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一了
“不……不……你说什么……”明子真缓缓站起身,身体晃晃悠悠,他周围的明氏弟子们全伸着手扶他,他愤怒地推开他们,冲上去一把抓住明子墨的衣领,将对方拉了起来。
明子真拔高音调,再次痛苦地发问:“你说什么!”
明子墨目光无神,他看了看明子真,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明兆,而后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肯说。
但就算是他不说,事实也无法骗人,明兆七窍之血渗透了薄薄的一张人-皮面-具,它的边缘开始卷翘脱落,那张明子真与明氏弟子都万分熟悉的脸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明子真从未如此聪明,前后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了一起。虽然还有些细枝末节没办法想清楚,但事情最重要的部分已经浮出水面。
刚才被他一剑刺死的男人,就是那个步步算计毁了闻人氏的幕后者,以旁人的性命和痛苦取乐的疯子,这罪恶血腥的地下赌庄的主人。
但面具下的脸,是岐山明氏的家主,天下人敬仰敬佩的明庄主,仗义疏财、扶危济困的明兆。
最重要的是,他是明子真的父亲。
明子真奉为圭臬、敬若神明的父亲。
教导他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的父亲。
握着他的手写下“正人君子、至诚至真”的父亲。
从不敢相信到确定事实,明子真只用了极短的时间。
而后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凄入肝脾,万分悲痛,他反倒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
没有人能承受这一切。
这完全推翻了他对世界的根本认知,推翻了他所有的善恶观念,推翻了他所有的坚持和追求。
他所信仰的、他所热爱的、他为之奋斗的,都成了一场笑话,一场笑话!
光明磊落的岐山明氏,什么江湖清流,什么仙门风骨……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一场镜花水月,一场梦幻泡影!
可比起他父亲的过错,他亲手弑父的罪孽呢?
无法饶恕,并且更要重上千倍万倍!
他应当千刀万剐,永堕地狱!
明子真麻木的心中冒出这个一个念头,而后放开了明子墨,扔下手中的剑,他面无表情,像是个纸糊的假人。
他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应该去死,我必须去死!
他双手交叠,强大的灵力汇聚在他的掌心之中,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猛然拍向了自己的天灵盖!
一直紧盯着明子真的陆湘,在他动手前一刻已经猜到了他的万念俱灰,因而反应比谁都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冲而去,一把扑倒明子真!
明子真释放的灵力根本收不回,陆湘便死死抱着他,以自己的肉身做盾,誓要为明子真挡下这一掌。
方才没来得及阻止明子真亲手弑父,现在他一定要救下明子真!
陆湘紧紧闭上眼,咬牙等着那一掌的来临。
明子真拼劲全力的一掌掀起了一阵狂风,周遭人都后退,唯有思君以风都不及的速度冲上前去,挥手对着明子真那一掌再送出一掌。
明子真不敌思君,朝着他自己和陆湘袭去的灵力顿时被打散,但星星点点还是涌向了陆湘的背部,思君伸手也只挡住了一半。
陆湘感到一阵刺痛在他的后背弥漫开,他闷哼一声,接着就被思君拉了起来,紧紧搂住。
明子真依然睁大着眼躺在地上,嘴里不停地涌出鲜血。
明子真没有死,但那个意气风发、眉目如剑、银鞍白马的明氏少侠,永远地死了。
陆湘浑身都是被强大灵力碰撞后的剧痛,但比起这些痛,对友人感同身受的痛更为强烈,他眼眶酸涩,将自己的脸埋在思君的胸前,用力地一吸鼻子,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之后才再次离开。
而后,陆湘半跪在明子真的身前,沉声道:“明公子,我……我知道我无法真切体会你的心痛,任何安慰的言语也都太过轻微与苍白,但请你容我说几句。”
