这鬼地方太他妈的冷了!”
格伦却只是歪着头,平静地问:“春天?”
“哦,你没见过,”老流浪汉难得慈爱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可怜的小东西。”
少年没有吭声,只是不悦地撇起嘴巴。
他能在暗巷无风无浪地活下来,很大一个原因,是他总在该听话的时候相当听话。他对人的善意和恶意有着近乎野性的判断,这种判断鲜少出错——他擅长趋利避害。
其实这时,兰迪.萨西尔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他拎好了装着用得上的“宝贝”的袋子,带着少年回到他的“黑屋”。
他们吃了点过期的压缩食品,对坐在金属焊接成的桌子两端,各自屁股底下都垫着一把反复修补过的椅子。
然后兰迪掏出了一件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面上,由一块儿破损的丝绸手帕垫着,遥遥推给格伦。
格伦接了过来,好奇地摆弄了几下,又把这一看就很珍贵的玩意儿放了回去。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块轻飘飘的铁块儿问。
“这是终端通讯器,”老萨西尔骄傲地笑了笑,“我从一只报废的密码箱里找到的。”
格伦不解地摇了摇头:“终端通讯器......可以吃么?”
“你只知道吃么?!”兰迪.萨西尔将东西重新收回手里,大喊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格伦还真的不知道。
黑发少年局促地向后缩了一下。
“有了通讯器,我们就能同外界联系。如果运气好,我们就能和什么人达成交易,”老流浪汉急切地说,“然后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这个鬼地方。”
兰迪笨拙地打开通讯器开关,屏幕亮了起来——这种终端通讯器的供能依靠其内部的强大储能内核,使用者不必担心续航问题,除非他们打算全天候连着跨星系视讯聊个几十年份,那倒还有些可能。
但八号废星的老流浪汉可没用过这么先进的设备。他只能靠着对二十年前老版通讯器的残存印象,勉勉强强连接了垃圾处理站的远程讯号。
人工智能冰凉的嗓音随即响起:“您好,萨西尔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
格伦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兰迪的状况不比他好多少,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活像个第一次参加舞会、被漂亮姑娘邀约跳舞的愣头青。老流浪汉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您是卡布里亚.萨西尔先生。”人工智能古井无波地回答。
很好,这间屋子里可没有卡布里亚先生。
于是兰迪的兴奋值降下了二十个百分点:“你的主人是卡布里亚.萨西尔。”
“是的。”人工智能道,“请问是否需要开启安全验证?”
“不,不需要。”老萨西尔忙不迭地道,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