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君归
数天前,他收到了苍斗山的信,黄家的监工毫不犹豫赶走了他,连工钱都不给算。他急怒之下差点跟监工动起手来,结果当然是他输了,好汉难挡一群狼。
为生计所迫,他转到另一家香草商的工坊里卖起了苦力,每天要捣碎数百斤的香草配料,香得让人想吐。
捣着捣着,胡了听到监工走远了,跟总管谈话,忧心忡忡地说宁上府被围了,不知老板怎么样,要不要卷款跑路之类的。总管低声呵斥监工,要他好好干活,不要想些有的没的。
“宁上府固若金汤,又是朝廷的大粮仓,朝廷不可能对宁上府见死不救。你呀,老老实实干活,以后别说这个了。”
监工连声说是,等总管走远了就小声嘀咕:“朝廷有个屁用!”
胡了心中一动,他想起在壶仙居的日子,他和苍斗山一块儿挖粮仓,后来黄老板送来了储物袋,粮仓的事不了了之,但那个挖出来的坑并没有立即填平。而是做了一番改装,变成了一个窄窄的竖直洞口。
壶仙居旁边的老板在门口挂上了此屋出售的牌子,他曾亲眼看到过微生跟那位商户聊得热火朝天,走进一些,听到他们仿佛是在讨价还价。
文缙郡形势危急,宁上府也好不到哪里去,万一叛军攻下宁上府,老板死了……
这一瓮玫瑰香草捣碎了,换上新一瓮。胡了活动活动胳膊腿,刚举起捣药杵,一个工友奔进工坊:“胡了,你家老头子被人打死了!”
胡了扭过头张大嘴巴:“谁?”
“你家老头子死啦,尸体在码头那边呐。”
胡了呆了好半天,旁边的人推了一下他:“还愣着做什么勒,快点去收尸噶,迟了都被野狗恰了。”
胡了耳朵嗡嗡作响,麻木地迈开腿,扔下捣药杵朝蕉叶码头奔去。
蕉叶码头是茜碧州香草货物走水路运输的必经之路,前几天官府突然封锁了水路线,热火朝天的蕉叶码头一夜间变得冷冷清清,仅有几艘打渔船停靠,插在江边的祈福神幡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胡了远远看到了码头路上,躺着一个人,身下大片暗红的血。
他狂奔过去,老头子眼珠暴突,额头上三个并排的圆溜溜的洞,穿透脑壳,血都流光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茫然无措地站在尸体旁边,哭都哭不出来。
怎么回事?他不是很强吗?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这是假的吧?
他呆呆站了好一会,摸他脖子,真的是凉到不能再凉了,拖起老头子的尸体,去哪?他想了半天,想起这附近就有个义庄,义庄旁边还有做花圈棺材扎纸人卖纸钱的,蕉叶码头的渔户有谁溺水或因意外走了,上那去就能办好所有事。
他背着尸体到义庄,义庄的伙计搬来木板床,让他把尸体放在上面,打了水过来清洗遗容,尸体一放到床上有个伙计叫起来:“哎呦,这不是鱼叉叉出来的吗?”
老伙计过来看了看,翻动了下头颅:“三齿鱼叉,一叉叉穿人脑袋,这力气可不小啊。”
茫然的胡了终于清醒了一些,问:“师傅,你知道?”