明子真并没有抬头看陆湘一眼。
陆湘闭了闭眼,继续说:“明氏还欠天下人一个交代,什么做过,什么没有做过,都应当明明白白。我查清楚了,但我认为除了你,旁人不一定能说清楚。我擅自猜测,若是你一时冲动自尽,任由旁人胡乱揣测以讹传讹,你或许会不甘心。并且,这赌庄里还有许多其他作祟的妖邪,都应当除去。我知你此刻没有心思管那些事,若是你不愿管,交给我就好。这次是我的错,我自作主张救下你,因为我的确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朋友落得这样的结果,但我保证只此一次。我尊重你,若是你冷静下来、深思熟虑之后仍然决定要一个解脱,那么我定不再拦你。”
说到这里,双眼无神的明子真终于转头看了一眼陆湘。
陆湘没有再多言,默默地站起身,退到了明子真看不见的背后。
明子真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缓缓直起身子,跪在明兆的尸体前,明子墨也同样跪着,满眼都是泪。
“走……”明子真发出虚弱而嘶哑的声音,“你们都走……”
陆湘慢慢后退,快速将落在地上的白玉映沙瓶碎片和黑沙都收拾起来,他再看了一眼明子真,轻声道:“总有人剑戟森森,也总有人秋月寒江。若你执意离去,这世上定会少一份风光霁月。”
明子真不答,陆湘也不再说,只是悄无声息拉了拉思君的手,抱起陆小鸡那三只,慢步离开。
而其余明氏茫然四顾片刻,最终还是三三两两开始后退,至于那些赌客,早在发现可以离开赌庄之后就散了一大半。
没一会儿,所有人走出了这庄园。
陆湘没有言语,眼眶一直有些泛红,正午的太阳晃得他有些头疼。
他极目远眺,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岐城城门上挂着的大旗,粗布上绣着横平竖直的“明”字。
那大旗的朴素,和赌庄的恢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即使是一出戏,也不会比这现实的人间更加荒诞讽刺。
所幸,这一份罪恶和残暴在今日终结了,最终没有逃掉。
即使它曾躲过了五百年的光阴。
第55章 岳镇渊渟1
秋日的末尾, 岐城终于有了今秋最大的一场雨。
陆湘趴在客栈的窗边看着房檐落下的雨滴发呆,脸上全是愁云。
明子真并没有再寻死,将父亲下葬以后, 他便迅速地将地下赌庄处理了干净, 剩下的都是些掀不起风浪的帮凶,抓的抓, 死的死。那人声鼎沸的赌庄毁了, 赌庄的秘密也很快传得天下皆知。
于是明氏倒台的速度, 竟然比闻人氏还要快, 只短短几日便树倒猢狲散, 闲逸庄已只剩一具空壳。
那日以后, 陆湘没有再见过明子真,但他也没有离开,默默地在岐城找了家客栈暂住,打算若是明子真有需要便去帮忙。
不过明子真的态度很明显,即使知道陆湘和思君还在城里, 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地下赌庄的事已尘埃落定, 明氏的庄园恢复了平静,但比起以往,更多了几分萧条和落寞。陆湘回忆了很多次初到岐城在明氏庄园里感觉到的温馨和睦,现在却物是人非。
陆湘知道, 已经到了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连绵的雨滴不停地落, 陆湘就跟着雨滴的节奏不停地叹气。
“好了啊, 你能不能别这么叹气了。”星渊出声。
那三只在秋雨里撒欢,本来很高兴,却被陆湘的唉声叹气搞得精神不振。
陆湘还是止不住叹了口气,说:“愁人。”
星渊道:“你差不多也就行了,再为明公子担心,也没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以后究竟会如何,都只能靠他自己了。”
“我知道的,我也不能在这里太久,毕竟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陆湘还是叹气,接着说,“其实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可以离开了,只是……你知道吧,思君已经很多天没有理我了,我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所以不太敢去找他商量接下来行程的事情……我怕他……怕他还在生气,就不肯和我一道走……”
星渊从雨里蹦跶回来,甩着叶片把雨水甩了陆湘一脸,陆湘捂着脸说:“小花,你又干嘛呢!”
