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一枚针
“叶子!”岑琢惊叫。
逐夜凉双刀出鞘,虽不是狮牙刀,但经过骨骼研究中心的特别强化,崭新的锋刃削铁如泥。忽然,毡包上响起鼓声,鼓点很奇怪,时快时慢极不规则,隐隐的,又有弹击金属片的声音,逐夜凉不陌生,是口弦。
“叶子?”岑琢注意到他右CPU的指示灯,闪得很不正常。
逐夜凉想出刀,却发现骨骼机能迟滞,一时动不了。
弹口弦的人出现了,戴着高高的鹿角帽,背着骨骼装甲打制的金属镜,浑身披着山鸡羽毛似的彩绸,随着怪异的鼓声左右摇摆。
是跳神。
“叶子!”岑琢惊诧,逐夜凉右CPU的运转竟然和鼓点同步了。
“这个跳神,”逐夜凉的左CPU没受影响,“金属口弦的频率干扰了骨骼的运算机能,怪不得他们有那么多骨骼残骸。”
岑琢难以置信,逐夜凉有一半是人的意识,换做是普通骨骼,岂不是要任他们宰割?
口弦声越来越急,一条套索从背后套向逐夜凉的脖子,拴住了往后拽,三米高的巨大机械轰然瘫倒。
“叶子!”岑琢疾呼。
逐夜凉强撑着挥刀,砍偏了,刀甩出去,没进雪里。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第二个口弦赫然出现,也是跳神,一样的鹿角帽山鸡披风,随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怒涛般的口弦彼此重叠、相互追逐,岑琢眼看着逐夜凉右CPU的指示灯急闪,闪到极处骤然熄灭。
套索再次袭来,锁住逐夜凉的四肢,女头人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高高的颧骨,狭长的眼睛,居高临下,平淡地说了句什么。
逐夜凉听得懂,她说:杀掉御者。
有人来开御者舱,岑琢听见舱门被从外拽动的声音,他不能坐以待毙,惶急地拔出防寒服下的手枪和匕首,拉开架势一偏头,看见舱壁上挂着的连接器。
除了逐夜凉自己,再也没人用过的,牡丹狮子的连接器。
岑琢心思一动,如果他能接入牡丹狮子……可一个御者,一生只能驾驭一具骨骼。
但姚黄云接入过两具,化为灰烬的螺钿弥勒和马双城留下的吞生刀。
岑琢握住连接器,“你干什么?”逐夜凉明显弹动了一下。
“跳神能影响骨骼系统,”岑琢将连接器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如果再接入一个意识,我们两个人,也许能夺回骨骼的操纵权。”
他说的有道理,可连接器是一具骨骼最敏感的部件,此时被岑琢握在手里,即将插入他的神经元,逐夜凉无法不战栗。如果做ai是对身体的探索,接入则能直达彼此的灵魂,是精神最深处的水乳交融。
岑琢缓缓插入,坚硬的金属刺进温热的肉体,逐夜凉在冰冷的雪地上颤动,满溢的红外辐射能融化了躯干周围的冰雪,拖着恒温舱的白鹿不安地扑打耳朵。
“嗯……”逐夜凉克制不住呻吟。
“叶子!”岑琢弓起身体,紧贴他炙热的舱壁。
两个独立的意识在较劲,两股强烈的感情在合一,无数画面从彼此眼前飞掠而过,平穷街区一棵稀疏的桃树,拦腰折断在椅子上的少女,笑弯了双眼的白濡尔,繁星满天的夜空,鲜血、机油,绵延不绝的骨骼尸体……突然,是一张照片,上头的人红着脸,摸着头发大剌剌地笑。
岑琢的心脏骤然缩紧,那是自己,藏在逐夜凉CPU的角落,他浑身战栗,每一寸皮肤都烧起来,要融化了一般,神经元和电磁信号反复斗争,在斗争中拥抱,彼此勃动纠缠,汗涔涔的,仿佛经历了一场头晕目眩的高潮。
接着是他们共同的记忆,沉阳、北府、太涂、乌兰洽,一路并肩携手,兰城、兴都、江汉、迎海,爱与恨纠葛不休——
“我们是飞鸟与鱼,永远到不了对方的彼岸!”
