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动石
已经扯到集体荣誉感上面去了,十一骑虎难下,还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再没有说不去,心里却异常的难受。像当众被扒光衣服,那一瞬间的羞耻感前所未有地强烈。
相对于其他同学的兴高采烈,十一很沉默,不过他一向话很少,也没人特意留意他,他帮着生火烧炭,烤鸡翅烤鱿鱼,烤各种各样的吃食,吃的很少,大部分分给只顾着玩的同学了。
活动期间照样是拍照,结束前集体合照,照片先洗一张出来,看每张有多少人要,再去重洗,每次十一都没有要照片。相隔了十多年,那些过往都模糊直至忘记了,奇怪的是,他忘记了那个胖胖的生活委员的名字,但她扭着圆滚滚身子走路的身影,对十一说的那句话却留下了鲜明的记忆。一直记到现在。除此之外,所有同学和老师的面貌名字都忘记了。
他没想到会有初中同学记得他。
照片上的十一穿着一件淡蓝色明显不合身的大衣,面无表情,并没有看着镜头,头发有些长,盖住了右边的眉毛和眼睛,微微侧着头,露出左边的眼睛斜斜地望着远处。
在来G省后,他的穿着一直是校服,除了那件蓝色大衣。
住校后爸爸每个月给他120块钱。学校早餐大多是豆浆,面包,粥,糯米鸡之类的吃食,一样东西最少六毛钱,糯米鸡一块五,皮蛋瘦肉粥2块,比学校外的要便宜,午饭晚饭分两个价钱,最低一块六,如果多加饭,一两一毛钱。十一尽力控制自己的饭量,吃得不多,但一个月120块钱明显也是不够的,很多时候他半夜醒来,胃空空的饿得难受。
即使如此,他每个月还是省下几块钱,在那次野餐前到夜市买了件二手衣服,就是身上那件大衣,不合身,但他很喜欢,穿了好些年,直到洗破了无法再穿。
十一摩挲着照片上的自己,继而寻找燕昶年。这次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个子高高,样貌出色,同样面无表情侧头看着别处的男生。
那美克星龟仙说:“中考你分数超过了学校高中录取分数线,怎么没继续念?”
第4章
十一看着那美克星龟仙的后脑勺,陷入了回忆。
为什么不继续念?市一中多有名啊,进了高中就等于一脚迈入了大学门槛,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去,陶景明为什么就放弃了?
答案很简单明了,高中不再是义务教育,地区保护,高中不收外地学生,家里没有权势也没有钱财,只能放弃回老家。
知道消息已经很晚,两地中考只隔了几天,十一在G省参加了中考,考完马不停蹄地坐长途汽车独自回老家参加老家的中考。
去G省的时候有爸爸带着,六七年后他独自回去,虽然考体育的时候爸爸亲自带他回来,顺便引见一些老师,但短短的半天时间,他只记住了那个老师的脸孔,小时候的印象也早已经模糊,在车上时他心里不免忐忑,生怕遇到坏人,也怕车子出事,将近天黑的时候,远远地能看见半山上的县城,才知道那点担心微不足道。
夏天正是洪水滔天的时候,那年尤其严重。
公路有些路段已经被浑浊的黄水淹没,只能弃车换船,说好送到县城的,多余的钱也没有退,十一上了乌篷船,偏偏又下起雨来,小小的木头船在风雨里飘摇。
入了县城,十一吓了一大跳,地势稍微低一点的路和房屋都淹没在水底,第二天就是中考,路边都是穿着校服的各个学校的学生,十一一个也不认识,小时候的那些伙伴同学都长大了变了模样,这些年没有联系,依他的性子也不会主动找他们叙旧。
奇怪的是,十一行走在路边,看着倒影在水中被水浪击得支离破碎的灯光,却没有了路上紧张的情绪。
那时候老家也没有学生老师买得起手机,一到县城根本无法联系,他不知道镇中学的那些老师学生在哪里落脚,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对考试也并不是胸有成竹,却莫名地放松了。
这是他记忆中第二次踏足县城。第一次还在上小学之前,爸爸带他来的。他对这些道路不熟悉,随便拣了条能走的,碰到了不少三三两两的备考学生,十一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们脸上掠过,更多时候是放在洪水上。
那些浑黄的水,像一只巨兽,拥有无数的触角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悄无声息地把这些自诩高贵的人类拖下地狱深渊。
十一不会游泳。虽然家门前有条大河,每年夏天都有数次的洪水,但他的确不会游泳。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跟随大姐到已经被水淹没的稻田里玩水,稻田是梯形的,大概是因为看见了一条游动的蚂蝗,他慌不择路地在水里跋涉,一脚踩空,身子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在水里睁开眼睛,蚂蝗已经不知去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横在面前的田埂,慌乱地划动手脚,在被憋死前终于摸到了田埂,他牢牢地抓住长在田埂上的野草,爬回去。没有人发现这个孩子曾经溺水,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经历了一场关乎生死的挣扎。
上岸后坐了很久,穿着的小裤衩差点都干了,他才回家去,从此不再靠近水边。
拐过了另一条街道,有人在喊他:“陶景明?陶景明!”
