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咸鱼仙姑
陌尘知道这世上,仅有齐魅一人,能以凡人之目,视见邪神现世的异兆,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齐魅确然已有许久,未见那冲天的黑雾笼起了。即便餮就藏身于镜山之上,可整个山中的灵能扰动,也是平静得一如往常,不仅御狩灵镜未有任何示现,就连盘在半山腰上的云雾,都显得格外清朗。这应当是餮,有意控制了煞气,不叫自己为难。齐魅知道那恐怕并不容易,因而也为之感念动容。
齐魅起身,缓缓按下陌尘肩头:“表妹莫要激动,来,先坐。事情并不如表妹想得那样复杂,我也未寻着什么饕餮踪迹,黑雾异象确然已经消隐很久了。”
“那……”陌尘蹙眉问道,“表哥要借缚灵链,究竟是作何用呢?”
为了安抚陌尘,齐魅在心中向餮默道了一句“对不住”,随后漾开宠溺的笑,像小时候那样,轻捏了陌尘的脸颊道:“不过表妹所言,与我忧虑的不谋而合了。既然异兆已现,邪神就没有久不现世的道理。我估摸着,下回若再有捕猎行动,防身的器物,总该多备一件,有备无患才好。表妹有所不知,前几日宫里头来人了,向我施压,要我……”
齐魅巧舌如簧的一番解释,终于说服了陌尘,让她相信,她的表哥目前没有危险。她觉得表哥说得有理,这防身的神器,总是多多益善的。
于是乎她立即向着龙崖方向,放飞了一只信鸽。鸟儿扑腾着雪翅,在青山云顶间飞过,向驯狩虞氏的家主虞陌宗,带去了请求的消息。
第129章 如花美眷
齐魅最乐观的估计,是姨父接到陌尘的亲笔信后,立即请信赖的龙崖弟子,将缚灵链送至镜山来。再不济,大不了就是不允遭拒,收到姨父的回书一封,信中姨父直言不解,称御狩苍生、斩邪除恶,本就应是齐氏应当之责,作为驯狩的虞氏,全无插手的必要;如若齐魅身为家主,连这点分内之事都办不妥,那也就不配,迎娶自己的掌上明珠。
齐魅的算盘打得巧妙:缚灵链是姨父的防身重器,自己只说要借,又不说何日归还,大有自私自利、不顾他人安危之嫌。如若姨父来书斥责,将自己看作、需假手他人成事的无能之辈,弃鄙之下,将婚事作废,那真是谢天谢地,他将暗暗感激不尽。届时哪怕讨不来缚灵链,也算是办成了另一桩、对得住餮的大事。脱掉了婚约这身枷衣,回复了自由身,还愁日后寻不到方法,与餮相契相守、永结欢`好么?
然而齐魅万没料到的,三日之后,虞陌宗竟亲自来了。是的,那个十多年未曾踏足镜山一步的虞氏家主,在接到陌尘的修书之后,竟决意亲自前来,故地重游了。
御狩台上,包括齐魅在内的一干长老、弟子——当然除了依旧醉生梦死的齐欢之外,一个个全都整装肃立,站在山顶呼啸的烈风之中,凝目远望湛蓝的晴空,准备迎接虞陌宗的来访。四色的抹额,以一缕素白为首,几十条飘带,迎风扬在青山环映的晨光中。小辈弟子们,多是眨着好奇的眼睛,想看看这位传闻中、仙风道骨的虞家主,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忽然,空中出现了一个淡青的小点,随后慢慢变大,直至能看清,那是一双不断挥动的巨翼;再近一些,众人便瞧见,那是一只长着双头的怪鸟,鸟背上驮着一个紫袍凌风的男人,雄姿英发,贯风而来,一顶冲天的紫云冠,高高立在头顶。
虞陌宗气势浩然地稳稳落了地,一抬手,捋了捋飘乱的长发,一撩衣摆、一抬步,从比翼灵鸟的背上跨下来,微一抬臂,那青鸟便顺从地伏颈卧地,乖乖趴于崖边不动,等候主人的再次召唤。
虞陌宗不愧为名闻天下的驯狩家主,不仅这驯兽的功夫出神入化,且双目炯然有神地望起人来,也是一派自信非常的宗师气度。他面对众人扫视一圈,随后将目光,凝在了站于排首的齐魅身上,忽而展眉,亲热地叫了一声:“贤婿。”
齐魅本欲开口唤他,可听了这一称呼,立刻窘然遏口,一时不知,究竟是该照旧叫他“姨父”,还是应当顺其颜面,回叫他一声“岳丈”。可后者,既不是已成的事实,也是齐魅万万不愿其成真的诅咒。但他唯一能确定的一点,便是姨父此行,绝不为退婚而来。
然而陌尘先他一步,娇嗔一声“爹爹”,便小跑着扑进了虞陌宗怀里,嗲声羞涩捶拳道:“哎呀爹爹,我与魅哥哥尚未成亲呢,您可别乱叫!不然啊,表哥怕是要笑我不知羞……”
虞陌宗宠溺地拍着女儿的肩头道:“好、好,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叫他魅儿,如何?”