“我用我全部的能量、我的毕生、我身上的每一片钢铁爱你!”
“这一次,我的御者舱只为你一个人打开!”
“叮咚!”
岑琢倏地睁开眼睛,落着雪的天,从没有过的清晰视野,三套详细的校准参数,耳边是心脏的跳动声,叶子?他甚至不用开口,逐夜凉就在他心里回答:我在。
右CPU的指示灯瞬间亮起,窒息感通过神经元传导过来,还有四肢断裂般的疼痛,岑琢试着攥了攥手,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手——他在逐夜凉的身体里,逐夜凉在他的灵魂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通过一具骨骼,灵与肉合而为一。
牡丹狮子悍然挣断绳索,一个翻身跳起来。
诺敏人用土语惊叫,通过逐夜凉的意识,岑琢听懂了,他们想跑。
两个人同时操纵一具骨骼,可能吗?这个疑问转瞬即逝,牡丹狮子挥起单刀,伴着惶急的鼓点,随着疾风般的口弦,魔鬼一样所向披靡,他们是一个人,有着同一个目标,存着同一个意志,分享着同一个灵魂。
滚烫的血洒在雪地上,迅速被北风带走了温度,高傲的女头人倒卧着,还有她引以为傲的跳神和弓箭手,口袋里的蓖麻种子滚出来,被风雪掩埋。
牡丹狮子牵起染血的白色驯鹿,拖着自己沉睡了近十年的肉身,走出这个神秘的部落,向着南方杏黄色的地平线,缓缓远去。
超音速穿梭舱一直在索拉伦河边等着,丧失机动性的青菩萨被回收固定在舱内,穿梭舱全速返航,入夜前赶回伽蓝堂江汉总部。
神经元研究所全员待命,恒温舱一到,立刻开启1号手术室,经过消毒,逐夜凉推着恒温舱进去,岑琢却叫住他:“叶子……”
他欲言又止,因为怕,这场手术要捕捉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段稍纵即逝的意识,万一抓不住怎么办?如果移植失败,这一刻就是他们的永别。
逐夜凉闪了闪目镜灯:“等着我。”
“我不在意你有没有肉身,”岑琢想去抓他的手,“我想好了,有骨骼就够了,只要是你,什么我都可以。”
“可我在意,”逐夜凉后退一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为了你,变回人。”
说罢,他转身走进手术室,岑琢盯着那簇火焰般的背影,暗自捏紧了拳头。
07师没了,狮子堂不复存在,关于意识移植技术,只有染社档案室保存下来的两卷资料,没人知道这场手术的吉凶。
三十四个小时零二十八分钟,岑琢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天两夜,日出时门开了,他瞪着发黑的眼眶,忐忑地等着命运的宣判。
逐夜凉被推出来,真正的他,年轻的脸上戴着呼吸罩,一吐一纳间,喷着雾状的哈气,岑琢的心放下来。
“怎么样?”他问。
“很成功,”负责移植的技术人员简要汇报,“意识移出肉身时就做了反移植准备,所以整个过程非常顺利,时间都花在记忆同步上。”
“那,”岑琢握住逐夜凉温热的手,“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不好说,也许一天,也许一年。”
也许一辈子?岑琢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停跳了,忽然,似有若无的,逐夜凉回握了他一下,握得他一颤。
“会长?”
