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这是要做什么?”陈星策马,询问并肩而驰的项述。
项述没有回答,看了陈星一眼,刻意放慢了马速。
“长安不欢迎咱们,没懂么?”项述自若道。
陈星又问:“那现在要去哪儿?”
项述答道:“回家!”
“回家?”陈星一脸茫然。
“敕勒川!”一名武士用汉语提醒陈星。
项述清亮的声音响起。
“敕勒川——阴山下——”
那歌声一出,顿时带了山岳万丈、万里草原的雄浑意味。
“天似穹庐——”一众胡人追随在项述与陈星身后,放声唱道,“笼罩四哑——”
陈星顿时被这歌声震撼了,鲜卑语原本清婉明丽,却被项述唱出了鹰啸长空的气势。只听众人齐声唱道: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现牛羊——”
“驾!”项述一催马,绝尘而去,陈星忙纵马追上,官道笔直,通向北面万丈雄关,通向雄关下的万里长城。
通向长城下席天幕地、无边无际的草海,通向塞北辽阔的众神山,犹如宝石的呼伦贝尔大泽与仿佛玉带的绢河。
在那穹庐般笼罩四荒、天苍苍野茫茫的神州尽头,自有一片广袤的天地。
——卷一·森罗万象·完——
第2卷 苍穹一裂
第27章 北归┃擦干净点,大单于回来之前把王帐打扫完
夜, 铜官县荒郊, 六千人聚集于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上露宿。
风起, 初夏时节深夜仍有寒意,十六胡余部众已纷纷入睡,远方群山间传来隐约的狼嚎, 山川的影子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
天际悬挂着北斗七星,夏夜星河犹如光粉洒在天空中,灿烂无比。
大地上, 陈星裹着毯子, 面对篝火出神。
自离开阿房宫后,项述便沉默起来, 一众部下也不来打扰三人,只在旷野孤树下升起篝火, 更无人来与项述套近乎。唯独陈星、项述、冯千钧三人静静坐着。
冯千钧解开裹尸布,现出内里兄长冯千镒佝偻的身躯, 在铜水畔搭起柴架,一把火烧掉了兄长的尸身。
火焰燃起,吞噬了冯千镒的身躯, 他的双腿齐膝以下被截去, 长期使用轮椅导致四肢萎缩,就像小孩儿一般。一阵风吹来,飞灰升上天际。陈星隐约看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痕不断上升,飞往天际灿烂如带的星河。
项述抬起头,只见一道宽阔绚烂的光带重叠在银汉之中, 犹如巨大的河流,途经夜空。
“你看见了?”陈星说。
项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天脉,”陈星说,“天地间一切‘道’的归宿,老子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活在人间的万物,在某一天脱离了器的形体,都将归入大道之中。”
项述说:“那就是天地灵气?”
“不,”陈星说,“天脉与地脉,俱是较灵气更上一级的河流。”
随着兄长的尸身化作灰烬,冯千钧以匣装了骨灰,回到两人面前,擦拭一枚小小的玉牌,翻过来对着篝火余光端详,上书数字:大汉驱魔师冯。
“西丰钱庄从前最大的据点在洛阳。”冯千钧说,“大哥随父亲接手家业时,我在会稽学艺。七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两三载才见一次大哥。”
陈星裹着毯子,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个时候,冯千钧需要说说话,以排解内心的苦闷。
冯千钧又说:“那时的洛阳,尚隶属于慕容氏所建的‘燕国’。”
西丰钱庄于当时天下名都洛阳置办了富可敌国的产业,并与南方晋人保持了一定的联系,暗中筹备举兵驱逐诸胡的大业,以等待时机,迎接晋军复国。
后来苻坚派人攻陷大燕,一夜之间城破。慕容宗室尽数为俘,投降苻坚。也正是在这场战争里,冯千镒带着家人,仓促逃离,奈何兵荒马乱,家兵尽数战死,妻子遭乱军所杀,两个孩子俱死于战乱。自己也被战车碾断双腿。
冯千钧骤闻噩耗,立刻北上,四处寻找兄长下落,数年后终于在长安找到了兄长。
冯千镒并未多提往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是大业之路必须面对的,既然大燕已亡,眼下的目标,便是苻坚。而慕容氏同为灭国之臣,反而可试着拉拢加以利用。
“还记得初见清河那一天,”冯千钧出神地说,“她与弟弟慕容冲被关在深宫中,哥哥派我去给她送点采买的首饰,慕容冲不爱说话,她倒是高兴得很,问我叫什么名字……问我洛阳的牡丹开了不曾,问了许多北方的事儿……”
“……大燕灭国后,我已有三年不曾去过洛阳,只得编些谎话来骗她。”冯千钧回过神,朝陈星勉强笑了笑,又道,“回家告诉大哥,大哥只说,洛阳也好,关中也罢,幽州、雍州,全是咱们汉人的地方,鲜卑人又有什么脸,将洛阳当作故乡?”