“没事儿!”站在队伍里的齐真,一扯嗓子,摩拳擦掌道,“咱们镜山和龙崖,早晚都是一家人,家主与陌尘姐姐呀,那是天造地设的独一对儿!早些这样叫起来,更显得亲昵,我保证这里没人敢笑话。谁笑话,我第一个领头揍谁!”
一众小辈,本就以齐真马首是瞻,听他那样一说,赶忙嘻嘻哈哈起哄称是。齐魅面上,藏着不易察觉的尴尬;陌尘眼里,却藏了暗自欣喜的深情,一边钻在爹爹怀里撒娇,一边偷眼,一下下地瞟齐魅。
“胡闹!”还是齐肃长老,敲山震虎的及时一声吼,止住了小辈们的调笑,“你们这些小猴崽子,平日里规矩没学好,我看是少挨了板子!全都给我敛声站好,别在虞家主面前,丢了咱们镜山人的脸面!”
系着紫色抹额的孩子们,闻言立刻佯装肃穆,然而他们忍不住面面相觑、憋着笑的眼神,还是给这迎接客人的庄重时刻,添了一点活泼的诙谐。
齐魅内心里头,偷偷谢了齐肃长老、在关键时刻的“严守规矩”,暗叹“食古不化”,也有他的好嘛。以此为据,让他把虞陌宗唤作“姨父”的坚持,就显得更合情理了。
齐魅一颔首作揖道:“实在汗颜,小辈们咋咋呼呼,不懂迎宾礼节,是魅儿平日里疏于管教的错,让姨父看笑话了。”
虞陌宗一抬衣袂,释然笑道:“魅儿不必自责。我倒是觉得,孩子们讲得颇有道理。难道你心里头不盼着,与我的宝贝女儿陌尘,早日成就一双如花美眷么?”
第130章 接风席宴
当晚,在山顶寒梅阁的雕花厅堂内,为虞氏家主而办的接风洗尘宴,正在举行。除了恪职守镜的齐肃长老,和向来对这些凡尘俗事不屑一顾的齐欢长老外,一众长老、弟子们,纷纷欢喜参宴。
斟在玉杯里新酿的桃花美酒,与盛在玉盘里初呛的醉蟹,还有陌尘新研的菜品凉皮,被一一端了上来,置在一张张镂空雕脚的精致矮木桌上。宾主尽欢、觥筹交错间,是一派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之景。
齐魅临桌而坐,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酒盏,面上一派镇定自若,时不时垂首致意,附和着对面虞陌宗所言的话题,偶尔抬臂,朝姨父敬酒,而心里头,却在暗暗打着小九九:不知姨父此来,究竟为何。
之前虞陌宗问他,愿不愿与陌尘早日缔结连理时,齐魅只是颔首讪讪一笑,装作是大庭广众之下、不便答此羞人的问话,举重若轻地避开了。但聪慧如他,当然能听出姨父的话外之音。
加之先前,陌尘截断了琴弦,带上龙崖去询问父亲。那上头的邪`淫之气,叫驯狩养的犬人给嗅了出来。想必姨父心中,不会没有猜测;可他当面,却只字未提琴弦的事,也不问齐魅想借缚灵链的原由,只说此行全为叙旧探亲,还亲昵唤他“贤婿”。
齐魅心生不祥之感,总觉得姨父此来,像是暗暗加紧了施压,想迫他早日履行婚约。
“多年以前呀,我来过这御狩高台,还好奇地站在灵镜前,驻足观望过许久呢,”虞陌宗开始眉飞色舞地忆起了当年,“那时我年岁尚浅,不知这镜山御狩之术的玄妙,心里想着:唉?这是一面镜子么?怎么虚浮于空中,兀自旋转照着山河,怎么独独照不出我的模样呢?”
陌尘坐在爹爹身旁,一杯杯为他添酒,听闻这话,打趣言道:“哎呀爹爹,你怕不是把这探视邪祟异动的灵镜,当作了娘亲梳妆的铜镜罢?”