“给你淋点雨让你清醒清醒。”星渊又变出花根捏陆湘的脸,又说,“查别人的事情时比谁都精,遇到自己的事情傻得无可救药。你可怎么办啊?以后肯定会被思君吃的死死的。”
陆湘不满地挥开星渊的花根,说:“你一天到晚对我阴阳怪气打哑谜,就不能和我直说吗?”
星渊频频摇头,道:“你俩天天钻一个被窝,有什么被窝里说清楚不好吗?两个人的事情,我一个旁人不好瞎说,万一鬼见愁觉得我多事找我麻烦怎么办?”
陆湘完全跑偏了重点,捧着脸忧愁地说:“对啊,我们天天都睡一块儿,他都不理我,你说他到底在气什么?”
说起来陆湘都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怪异,思君应该还是担心他的。
他们在客栈开了两个房间,但每夜思君都会到陆湘的房里来陪着他,但就是冷着一张脸不和他说话。
星渊也不理陆湘了,又回了雨里撒欢,陆湘唉声叹气一阵,雨渐渐小了,一直安静的隔壁房间终于传来了声响。
陆湘一个激灵,赶紧就丢下那三只,屁颠屁颠地开门去瞧,见思君是要出门的样子,陆湘连忙就跟了上去。
“你、你出去啊?”陆湘明知故问,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思君的身后。
思君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陆湘有些沮丧,但还是安静地跟着。出了客栈,思君又到了集市,挑挑拣拣买了一堆东西,冬衣、干粮、草药,不一而足,这模样看着就像是要为出远门而做准备。
陆湘越是跟着,心里就越慌,还以为自己自己将情绪掩饰得很好,其实满脸都委屈都要溢出来了。又走了一阵子,陆湘终于是忍不住拉住了思君,二人停在了一个在路边摆着灵芝的小贩跟前,小贩连忙热情地说:“大人可是要买灵芝?这可是好东西,旁人见它长得丑就瞧不起,可根本不知这是千年灵芝!”
思君瞄了一眼灵芝,又转过头来看着陆湘,说:“张嘴。”
陆湘“咦”了一声,很快就反应过来思君的意思了。
刚才因为不开心,陆湘咬着自己的下唇咬了半天,自己都不知道,思君出声的时候陆湘才感觉有点疼。
陆湘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对思君撒气说:“你现在要理我了?”
思君冷着脸说:“没有不理你。”
陆湘气道:“还说没有!你现在就在和我生气!”
思君依然冷着脸,说:“没有。”
“就是有!”陆湘委屈得不行,突然转头盯着买灵芝的小贩,说,“大哥,你评评理!他是不是在生气!”
小贩摸着下巴,认真地看了看思君说:“的确是在生气。”
陆湘连忙道:“你看吧!你就是在生气,旁人都看出来了!你好歹说一声为什么生气,让我知道啊!”
小贩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瓜来,一边啃一边说:“是啊,大人有什么话要直说,你不说,这位小公子哪里知道?”
陆湘赶紧点头,思君安静了好一阵才开口说:“之前在西蜀,你就说过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结果这次你又冲上去帮人挡刀,你自己是不知道疼吗?”
“哎呀。”小贩惊讶地啃了一大口瓜,接着说,“小公子,就算是匡扶正义,也要保护自己的安全,帮人当刀这种事情也真是太冲动了!”
思君挑眉盯着陆湘。
陆湘有些惊,睁大眼睛说:“你、你居然就为这个小事生了我一个月的气?整整一个月都不理我!”
思君眉尾挑得更高,显然越发不满,小贩举着瓜说:“你这个小公子,真是让人不省心。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叫小事?你受伤怎么办呢?伤在你身,痛在他心啊!”
陆湘急忙辩解道:“但是我根本没有受伤啊!我不是好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