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 第87章

作者:非天夜翔 标签: 玄幻灵异

  “走了。”项述说。

  “我跟你一起去。”陈星起身道。

  “哎哎!”谢安马上笑道,“别着急,带上我!别想扔下我!”

  陈星说:“你自己走了,不在我身边,待会儿尸亥来了又把我抓去怎么办?”

  谢安道:“对了, 万一敌人来了,我这老骨头可打不过。”

  “陈星!你们要去哪儿?”肖山说,“我也去!”

  陈星只好把肖山也一起带上,项述本想轻骑疾马,快去快回,孰料谢安却仿佛秋游一般,备好马车,又让人去通知冯千钧。接着冯千钧带上了顾青,而谢道韫恰好来找顾青,于是最后变成了驱魔司中浩浩荡荡,外加两名大夫,一大伙人离开建康,名为公干,实则到南屏山吃香喝辣,秋高气爽,放风筝去了。

  赤壁古称蒲圻,山峦绵延不断,如天地龙脉,赤壁山、南屏山、金銮山三峰相接。

  白云皑皑,峰峦耸立,面朝大江与万里洪湖。高旷秋日之中,数山上枫红如火,叠着金黄色的银杏树,又有榆、桑、梧桐树点缀其中,一层压着一层,引连数里,映着洪湖碧蓝湖水,山中又有一瀑布如白练飞下。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犹如赭、朱、丹、苍等缤纷矿色在山水之中化开,当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造化的人间美景。

  武昌郡守得知谢安前来,父母官忙派出船只,听凭谢安差遣,数艘小船泊在山下湖中,谢安只不欲人打扰,弃马步行登上南屏山。走到半山腰时,陈星掏出项述所摹张留手书,对照面前三山,山下一大湖,从这个角度看去,确实是南屏山。

  项述说:“七星坛在何处?”

  谢安说:“就在半山腰,面朝洪湖的横崖上,来,我带你们去看看。”

  午后时分,烟雨蒙蒙,谢安少时走遍名川大山,记忆极佳,上得南屏山时,更是轻车熟路,手持一把纸伞,走得飞快,几下一转便走在前头,陈星反而拉着袍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追不上谢安。

  谢道韫原本与肖山走在一起,看了眼,叫了几声,便主动停下来等陈星。

  “你倒是和肖山玩得来。”陈星笑道。

  在陈星卧床那段时间里谢道韫经常来为他看诊,一来二去,与肖山熟了,那天进宫见司马曜时,谢道韫还约肖山比试了一番。

  “你的小兄弟每天担心你担心得不行,”谢道韫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我又哪里没心没肺啦?”陈星莫名其妙道。

  谢道韫嗤了一声,不再接话,陈星怀疑地看着谢道韫,说:“你该不会是对我干儿子有什么想法?”

  “驱魔师,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谢道韫顿时就生气了。

  谢道韫总与肖山在一处,像个大姐姐般,这对组合让陈星相当意外。

  陈星当然知道肖山会很快长大,甚至再过几年,也许还会找到一位意中人。按晋国习俗,十四便可说亲,匈奴人则还更早些。可在陈星心里,肖山实在太小了,虽然这大半年里长高了不少,却终究只有十二岁。

  仔细想来,谢道韫所谓“没心没肺”,陈星也承认,他希望肖山能快点成长,至少别太过依恋他,至少不能像依恋陆影般依恋自己。否则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般,过得几年自己不在了,肖山又要如何独立为人?于是他不像还在哈拉和林时,将肖山当作孩童看待,而是把他视作与自己一样的大人,教他读书写字,却避免过多地表露出情感。

  更让他多交朋友,与其他人多打交道,避免肖山的世界里,只有他陈星一个人。

  陈星觉得肖山什么都懂,事实上肖山也明白,在会稽再度相逢后,陈星花了很大一番力气朝他道歉,并不顾肖山似懂非懂的表情,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从此肖山便约略体会到了陈星那亲而不近的感情,明白陈星在催促他长大,希望他终有一天,能独当一面。

  陈星一脸茫然,本想问你是不要抢肖山过去,当他干妈,谢道韫一语出,两人却忽然尴尬起来。

  “我没什么想法!”谢道韫说,“我想拜他当我师父!”

  “哦哦。”陈星擦了把冷汗,忙不迭点头,抬手道,“我完全没意见,他答应吗?”

  陈星见肖山也挺喜欢谢道韫,谢道韫居然还想找师父学武,不过一想也是,谢道韫显然学过少许武技,谢家多半不允许她舞刀弄枪的,唯独谢安看得还开点。项述没那闲工夫去教她,冯千钧总不好与未婚妻的好闺蜜对打,于是谢道韫就只能找肖山了。

  谢道韫说:“肖师父说,他要和你商量,明白了?”