“哈哈哈!正是、正是……”虞陌宗接过女儿奉来的酒,朝齐魅一举杯,仰头饮尽。
齐魅陪着笑,也回敬了一杯,又听虞陌宗开启了另一话题:“多年未见,镜山还是同样的美好光景啊,齐肃长老还是一丝不苟,齐氏的各位小辈,还是同样的少年风华、意气风发,让我不禁念起,我与环兄并肩而立的当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叫人怀念。就说这阁前的那一株歪脖子树吧。那时候,我与你父亲皆是调皮,曾经相伴爬到树上去,掏鸟蛋来分食。我至今记得,环兄把一一颗颗鸟蛋,小心翼翼放到我手里,嘱我捧好、莫要摔咯。但转瞬之间,他自己却不慎落下枝头去了。哈哈哈!还未来得及交与我手上的鸟蛋,全都砸了个粉碎,黄囊流出来,沾得他满身满手皆是,他却毫不在意地卧地大笑,乐得跟什么似的。我爬下树,急急将他扶起,他却使坏,将黄液顺手涂在了我脸上,还幸灾乐祸地高声嚷嚷:‘哈哈,蛋黄养颜、蛋黄养颜’……”
齐魅若有所思,听姨父描绘父亲生命中,他所未能参与的美好岁月。当说起这一段时,姨父眼中透出既心喜、又珍念的光彩,让齐魅感觉到,年少时的父亲与姨父,确然是有着一段非同一般的至交情谊。齐魅猜测,虞陌宗多年不来镜山,可能与失去好兄弟的悲痛,也有些干系。
但如此感怀了一番,虞陌宗又忽然敛了渺散至过往的神思,话锋一转道:“唉,往事休要再提也罢,多提了徒生伤心。如今故人虽已不在,但他的好儿子、我未来的贤婿你,却是生得一表人才,成为了德才兼备、锐意盛年的一代家主。若故人泉下有知,也当能欣慰含笑了。”
这一番华赞,让齐魅受之有愧:论才能,他猎不了饕餮,却反叫邪神偷了心,时常在大义与私情之间,纠结摇摆;而论品德,他根本当不起,这苍生御狩的名号。
于是齐魅摇手说道:“哪里哪里,姨父真真是过奖了……”
“唉,魅儿莫要过谦。这样吧,今日我与镜山的诸位,难得欢聚一堂,不如让我们来个席间表演。一来呢,听小辈们私下对陌尘说,极想见识我龙崖驯狩的能力;二来呢,我亦想看看,魅儿的御狩镜阵功夫使得如何,是否胜过了当年、环兄的风采?”
第131章 青鸟鹤舞
虞陌宗眉宇间凝着英气,泰然坐于桌前,略一扬手,展掌摊于空中,徐徐聚了紫气,口中念念有词:“龙崖虞氏,驯狩苍生,生灵异怪,俯首称臣,听我号令,入我阵中。”
忽而,虞陌宗凝目拢眉,高喝一声:“比翼齐飞,青鸟速来!”继而将汇于掌间的紫气推出,打在宴厅中央的空地上,紫气振开的同时,结成了一个环阵。
同时,伴着一声尖削的猝然长鸣,一只双头的比翼青鸟,振着足有二尺余长的羽翅,携着啸风,从打开的的门外倏然飞入,直冲而下,落在众人惊讶的视线里。没想到隔着这么远,灵鸟依然可以响应虞家主的召唤,看来这驯狩的本领,真是玄奥得非比寻常。
然而,虞陌宗要施展的本事还不止如此。他衣袂翩然,在空中拂摆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像是扯着无形的傀儡线,控制着那双头怪鸟频频鹤舞的节奏。
怪鸟那两条颀长优美的脖颈,时而交会缠绕,犹如龙池中涤种的一株并蒂莲,嘎嘎有声、不绝于耳的鸟语,像在互诉柔肠寸断的衷情;双头时而互啄鸟喙,像在亲密交吻般,曲颈相接,两根纤细的橙红色脚杆,不知疲倦一般促步不停;鸟身时而凌空腾起三丈高,展起根根栉羽,抖擞回旋。
如此漾着仙尘的踯躅妙舞,看得众人目不暇接,屏息凝望。过了好半晌,才有人想起来要鼓掌喝彩:“好!驯狩之道,果然精妙。比翼鸟妙舞姿,虞家主好风采!”于是众人纷纷啧赞,随着灵鸟起舞的节拍,整齐一致地拍掌鼓乐。
然而这一切,都映在了屋外站着的那人眼里。浓黑的阴影下,餮掩身于幽暗的角落,透过窗户纸上、捅破的一个小孔,密切注视着里头的动静。众人沉浸在宴饮的欢乐中,无暇注意到他。
虽说为了避人耳目、尽量不给齐魅添麻烦,餮一直都未曾上得山顶来。可是今夜,除了担心齐魅一人,能否取得缚灵链之外,餮还有另一个、不得不来冒险的理由。
观看表演的众人中,除了餮之外,谁也没有注意到,乍看之下翎羽丰美、翠色一体的青鸟,实际上,左右半身的毛色并不全然相同,而是左边呈深青,右侧是淡青,如不细瞧,只当是光影照在其上,晕出的细微差异,极不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