听到此处,项述起身走了,将谈话的空间留给陈星与冯千钧两名汉人。
冯千钧无奈笑笑:“可是大燕慕容氏,乃是被灭在一个汉人手中。王猛听命于苻坚,打赢了这场仗,亦导致四关之中,生灵涂炭。他们也瞧不起王猛,因为他做了苻坚的官儿,天驰,你恨他们么?”
陈星想起了父亲的死,再看不远处席地而躺、靠在一块石头上的项述。
“我爹生前说,胡人也好,汉人也罢,”陈星缓缓道,“俱是这泱泱神州的住民,五胡南下,死伤者众,无辜老百姓们死于战火。可晋时八王之争,哪一次又不是这般?衣冠南渡的汉人尚有报仇的念头,换作死在八王之乱中的士兵与百姓,又上何处找人说理去?”
“归根到底,不过止战二字则已。”陈星叹了口气,“更何况,这场魃乱若不根除,待得大规模爆发的那天,胡人、汉人,我看也不用再争下去了,结局都是一样的,就是死。”
冯千钧沉默不语,低头看手中森罗刀,掂了掂。
“你打算跟大单于上北方去?”冯千钧问。
“我不知道。”陈星的眉头现出焦虑,“时间不多了,万法归寂的原因,还没有头绪,至少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得为大家找回法力,过后哪怕我不管不问,也好歹有人能对抗冯千镒言中的主人。人间驱魔师绝不止咱俩,一定有人薪火相承……”
陈星得到了第一个线索,即是与定海珠相关。虽内情还未明白,但根据记载,万法归寂的第二年中,定海珠尚蕴含着强大的法力,想来脱不开干系。
只是天大地大,又得上哪儿找去?
冯千钧说:“调查魃乱之事,就交给我罢,明天一早,愚兄便启程。”
陈星:“你要去哪儿?”
冯千钧道:“兴许秘密潜回长安,兴许到洛阳走一遭,或是去寻找八王的墓葬,调查大哥生前都碰到过什么人,是如何获得驱使怨气诀窍的。你只须专心寻找你的定海珠。”
陈星马上道:“冯大哥,这件事不能着急……”
冯千钧思忖道:“我大致能驱使森罗刀,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
陈星也没想到,曾经以天地灵气所驱动的法宝,如今竟是吸收了怨气,被收为己用,仿佛命运使然,以黑暗反制黑暗,漫山遍野的荆棘、黑色藤蔓与枯萎树妖,反而起到了强大的效果,冯千钧的身份,也从历史上引动森罗万象之术,唤醒山海树人,引领生生不息的生命,而产生了彻头彻尾的改换。
变成了一名黑暗的驱魔师。
而贸然引来怨气,用这种方式强行发动森罗刀,对身体一定会造成强大的伤害。陈星一再提醒冯千钧,冯千钧便解释道:“你放心,没有怨气的地方,是使不出法术的。”
这倒也是,冯千钧要祭起森罗刀,召唤出枯萎树妖与嗜血藤蔓的先决条件,是在怨气充盈之地,只要周遭没有大规模的死人,这把刀就缺少怨气力量,无法发动。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陈星答道,“让我好好想想。”
冯千钧见拗不过陈星,于是点了点头,示意他回去歇下,陈星想在树下就这么安睡了,冯千钧却动动他,让他到项述身旁去。
陈星便穿过空地,来到项述旁边,项述不发一言,闭着双眼,远方传来嘶哑鸦鸣,项述顿时醒了,眼里带着些许恐惧与惊惶,望向群鸦飞过之处。
陈星好奇地观察项述,见他只是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于是低声说:“我得去找定海珠,糟糕的是,从阴阳鉴里带出来的记载,全都没了。”
“我知道那地方,”项述说,“跟着我走。”
陈星:“!!!”
