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此刻外头又来了名内侍,显然是下午那拨人派来打听消息的,探头探脑在殿外偷看,一见各家的银杯金杯珐琅杯里的奶茶被喝得干干净净,厅里扔了满地撕成两半的废纸,顿时大喜,拔腿就跑。
清河公主与项述好一会儿才同时回过神,一起喝道:“回来!”
项述赶紧起身去追,那内侍早已跑得没影了,于是当夜所有人家都知道,大单于今天下午,待他们人一走,就把斟上的奶茶全喝了,画像则统统撕成了两半。这代表着什么?大伙儿还不赶紧准备,往大单于身边送小儿子去?
陈星走出宫,对着地图端详,天色已近黄昏,路过几家门前,听见好几户人家在放鞭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要过节了,未央宫靠近城西,饶是如此,他也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松柏居外,天已昏黑,暮鼓一声接着一声。
城西乃是一片高地,种满了松树柏树,外头挂着大红灯笼,一大排建筑于松林中半遮半掩,内里传来男人醉酒后肆意的笑声。陈星想起来了,先前与冯千钧分开时,便告诉他在此地落脚。
陈星在外头绕了小半圈,却找不到入口,只看见一个紧闭的大门,门上四个鎏金大字闪闪发光:“西丰钱庄”。
陈星:“?”
“有人吗?”陈星喊道,对比手中地图,确实是此地没错。再绕一圈,到得一处密林外,看见两只石敢当,侧旁又有两块石头,左书“苍松翠柏”,右书“森罗万象”。
陈星沿着路走了进去,顺着曲折小径拐了几个弯,忽觉不对,内里树木假山,竟是以三国时孔明所设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排布,陈星拜入师门后第一课学的就是破这八门阵法,丝毫难不倒他,只犹豫着既设下这阵,想必不是什么对外开放之地,贸贸然闯进来会不会失礼?
然而要转身,这外八门却已不能原路退回,唯一的通行道就是走到底,从东北方艮宫生门出去,陈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走来走去,突然又发现这八卦阵还有诸般变化,转过假山后,面前忽现一大宅,内里点着明晃晃的灯光,廊下摆放着近二十双武靴,有新有旧,陈星在外头喊道:“有人吗?”
不闻应答,陈星便脱了靴上去,将滑门一拉,“哗啦”一声。
“推翻苻坚!光复大……”
里头满屋子的人席地而坐,群情汹涌,喊话喊到一半,那宅子隔音极好,内外竟是不通人声,看那模样,显然是在开会密谋。
陈星:“打扰了,需要加点茶水吗?不用我就先走了。”
陈星果断把门关上,内里顿时冲出来一群人,各个出刀的出刀,亮剑的亮剑,抽出兵器架在陈星脖颈上,陈星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抬起双手,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啊!”
“天驰?”冯千钧的声音在里头诧异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快住手!自己人!”
陈星被刀架着进了房内,只见正中央深处一张宽榻,榻上坐着一名二十来岁、宽袍大袖的男人,冯千钧则坐在那男子一旁,对着矮案喝酒。
“住手。”那男人说,“请这位小兄弟进来。”说着一瞥冯千钧眼神,冯千钧稍一点头,意思是无妨,招手示意陈星过来。押着陈星的一众武人便松手,让他到冯千钧身边去。
“时间无多,”男人说,“既有贵客,但听无妨。咱们继续说,襄阳此番遭难,非是一时之错铸就……”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见他已与路上判若两人,换了身绣满树叶与繁花的宽袍,那把环首刀摆放在中央案几,男人的面前。这等繁花武袍,哪怕貌美如女子的鲜卑人穿都显得妖里妖气,但穿在冯千钧身上,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奇异地非常合适,自然有股华丽到极点的气势。
陈星看看中央那男人,再看冯千钧,冯千钧低声在陈星耳畔说:“那是我哥,叫冯千镒。你小子居然能破他设在外头的八卦阵?当真小看你了。”
陈星:“我……我乱走的,你们在做什么?”
冯千钧:“密谋造反啊,这么明显都没看出来?”