“他……”岑琢低头看着那张脸,浓烈、鲜明,确实像逐夜凉说的,可以和戴冲一较高低,“刚才握了我一下。”
“也许是无意识的肌肉抽动,”技术人员实话实说,“在恒温舱这几年,肌肉组织保存完好,但如果长时间醒不过来,会出现肌肉萎缩,让医务中心那边出几个人吧,每天尽可能多按摩。”
岑琢点头,亲自推着逐夜凉去早就准备好的观察室,宽敞的江景房,布置得家一样温馨,有花,有画,还有柔软的大床。
小弟们把逐夜凉抬到床上,然后离开,偌大的房间只剩他们两个,岑琢将智能落地窗改为夜间模式,整个屋子暗下来,只有一点淡紫色的光。
他脱掉外衣、衬衫和鞋袜,露出一身伤痕累累的牡丹,献身的处子一样,光溜溜钻进逐夜凉怀里。
两个人都是赤裸的,皮肤贴着皮肤,明明是正常体温,却让人觉得烫,岑琢枕着逐夜凉的肩膀,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梦到了亲吻,还有其他说不出口的亲密行为,超乎想象的快活,在潮水般的酥麻和悸动中醒来,腰被搂着,嘴角湿黏黏的,一只手在颌角上徐徐抚摸。
岑琢呆住了,面前是一双深邃的眼,锋利、专注,还有和其他人绝不相同的炽热,岑琢往后躲,怔怔的不说话。
“怎么?”逐夜凉皱眉。
是他的声音,低沉、霸道,在床上还多了几分性感,岑琢手臂上的汗毛竖起。
“什、什么时候醒的?”他翻身想下床。
逐夜凉一把搂住他,移植人员说得没错,他的肌肉还有力量:“醒了一会儿,睁开眼就看见你在怀里。”
岑琢不转身,别扭着,脸朝下抱着枕头。
“不好意思?”逐夜凉笑了,“你这么没皮没脸的人,闹呢?”
“滚……”岑琢骂得很没底气。
“到底怎么了?”逐夜凉学着他的姿势,和他并排抱着枕头,拿肩膀顶他。一边是艳丽的牡丹纹身,一边是金色的狮子鬃毛刺青,贴着蹭着,珠联璧合。
“他妈的……”岑琢磨蹭半天,终于说了,“你这脸,”他飞起眼角瞥着逐夜凉,“总好像跟不认识的人那个了……心虚。”
逐夜凉哈哈大笑,往他背上压,岑琢不干,使劲儿踢他,这家伙又大又重,压得他翻不过身:“你、你多高?”
“一九一,”逐夜凉握着他的肩头,吻他的后颈,“身体才二十四,还能长。”
“去你妈的二十四!”岑琢觉得不公平,“都三十好几了,装什么小年轻!”
“怎么着,喜欢大叔?”逐夜凉以绝对的力量优势摁着他的腕子。
岑琢动不了,回头盯着那张脸,是帅,帅得没边了,可怎么看都是陌生人:“我告诉你逐夜凉,老子喜欢的是你那具骨架子,你……你要是想和老子好,得从头再追老子一回!”
“怎么那么肤浅呢,嗯?”逐夜凉笑着,拿鼻尖蹭他的脸蛋,“外表重要吗,不是应该看内心吗?”
“我不管,”岑琢玩命挣他,“我就不!”
逐夜凉忽而松了劲儿,躺回去,拉着岑琢抱到怀里,偏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岑琢,你知道战争年代之前,‘御者’是什么意思吗?”
岑琢贴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摇头。
“御者是驾马车的人,”逐夜凉说,“肆意奔跑的马就像是一个人的欲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它拉着的车则是人生,如果人的一生全靠欲望驱使,那是多可怕的事,对吧,所以才需要御者。”
岑琢抬头看着他。
“御者就是一个人的理性,”逐夜凉盯着他湿润的嘴唇,“思维、理想和良知。”
岑琢向他凑过去。
“07师、狮子堂、染社,他们都是横冲直撞的野马,疯狂地拖动天下,只有你,”逐夜凉捏住他的下巴,“拉住了欲望的笼头,让人们得以生息。”
轻轻的,他在岑琢嘴上啄了一下。
“岑琢,我爱你,”他郑重地说,“从今往后,逐夜凉是牡丹狮子的御者,而你,是逐夜凉的御者。”
岑琢要说话,被逐夜凉以吻封住,他想好了,从明天开始,他要从头追这小子一遍。
追到手,做永世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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