“除了螣蛇堂,还有谁会这么干。不过啊,这人总有一死,有些事不能计较。”他拿湿毛巾擦拭老头子后脑勺,剪开了被血浸透的衣服,“螣蛇堂势大,官府里有人,打死人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你是不是平常得罪什么人了?螣蛇堂只要交够了堂费,一般不会太为难人,嗯……除了那个鱼鬼,他爱喝酒,又喜欢用鱼叉,八成是他干的了。”
螣蛇堂,鱼鬼。胡了一下子想起关于他们的种种。
螣蛇堂是蕉叶码头一霸,所有停泊出入码头的商户都得给他们拜码头,交堂费。鱼鬼又最出名,他渔民出身,入道境修为,是螣蛇堂最强的打手,好喝烈酒,发起酒疯来鸡飞狗跳,人神避走。
伙计们擦干了老头子身上血迹,一件件的穿上寿衣,寿衣红通通的又肥大,裹在老头瘦巴巴的身上,越发显得大了。
老伙计为老头子梳了梳头,尽力遮了一下脑袋上三个洞。四个伙计一齐抬起老头子,装入棺材,钉上命钉,熟练的摆上香案瓜果,二话不说给他扣上孝帽,让他拜了拜,烧了些纸钱。一个道士走出来敲打着铜钹子唱咒,绕着棺材唱了三圈,随即撤走香案,准备下葬了。
贫困人家一切形式从简,义庄的效率很高,当天交钱,当天下葬。
胡了茫然地回到工坊,监工见他回来,大骂了他一顿,搅得他心烦意乱。
老头子突然死了,他一下子感觉世界都变空了,迷迷瞪瞪梦游似的混了几天,宁上府被攻破的消息传来,整个茜碧州顿时乱了。
监工跟总管打起了架,揍得对方鼻青脸肿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一大帮工人嘻嘻哈哈围着看热闹。胡了趁着他们打架的功夫,悄悄溜进总管的账房。
账房里乱七八糟的,看来监工和总管在这里已经打了一架,胡了小心翼翼踩着账本,奔向书架,手摸向书背后摸,摸出很多
除此之外,胡了还从书后面摸出了很多储物袋,袋子上贴着标签,都是他们之前捣好的香草料。本来这些一做好就要给下家,然而老板死了,甚至可能下家也死了。
他费了老大劲找了半天,找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拣出自己应得的工钱,塞进怀里。以最快速度回了住的地方,迅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跳墙逃跑。
茜碧州的人都疯了。
茜碧州盛产香草,全州的人有九成从事香草有关的产业,然而香草商大老板在宁上府几乎被一锅端,对茜碧州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蕉叶码头停泊的船燃起了雄雄大火,道路两边躺着一具尸体,姿势扭曲,四肢关节都被扭断了。有人在抢劫,打砸店铺,嘴里死命咒骂着那些香草商。胡了越走越快,往日混沌迷茫的心绪一扫而空,莫名的,他很喜欢这种疯狂的氛围。
世界都疯了。
修兵出动了,任何打砸抢烧的人格杀勿论。而胡了只是一个抱着家当的普通人,大摇大摆地在混乱的街上走着,没人管他。
官府修兵不足以维持全州秩序,螣蛇堂的人掺和进来正大光明的打劫,挨家挨户上门要求加征保护费,同时狐假虎威逼迫那些总管吐出了私吞下来的工坊财产。
胡了看到了鱼鬼。
就算他只听说过他可止小儿夜啼的恶名,他也能一眼猜出那人是他。
长得很凶,手上拎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八齿鱼叉,叉齿磨的尖尖的,触目令人胆寒,腰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酒袋。
他亲眼看到他一鱼叉叉进了一个人的脸上,那人倒下去,脸上规整的戳了六个半洞,血流了一地。
他看得很恶心。
鱼鬼却哈哈大笑,解下皮囊喝了一大口酒。
他快步离开,想着该怎么杀他。
一定要杀了他。
他想了很久,没想好怎么对付鱼鬼的鱼叉。他的鱼叉太恐怖了,不是普通渔民用的鱼叉,而是货真价实的法器,而他一件法器都没有。
他想了很多武器,刀,枪?剑?来不及了,他没有钱去买,现在买也没人卖,他急得想哭。
他给老头子烧纸,祈求他能帮帮他。
火焰把纸钱舔尽了,没有奇迹发生。
他低着头,忽然眼泪就流下来了,哭出了声。
自老头子死后他第一次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太绝望了,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走投无路了,他想到了死。
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时候,身后来了一个人,他以为是整顿秩序的修兵,回头一看,却不是。
一个披着灰色大氅的瘦削男人,瘦的像只剩了一把骨头,眼睛却炯炯有神。
“你在这哭做什么?”
胡了张了张嘴,不自禁的流下泪来,像个没长大的小屁孩,止也止不住。
太丢人了。他抹着眼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想报仇吗?我有办法帮你。”
奇迹出现了,胡了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你要怎么帮我?”
瘦削男人道:“我帮你,是有条件的。”
胡了心一颤。
“我想要一件东西,在你老东家手上。一只陶钵,上面有十七颗星辰,叫白云拾柒钵。”
老东家……胡了一阵恍惚:“你说的是哪个东家?”