陈星诚恳道:“看出来了,现在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冯千钧:“始终没进展,愁死人呐,都不想陪他们玩了。”
“苻坚倒行逆施,如今已天怒人怨,氐族、鲜卑族、匈奴族中怨忿者众……你们俩,不要在下面讲小话。”冯千镒用手中戒尺敲了敲案几,“塞外大单于入长安,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兴许不久后,城中各族,便将联合起来,推翻苻坚……”
陈星听到这里,嘴角抽搐,朝冯千钧低声道:“我怎么看他俩关系还行啊。冯大哥,你确定这消息来源没问题?”
冯千钧赶紧示意稍后再问,冯千镒又朝众人道:“接下来,便由舍弟朝各位分说,从襄阳上京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冯千钧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述中原大地,胡人对苻坚的敌视。冯千钧边说,冯千镒边补充,苻坚掌权多年,依名臣王猛所计,定下所谓“尊汉攘胡”的国策,却不仅没讨好到汉人,反而更得罪了自己的靠山胡人。如今五胡众人怨声载道,已开始反对苻坚。大秦看似军力强盛、如日中天,实则在王猛死后,内里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摇摇欲坠。
众人听得心情澎湃,仿佛只要冯千镒振臂一呼,整个长安城中无论汉胡,马上就会冲进皇宫,将苻坚这昏君碎尸万段。
冯千钧阐述完整个经过后,不予评判,主持会议的冯千镒则待到厅内再度静谧后,方说:“情况正是如此,接下来,各位在中原活动时,南方拨出重金,支持咱们驱虏兴汉的大业,接下来的一年内,正是关键时刻,怠慢不得……”
也许缘因来了外客,也许是今日会议主题本不在此,冯千镒没有详细提到太多造反相关,简单地总结了本月情况,展望今年后,就散会了。
众江湖侠客纷纷起身告辞,言谈间对冯千镒十分恭敬客气,对冯千钧则一般般,似乎还有瞧不起的神色。待人全走了,冯千钧将兄长抱了起来,放在侧旁一张木轮椅上,陈星这才发现冯千镒双腿不能行动,须有人照料。
“走,用晚饭去,你一定饿了。”冯千钧取了环首刀交给兄长,冯千镒便将这宝刀搁在膝上,紧紧攥着。
冯千钧又朝陈星说道:“还有不少事,须得与你细细理清。”
三人沿厅堂内廊离开,不待陈星发问,冯千钧便主动解释,陈星方知道,自己居然误打误撞,闯入了松柏居的秘堂。
“你……你们是……”陈星怀疑地看着冯千钧,想起项述对冯千钧的评价,果然这江湖浪人不简单。
“嗯。”冯千钧一笑道,“为兄的真正身份,是西丰钱庄的少当家。我哥是目前的家主。松柏居与西丰联号总庄开在一起,都是我家的产业。”
冯千镒保持了沉默,通过阴暗走廊时全程出着神。陈星打量四周,经过回廊,又入庭院,此地曲折神秘,转过庭院后,乃是一片占地近十亩的客栈群,客栈群外又有奇形怪状的松树,如黑暗里守卫着此地的鬼神。
陈星的惊讶之心,已被西丰钱庄的环境吸引了,反正冯家兄弟是什么人也不太关他的事,重要的,则是三百年前,长安驱魔司总署遗址究竟位于何处。看这模样,多半是被冯家改造了。
坐在轮椅上的冯千镒看出陈星神色,淡然道:“松柏居只接待汉人,大门在另一边,背后这条路,极少有人走。”
冯千钧目光瞥向陈星手中的图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穿过松柏居正堂,来到一间幽筑中,冯千镒朝陈星客客气气地说:“小兄弟既与述律空大单于住在一起,还以为今天会一起过来。”
“嗯……他……我和他其实不熟。”陈星心里盘算着,自己只是来找驱魔司总署旧址的,结果不小心撞破了这群人在商量谋逆造反,这下得怎么脱身才好,该不会要拉我上你们的贼船罢。联想到方才冯千镒竟也不让他回避,明显是打着知道越多,就越不好抽身的算盘,顿时觉得有点危险了。
陈星平日为人豁达,许多事不过难得糊涂,人却半点不傻,又说:“与项述暂时同住,也只是为了一桩事,过得几天等事情查明,我就得走了,反正在那群胡人里头,无论说什么也没人信我,再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忙的。”言下之意我也没空来管你们这事,更不会去告密,你大可不必杀我灭口。
“不妨,”冯千镒又说,“原本也想令千钧引荐,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能来,是咱俩的缘分。”
陈星一瞥冯千钧,冯千镒又说:“我去稍做安排,千钧,你且先陪大驱魔师用晚饭。”
陈星:“……”
冯千钧一关上门,陈星顿时瞥向冯千钧,示意他解释。
冯千钧无奈摊手,无可奉告,稍稍低头,看着陈星,陈星诧异道:“你哥怎么什么都知道?你究竟朝他说了多少?”