  陈星点了点头,这时候,项述仿佛有意地落后少许,在听两人说话,谢道韫便不吭声了,走到前面去。

  “你们先走,在前头等我,”陈星倚着一棵树道,“我歇会儿。”

  “让你别跟着出来。”项述不耐烦道。

  陈星大病初愈,本来就虚弱,心脉受损后,爬山便直喘气。众人看着陈星,肖山欲言又止,冯千钧却动动肖山,让他走到前面去,说:“那我与肖山去前头探路了。”

  陈星擦了把汗,勉强笑了笑,项述等了一会儿,终于道:“算了算了,背你罢。”

  “不用,”陈星说,“我可以的……谢师兄这体力,怎么这么好。”

  项述也不勉强陈星,不多时,众人都走到前头去了,剩下项述跟在陈星身边,陈星一路上去时偶尔打滑,山中云雾缭绕,细雨一阵接一阵,陈星与项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湿。

  陈星道:“我还记得你带我爬卡罗刹的时候,总是这么不耐烦,就不能等等么?”

  项述深吸一口气,正想责备陈星,陈星却十分郁闷,说:“行吧,我……我还是回建康去,不拖你们后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气。”

  说着陈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天出来,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兴了。对不起,我回去了。”

  陈星自从感觉到自己有点喜欢……不,是很喜欢项述之后,总是会忍不住把他对自己的态度加以各种解读,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揶揄他、乱开他的玩笑了。项述似乎也察觉到两人相处时,陈星的这种谨慎感,但不知为什么,他偶尔就会不受控制地发火,但凡他想控制陈星,陈星却现出一副无所谓也不合作的模样的时候,这种烦躁的情绪就会在项述心里不断堆积,最后找个由头,把陈星教训一顿。

  这次项述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却是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

  细雨纷飞,那一刻陈星心脏狂跳,跟在项述身后,不自觉地动了下手指,项述却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收紧了手掌。

  陈星抬眼望向项述的侧颜,发现自己就像从来没了解过他,总觉得项述有时很容易生气,有时却很温柔,温柔得甚至有点不像他。

  但无论如何,陈星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世上的人,最了解他的一个了,毕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项述打量陈星,似乎有话想解释,陈星便摇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没什么。

  项述终于服软了,主动道:“有时我总觉得,会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是种戾气罢?”

  “戾气?”陈星只觉得好笑。

  项述随口答道:“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闷在心里,在四处找出口,想宣泄出来。”说着,项述仿佛在这一刻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事,说道:“有时我也想好好说话,就是不知为何,碰上你总是没耐性……算了。”

  陈星心想你又不是单对我,对每个人都没耐性,甚至连话也懒得说,反而对我还算好的了。

  也许这也是项述武艺高强的原因之一吧,陈星总觉得项述的武技有种疯狂感,那种近乎溢出的、不受控制的强大,兴许也与他内心的那种极力自抑有关。大部分时候项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让陈星甚至有点惊讶。但往往在两人独处时,项述这烦躁的一面又会不经意地展现出来,总让陈星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我想你来,”项述索性说,“是,我想你一起来。”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笑了起来,刹那心里的云霾一扫而空,那笑容充满了少年的幸福感,却只能答道:“哦,嗯。”

  项述说:“南方的山水确实好看,走吧。”

  陈星心情于是变得灿烂了起来,项述却已松开手,让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处,回头心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万法复生之后,”项述换了个话题,问,“你有什么打算?”

  陈星被问到时,颇有点意外,不知道项述怎么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个地方住下?过过日子吧。”

  穿过山麓,云雾散尽,两人来到高崖前,并肩而立,面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吗?改变主意了?”

  陈星意识到,也许是因为今天来南屏山,令项述忽有所感,才想起了在船上时,说过的话。

  “忘了,”陈星笑道,“对,你提醒我来着。”

  陈星没事时偶尔会算下时间,剩下两年了,前路比他计划的更难走,所花的时间也更长,乃至他已快没了别的念想,能解决尸亥就已谢天谢地了,估计到时已没空游山玩水,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住段时间,是以被问到时,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但这点不合理,马上就引起了项述的怀疑,令他疑惑地端详陈星。陈星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自然地别过目光,反问道:“你呢?想回北方?”

  项述在高崖前长身而立,漫不经心地说:“想行万里路,你走得动?”

  陈星笑了起来,说:“所以呢?你愿意陪我?只怕路上又要挨你的骂。”

  云雾再次温柔地掩来,弥漫过高崖,项述在那雾里说了句:“可以。”便转身离去,走向山顶。陈星惊了,我听见了什么?