最后一页上所画的地图,名叫“大泽”。陈星作过许多猜测,兴许是云梦大泽,但这个地点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现今已找不到确切的方位。
“在南方吗?”陈星问。
项述没有回答,稍挪开些许,留给陈星一个位置。
陈星便靠过来点,项述又道:“先回敕勒川,许多事都需要族人的支持。”
陈星算着时间,离开华山时,自己还有四年,现在神州已入夏,唯剩三年有余。时间相当紧迫,但他没有催促项述,只得点了点头。
深夜,平原上寂静无比,项述忽然睁眼,望向远方。
冯千钧已从树下起身,带着兄长的骨灰,翻身上马,绕过临时营地外围时,抬起手,朝项述挥了挥。
项述复又闭上双眼,冯千钧便这么潜入了暮色之中。
子时,幻魔宫内充斥着无所不在的血红光芒。
一颗犹如房屋般的硕大心脏正悬挂空中,缓缓起搏,纠缠曲虬的血管布满那诡异的巨型心脏,蔓延向幻魔宫的各个角落。
成千上万的血管渗入墙壁,于大地中汲取着怨气的滋养,地脉的光辉被炼化为源源不绝的紫黑色气息,沿着血管注入心脏之中。
一名戴着面具、身披黑袍的文士,手中横抱着清河公主的尸身,缓慢走进幻魔宫中。
“这凡人,”心脏发出嘶哑声音,“竟是如此不受控制。”
文士道:“冯千镒报仇心切,又被心灯持有者撞破了布置,是以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心脏中的声音勃然大怒:“愚蠢至极!白白葬送了你花费好一番力气练就的魔兵!”
文士答道:“冯千镒已被烧成灰,也算是待他的惩罚了,吾主,但请息怒。人总是有的,敕勒古盟内,尚余数十万牧民,拿来填这个缺,总是够了。倒是述律空此人……”
短暂沉默后,文士悠然道:“塞外第一武士……哪怕被选作驱魔师护法,也不该强得如此匪夷所思才是,当真奇怪,心灯又为何选上了他?”
“一介凡人,”心脏缓缓道,“再强亦是有限,何足惧之?”
文士恭敬答道:“吾主有所不知,塞外敕勒川部盟虽人数有限,却终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否则昔年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若能网罗述律空为用,想必会省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不是现下你该担忧之事,万灵阵又该如何解决?”心脏嘶声道,“蛰伏多年,朕绝不愿因这么一场意外功亏一篑。且算上周翌,驱魔师已诛你两名部下!”
文士说:“如今苻坚自毁长城,放逐了述律空,短期内长安再无威胁。我们仍在暗处,陈星已跟随述律空,逃往塞外,想必暂时不会再回中原,这就派周甄前去,将他俩一并除去,便再无法影响吾主的复生。当然,如今万法归寂,唯心灯尚能起到些微作用,哪怕置之不理,也掀不起多少风浪……吾主。”
文士将清河公主放在那硕大心脏正下方的祭坛上,请求道:“请赐此女重生,接下来,长安的万灵阵须得倚靠她了。”
心脏发出一阵冷笑,凝结出一点血,顺着膜壁缓慢淌下,一声轻响,滴在了清河公主尸身上,那尸体发出阵阵红光,怨气缭绕。
夏末秋初,项述所率领的十六胡余部离开长城,进入了万里草海,陈星亦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如此恢弘壮阔、万里无垠的大草原。天高地远,群鸟翱翔,这巍巍神州的北面,与关中繁华大城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而沿途北上,则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拖家带口,加入了他们。羌、氐两族在关陇生活日久,却得不到优待,各族征伐,战事旷日持久,一旦用兵便课以重税。又经年大旱,民不聊生,只得放弃耕作的田地,随同大单于一路向北,改谋生路。
陆陆续续,这支迁徙队伍已有上万人,集合起十分壮观的场面。通过长城之时,秦将不敢阻拦,只得开关放行。抵达草海上时,项述的部众们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了马车,在出塞前购置一应物资,最终汇集为车队,驰向天地的尽头敕勒川。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陈星问过项述的随从,回答则是,那是神州北面,最后有人住的区域。
再往北去,则是风雪飘摇的大片苔原与雪地,一片荒凉,北上的人已极少回来。
关中五胡各大分支从白头山、兴安岭、西凉等地发源,最后在敕勒川下成为敕勒古盟,那里也是匈奴人与铁勒人的共同发源地,更是所有被汉民族统称为“胡”的种族的共同故乡。
正如那首歌所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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