抬头一看,不认识。
那人笑着说:“我记得你,考体育的时候你来过我们学校。”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梦一般,在狭小的店里吃饭,很挤,地上都是鞋子带来的水迹,脏兮兮的,饭菜装在菜盘子里,白米饭上堆着空心菜和一些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没有什么食欲,又因为没有人跟他要钱,十一吃得很不安,只动了一点点,到预订的旅店时老师跟他要了八十块的饭费和住宿费,他才后悔没有把那盘子饭菜吃完。
十一晕车。旅店里闹哄哄菜市场一般,吵得他更晕乎乎的,连墙壁都在晃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终于可以入睡,半夜时却又被叫起来,说是洪水水位上涨,旅店怕要被淹,只好转移,到了县招待所,每个人多加40块住宿费。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最后一天下午考完后立即坐船回学校,那几天雨总下个不停,到达学校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大滴大滴的雨点在水面上砸出朵朵水花,耳朵里满是头顶上雨滴敲击船篷的声音,高出正常河面数十米的泥路早已被淹在水底,大盏的汽油灯照出一片水面,路边的竹子只看得见绿色的竹冠,下面不知道有多深,大船无法开进去,水面有电线拦路。
临时找来的小木船把学生一个个接走,十一看见那些架得高高的电线就离水面半米不到,经过的时候艄公拿竹竿把电线轻轻挑起,船上的人矮着身子才能过去。
学校的宿舍大部分已经被水淹了,有学生脱光衣服摸黑下水,进寝室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被褥,书本,都被泡透了。
漆黑的下着雨的夜里手电的光柱刺破黑夜,有人在哭。
那一年,栖龙江洪水水位最高104.58米,前所未有,百年不遇。
中考分数出来后,不出意外的没有考上县一中,差了十多分。两地的教育还是有差别的,有些课本内容大致一样,但考试侧重点不一样,舟车劳顿也是一个原因。十一从来不是会为失败找借口的人,大姐已经找到工作了,年龄也满十八岁,光明正大地进了工厂,做了一个小小的工人,他蹲在洪水退后的街道边,对站着抽烟一言不发的爸爸说:“我不想念书了。”
那是十一第一次跟爸爸说自己的想法,爸爸没有在意:“要念,至多多交些择校费。”
十一没有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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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昶年从后视镜里看陶景明,十几年过去,这个人只是个子长开了些,年纪也该有三十了,给人的感觉却还像个学生,露出的皮肤白皙,看着瘦瘦的,力气却大得很,看他下午抗大包,别人都一次一个,他一次俩,也不知道那瘦瘦的身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
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车子停放在停车场,两人沿着铺了青石板的路往前走,路两边都是青砖的老房子,偶尔会有孩子大叫着从身旁跑过,燕昶年说:“前面有家饭店,很有些特色,环境也好,我经常来的。”
十一无所谓好不好,饭店不就是吃饭的地方么,吃饱就行,要那么多讲究做什么。
陶庄。
想必燕昶年提前订了座,刚入门便有服务员带着令人觉得很舒服的笑容说“燕先生来了”,将两人引入里面,上茶后便出去了,不再随便出入。
单间隔音很好,门一关上便把外面的一切声音都隔绝了。
燕昶年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即使不笑,但他的肢体语言也在告诉十一:在我面前不用拘束,我们是同学,是平等的。
两人先是聊了些初中时的事情,大部分是燕昶年在说,十一听着,有时候他会惊讶:原来初中时身边发生了这么多有趣的事,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如果燕昶年知道十一心中所想,他会告诉他:因为你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的一切都无法穿透那堵你自己立起的围墙。你看不到你身边发生的事,也看不到你身边的人,看不到我燕昶年。
燕昶年那时候也不叫燕昶年,叫燕南天。他爸爸是古龙迷,燕昶年还没出生就被定了名字,燕南天。为此不少人拿他名字取笑,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认识的人还敢拿他名字取笑的人已经极少,都是喊他阿燕,燕哥,或者六哥,他在族里同辈排行第六。燕南天这个名字从他上高中改了户口本上的名字后,早成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