  “啊?”陈星道,“你刚才说什么?项述,等等我!”

  陈星连忙转身,却险些一脚踏空,项述早有预料,在雾气里看也不看,抓住了陈星的手。陈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刚才差点又摔跤了,山路陡峭,在这里滑一下得顺坡滚下去。

  项述打量陈星,说道:“不跟着你,只怕你连长江都过不去。”

  陈星讪讪一笑。

  到得南屏山侧峰高处,七星坛屹立于半山腰高台上,现出全貌,阳光再度洒了下来,肖山正在树下与谢道韫喂一只松鼠,冯千钧牵着顾青的手,两人在旁看着。

  七星坛曾是诸葛亮借东风的道场,赤壁之战后,晋人为凭吊那场旷古绝今的大战,运来砖石,重新修葺了台面。而待得衣冠南渡,已很少人来过了。

  谢安手持折扇,站在七星坛侧,与冯千钧随口交谈,不禁道:“今岁我便朝陛下提过几次,希望他能到此地来走一趟。”

  冯千钧说:“要爬上这山,估计那秃头得累得够呛了。”

  谢安笑道:“若有所获,还是值得的。”

  项述上来时听了这话,自然清楚谢安言下之意,乃是想给司马曜以及晋廷众臣信心,便接了话头,朝冯千钧解释道:“以少胜多的战役,自古算来,唯有四战。巨鹿、官渡、赤壁、夷陵。此乃其一。”

  巨鹿之战中,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秦军。官渡之战曹操两万兵马,杀得袁绍三十万大军丢盔弃甲。赤壁则不必说了,三国时代的最后一场大战,则是陆逊火烧蜀军连营。这历史上的四场大战,俱以少胜多,堪称主帅的巅峰之役,四名统帅项羽、曹操、周瑜、陆逊亦就此一战成名,千古流芳。

  “记得江东霸王项羽,仿佛还是护法武神的先祖。”谢安笑道。

  项述没有回答,望向七星坛,再顺着七星坛的遗迹,眺望山前峭壁。陈星十分意外,项述居然对汉人的历史如此了解,想必是学习兵法时认真读过。

  “四场大战中,”项述答道,“其中有三场,主场在江东。参战兵员,也俱是江东子弟。”

  “不错,”谢安点头,说道,“气运也好,人才也罢,江东自古以来,就从未屈服过。武神,你可知道,满朝文武中,除了我谢安石,你是唯一一个在陛下面前说‘也不是不能打’的人?”

  闻言陈星方知谢安背负着怎么样的压力,不过想也知道,苻坚那边号称五十万大军,江东子弟则不足七万,晋廷上下对谢安的想法,一定是觉得他疯了。哪怕再出现赤壁之战的奇迹,对苻坚来说也没有任何用处,毕竟若从淝水进攻南下,压根无法借助天时地利,如何败敌?

  项述说:“但凡这几场大战,都留下了不少典故,供你们汉人津津乐道。谢安你不妨好好准备,说不定来日淝水一战,也能留几句书典。”

  谢安莞尔道:“武神,你是否有兴趣……”

  “没有兴趣,”项述说,“我不会替你们带兵,打我自己的族人,最多只能做到两不相帮。”

  谢安等的就是这句,马上道:“那真是承情了,护法武神。”接着马上朝陈星拱了下手。

  陈星尚不知项述随口一句,意味着什么。

  只因项述虽有汉人血统,却终究在敕勒川长大,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亦是铁勒人,若两族开战,曾经的大单于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之所以会有这句承诺,自然也是因为陈星了。

  “休息够了?起来看看。”项述说。

  陈星起身,在七星坛前转了一圈,又站到七星坛中央,思考当年孔明借东风时,足足一百七十三年了,高崖上长满了青苔,往事已再无痕迹。

  七星坛面朝长江,隔江与洪湖遥遥相望,三山若龙,于背后蜿蜒而过,大江如千里一剑,洪湖若巨大法阵,当真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地。

  “这里确实是数一数二的洞天福地,”陈星说,“也是整个神州的腹地,张留如果用定海珠在七星坛上施法,说不定真能牵引到天地灵气。”

  山风吹来,吹得陈星一袭白袍猎猎飞扬,只见他闭上双眼,一手做法诀,站在七星坛中央,模拟施法时的状态,孔明也好张留也罢,若天地灵气尚在,必将浩浩荡荡,奔涌向他的手中。

  项述却走到陈星背后,从这个角度观察他。

  陈星睁开眼时,不见项述,转头问:“怎么?”

  “所以当初张留确实是在此地施过法。”冯千钧说。

  “对,”陈星说,“可能性很大。”

  项述说:“施法过程,会留下什么痕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