冯千钧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天底下有什么消息,能瞒得过松柏居的当家?”
陈星:“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不像开客栈的啊。”
冯千钧:“实不相瞒,贤弟你别生气,我们家的主业嘛,是开钱庄,放高利贷。”
陈星看这建筑群如此气派,答道:“果然,你家挺有钱嘛。”
陈星环顾周围,只见墙上挂着曹丕的真迹,室内立着水墨屏风。下人送了食盒,冯千钧又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提了炉上烧开的水冲茶,解释道:“副业嘛,西丰钱庄,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探听天底下的情报,南来北往,山海内外,大到皇帝家的家事,小到黎民百姓的十八辈祖宗,只要给钱,我们都能调查出来,天底下就没有冯家得不到的情报。”
居然还是长安城中的情报头子,陈星只觉这一路上实在太小看冯千钧了。
冯千钧冲好茶,朝陈星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所以抵京第一天,西丰就知道了项述的真正身份叫述律空,乃是敕勒古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单于……”
“……也知道了我们夜闯皇宫。”陈星说。
“唔,”冯千钧说,“还知道你是晋阳大儒陈喆的独生子,宇文辛少年时,曾在你家学艺,只是世间之事罢……贼老天无眼,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从无善报;坏事做尽、死有余辜的鼠辈却总是……”
陈星到一旁坐下,笑道:“这么说可就不合适啦。行事方正,那是因为咱们觉得这是对的,可不是为的图善报。”
冯千钧先是一怔,继而释然笑道:“是,是的。你可比大哥看得开太多了。”继而带着试探神情,朝陈星问道:“那宇文辛……”
“嗯?”陈星正想着如何开口找驱魔司遗址一事,要硬着头皮在别人家里翻箱倒柜似乎也不太合适。冯千钧却观察陈星神色,末了忽然道:“罢了,没什么,宇文辛在长安城中媚上欺下,此人不可深交,提醒你一句。”
“看出来了。”陈星坦然道。
冯千钧安静地看着陈星,目中似有不忍之色,陈星倒没怎么注意到这一抹转瞬即逝的怜悯,用了饭,喝过茶,终于切入正题,朝冯千钧道:“冯大哥,实话实说,今天贸然过来,是有一事相求。你还记得,咱们路上说起的驱魔总署一事不?”
话音落,纸门却倏然被拉开,冯千镒之声道:“舍弟已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却是驱使轮椅,进了厅内。
陈星忐忑道:“这实在是一个不情之请……”
“不。”冯千镒入厅后,冯千钧便不吭声了。
冯千镒朝陈星说:“天驰,实不相瞒,我们冯家在三百年前,也曾是驱魔师一脉,大伙儿都是同行。”
陈星:“!!!”
陈星顿时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看着冯千钧,冯千镒则淡淡道:“这就是我所说的‘缘分’。”
冯千镒将膝前环首刀拔了出来,两指挟刀锋,将刀柄递给陈星,说:“这柄正是汉时留下来的,代代相传的宝刀,古时相传,森罗万象封有青木正气,现世之时——”
陈星接过刀:“可令神州万千草木成兵,移青峦,平溪谷。”
“你知道?!”冯千镒双目顿时亮了起来,带着惊讶的神采。
陈星在古籍上读到过众多法宝,起初与冯千钧相识,来不及细看他的佩刀,眼下接过握在手中,只见刀背上一行钟鼓文:森罗万象。
第14章 入库┃是不是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你就不让我进去?