“老东家。”瘦削男人重复了一句,“我只需要那个。我可以先帮你,你以后再帮我拿到拾柒钵,但是早晚都是要给我的。”
“那……好,我答应你。”
第34章 编修大人吃的煎饼
鱼鬼今天叉死了十八个人。
这是他的习惯,八这个数吉利,他的鱼叉是八齿,每天杀人至少要杀八个,实在杀不够,路人就倒血霉了。
他按老习惯磨了磨鱼叉,洗掉叉钩上的碎肉骨头,保持鱼叉的光亮,洗干净了收好。双脚浸入冰凉的江水,解下牛皮酒袋,拿出白天拿来的猪头肉,一边吃一边喝酒。
阔大的江面上只有他一艘船亮着渔灯,夜风凄寒,吹得他很舒服。
吃着吃着,他感到船微微一晃:有人上船了。
这艘船是螣蛇堂存放那些从总管手里抢来的原料及其钱财,对螣蛇堂的后续发展十分重要,因此船上的艄公和船夫都是螣蛇堂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他们都在船室里睡觉,那上来的又是谁?
鱼鬼喝了一大口酒,摁好塞子。抓起鱼叉,猫着腰向船那头悄悄走去。
月下波光荡漾。
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他听到那边也动起来了,行动方向与他恰好相反,不管偷偷上船的人是已经察觉还是无意走开,都成功引起了鱼鬼的兴趣。
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不紧不慢的跟着对方,走到船的一头时,对方不动了。
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看到那人站在船头,平视远方,像是在欣赏风景。忽然,他张开手,直挺挺倒了下去,溅起巨大水花,船晃了晃。
他吃了一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走近一看,江面波光粼粼,啥也看不到。
鱼叉忽然不受控制地脱手,倒飞而出。鱼鬼大惊失色,回头一看,鱼叉已经飞下来,狠狠给了他大腿一叉!
惨叫打破了冷江的空寂,鱼鬼连退几步,捂着大腿汩汩的伤口,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本命法器会突然背叛,他伸出手,再次召唤它,鱼叉颤动不已,像是在挣扎。
鱼鬼明显感到了鱼叉上附着着别人的力量,有其他人操控了他的鱼叉!
他咬破舌尖,用力呸了出去,鱼叉沾上血,异己力量顿时一松,鱼叉将要回到他身边,刹那间对方的力量突然增强,对着他手腕又是一叉,断了他的手筋,勾断了一截小指头。
鱼鬼疼得差点昏过去,浑身气劲都松了。那柄叛变的鱼叉就浮在他头顶,刚磨好的新刃沾了血,细钩勾着他的几许肉丝。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鱼叉再一次叉下,这回是小腿。
第三次是肚子,鱼叉的齿勾拉出了他的肠子,血淋淋的拖得老长。
一叉又一叉,鱼鬼疼到再也感知不到后续的疼痛,血越流越多,能清晰的感知到体温一点点随着血液流走,死亡的阴影越逼越近。
船一阵晃荡,水下爬上来一个湿漉漉的人,背着月光可以看到他很年轻,有一张稚气未脱的看上去很单纯干净的圆脸。
然而眼一花,他长得又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一张脸庞尖尖,瘦得皮包骨头的人,两张面孔叠在一起在月光下时隐时现,好像幻影。
他一手抓住鱼叉,鱼叉乖乖地被他握着,鱼鬼突然明白了。
他竭尽气力说了一句:“你是谁?”
“你杀了很多人。”年轻人的嘴唇直哆嗦,他的手也在抖,“你不会知道你杀了什么人,你只需知道你该去死就够了。”
他说完,高高举起鱼叉,像是使尽了全身力气,用力扎在鱼鬼头上,鱼鬼眼瞳瞬间扩大,眼白翻到恐怖的地步。
他看到了年轻人身后的两个恶鬼,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袍,狰狞的无声的狂笑。
胡了把千疮百孔的鱼鬼头颅割下来,放在船头,点火烧纸钱,鱼鬼的头颅在火焰中慢慢变黑,散发出毛发烧焦的臭味,他盯着看了很久,一直哆嗦个不停的手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