陈星只约略一看,便将环首刀归鞘,还予冯千镒,笑道:“太好了!原来你们也是驱魔师!”说毕又遗憾道:“有关它的传说,在古籍上曾有过记载。只可惜,现如今万法归寂,一切法宝都成了废铁。”
说着陈星出神回忆,冯家究竟是驱魔师中的哪一支?但曾经在师门中读过的文献记载里,大多只有人世间妖怪、神兵、法宝的图谱,极少提及驱魔世家谱系。毕竟岁月渊长,各世家起起落落,又因中原动荡而改姓迁籍,考究出身并无太大意义。
“一切法宝?”冯千镒眼底明显现出了怀疑神情,问道。
陈星听见冯千镒自报家门,是十分欣喜的,就像下山前师父所言,人间一定还有驱魔师世家,只是受万法归寂所限,一切法术、法宝都已沉睡。
假以时日,只要天地灵气尽复,这些驱魔世家便将成为抵抗天魔的中坚力量。陈星丝毫不怀疑,自己在完成艰巨任务后便已死而无憾,余下的事,自然有仍然留存在这世上的驱魔师们去烦恼。
“除去心灯。”陈星索性把话说开,大家既然都是自己人,也不瞒冯千镒,想必冯千钧已告诉了兄长,便主动亮出手中光芒,解释道,“心灯以人为寄宿体,存在我的三魂七魄中,所以勉强还能发发光。”
说着,陈星又忍不住看冯千钧,心想你可是瞒了我好久呢。
冯千钧认真道:“对不起,天驰兄弟,愚兄受了严诫,有关驱魔师的家承,绝不可贸然朝任何人提起。事实上这些年来,冯家的产业、族人,都有责任在身,就是守护这把神兵,等待它恢复光彩的一天,先父过世前将它交给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陈星点点头,大方地说:“没关系,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冯千镒轻描淡写地说:“如今天下是什么情况,小兄弟您也看到了。这些年来,冯家一直在为光复中原而奋战,山长水远地将千钧从姑苏唤来此地,也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若森罗万象果真是件所谓的‘上古法宝’,那么我们的光复大业,便将迎刃而解。小兄弟,我记得,您是汉人。”
冯千钧听到这里,终于插了句话:“大哥,天驰正在想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陈星打量冯千镒,再看冯千钧,笑道:“这才开了个头呢。”
冯千镒马上道:“只要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星答道。
冯千钧示意陈星先别急着高兴,让自己来说,他朝兄长解释了陈星来意,陈星便赶紧在厅内铺开于工曹内取来的建筑图,解释道:“根据我的调查,汉末之时,长安驱魔司总署就在这松山之中,只不知道西丰钱庄与松柏居选址时,有没有挖出来过什么东西?譬如说古地图、信件一类的……”
说着,陈星抬眼观察冯千镒神色,再看冯千钧,冯千钧摊手,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冯千镒却是神色如常,答道:“西丰钱庄乃是我们的曾祖父所创办,当初在长安建址时,此地是一片荒山,你确定曾经的驱魔司总署就在山里?”
陈星说:“如果图纸没有骗人的话。”
长安城经过汉末董卓、李儒等人几番焚烧践踏,三国时几乎荒废殆尽,晋时几次扩建,城市扩大后,又遭五胡南下洗掠,匈奴人、汉人、氐人轮番入驻,烧了推,推了填,填了建。三百年来早已再难觅当初的一砖一木,但陈星仍然抱着些许希望,只因驱魔司总署的卷牍间是在地下。
“就在此处。”陈星指着当初建筑的一块地方,那是地底的施工图,解释道,“当年有关万法归寂一事,先辈们一定留有资料。这将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冯千钧端详图纸,望向兄长,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星:“?”
陈星试探着问:“能让我沿着图纸所指方位去看看么?”
冯千镒沉吟良久,冯千钧说:“我带天驰去罢。”
“你进不去。”冯千镒答道,“罢了,既然是自己人,进一次也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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