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苏里
谢白本就冷得骨肉刺痛,被这吟唱声钻了空子,一时间,居然真的了意识不清的趋势。
不过即便意识有些浑浊,他依旧没有停止汲取每一丝热气。
整个孔雀湖的温度直线下降,直片刻的工夫,边缘部分便开始出现了浮冰,越结越厚,且逐渐朝谢白所处的中心蔓延。
在翻搅的水花和蛊惑人心的低声吟唱中,谢白恍然看到了几条从水里甩出来的深色鱼尾,和孔雀湖一样颜色,在夜幕里泛着诡美的光。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
鲛人性恶,善以吟唱魅人,即便是妖灵大能栽到鲛人手里也是要吃点苦头的。鲛人的吟唱能勾起心底最深最渴望的东西,能编织最美好的梦境……除非真的无欲无求,否则必然是要中招的。
不过中招的人多了,自然也有了应对的方法——就是在鲛人吟唱魅人的时候,顺其道而行,干脆先沉入梦里,等鲛人以为自己得手,放松收声的时候,再抓住时机破局反击。
只是……本该在海里的鲛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这是谢白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个疑问。
其实,这是谢白第二次碰见鲛人,所以他知道自己会梦见什么……而这梦并不全是假的,大半都是记忆里真实发生过的……
正如他所料,诡蓝的湖水消失不见后,取而代之的是他曾经很熟悉的房间。
靠窗的地上放着一个小火炉,炉膛里不知烧着什么东西,发出哔剥的轻响,没有烟味也不呛人。
火炉上搁着一只砂陶锅,咕咕地煮着什么东西,散着一股淡淡的竹香,和着暖融融的热气,浮散在屋子里。
这是丙申年的隆冬,是谢白跟殷无书一起生活的第六十二个年头,腊月里下了十来年里最大的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多天,积压了厚厚一层,屋檐上挂着一排长长短短的冰凌,倒锥一样。
谢白正站在火炉旁,弯腰将砂陶锅的盖子揭开一条缝,滚滚的热气便从缝里泻了出来。
他重新盖严实锅盖,又坐回到窗边的椅子上,拿起搁下的书,打算继续看。只是没看两页,目光就落到了旁边的靠榻上——殷无书正阖着眼坐靠在那里,宽肩大袍,手肘搁在软垫扶手上,瘦长的手指弯曲着,懒懒地支着头,长而黑的头发没有束起,松松地垂落下来铺在榻上,姿态闲散极了,像是小憩一样。
可实际上,殷无书并不是在小憩,而是在大修。
有灵力的人只要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殷无书周围正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金线,威压深重。
这种大修,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年纪大了,时不时需要自我调理一番,以保持最好的状态”。在谢白看来,就是每隔十来年大睡一觉,每次持续六到八天不等。
在调理的几天里,殷无书会把自己跟外界彻底隔绝开,感官全封,以免受到打扰。
每次调理前,他都会叮嘱谢白:“我若是中途醒了,你只管把门关上,从外头锁好了,去别处逛上两圈再回来,耗个一盏茶的工夫就差不多了,不论如何,不许留在屋内。”
至于剩下的时间,谢白须得在屋子里,用小炉火,架上殷无书事先备好的砂陶锅和一锅不知什么来由的水,细细烹煮,从殷无书闭眼一直烹煮到他调息结束,始终保持着沸而不满的状态。
不过叮嘱归叮嘱,实际上殷无书并不是回回都会半途睁眼。
谢白跟着他的这六十多年,陪他调息过五次,只有两次是在第三天左右醒过来片刻。谢白遵照他的话,在他睁眼的瞬间就果断锁门去了院里,过一盏茶回来再看,殷无书就已经重新闭上了眼,屋里也一切如旧,好像他除了睁眼并没有过任何其他动作。
这回的大修也同样如此,在第三天短暂地睁了一下眼后,殷无书就再无动作,一直到现在,已经第六天了。以往的这个时候,他就该要结束大修了。
谢白每扫两行书,就看一眼殷无书,几乎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好在他醒过来的第一时间,照习惯,盛一碗锅里烹煮的水给他喝下去。
就在他好不容易又翻了一页书的时候,窗外院里突然起了一阵风,身旁那半扇雕花窗不知怎么的没关严实,被风吹得“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点。
窗边的枯叶被卷下来一片,滑进了屋里,飘飘忽忽地碰到那常人看不见的金线上,眨眼间就碎成了齑粉,落在地上堆成了小小的一撮。
谢白眉毛一动,重新放下书,把窗子关好后干脆又拍一了张符纸在上面,彻底锁了个严实。
就在他转过身来,打算把那堆枯叶齑粉也轻扫掉的时候,靠坐在榻上的殷无书突然睁开眼。
“醒了?”谢白算了算时间,道:“这回怎么比上回还长了半日……”
他这么说着,便取了搁在那里的一只青瓷碗,舀了一碗砂陶锅里的水,用勺子搅了搅又捂凉了几分,这才走到榻边,挑了挑下巴道:“金线不收,我怎么递过去?”
殷无书抬眸看着他,没有立刻收掉金线,也没说话。
那目光过于专注,因为光线被挡了的原因,乌沉沉的眼珠发暗,莫名透着股邪劲,跟他平日里闲闲撩一眼的懒相一点儿也不同。
谢白被看得一愣,直觉有些不对,忍不住顿住递碗的手问道:“怎么了?”
殷无书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微微眯了眯眼。
不对!
谢白猛然反应过来:此时的殷无书根本就没有调息完毕,他只是在临结束前又睁开了眼!
他想起之前殷无书的叮嘱,立刻闭了嘴再不多言,转身便要掠出门去。
谁知一直没有出声的殷无书在此刻突然有了动作,他目光一动,搭在身侧的左手突然抬起五指一勾。谢白只觉得双肩一痛,整个人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猛地拽到了殷无书面前。
他一时反应不及,膝盖猛地磕到了榻边,发出“咚”的一声重响。那一下刚好磕在膝盖骨那块软筋上,他小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脚下一软,整个人跪压到了榻上。
第37章
等谢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见殷无书周围的金线已经散开又合上了,严丝合缝地绕在殷无书和他的身周,找不到任何缺口。
他从没见过殷无书这种模样,一时间不敢妄动,惊疑不定地调整了一下跪在榻上的膝盖,又收回撑在殷无书身上的手,在不碰到金线的情况下,整个人朝后略微让了让。
但是金线圈出来的地方实在太小了,本就只圈了殷无书一个人,现在硬是多了他,随便伸一下手,动一下脚,都可能触到金线被打成灰。
殷无书却丝毫没注意到这种情况,他依旧眯着眼,意味不清的眸光扫下来,落在谢白脸上。
这种表情于谢白来说陌生得很,就像在打量着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让谢白不太舒服,也不太自在。
他忍不住别过脸,假装看那些鎏金的丝线,皱了皱眉道:“你先把——”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殷无书捏着下巴把脸重新拧正了。
他拇指和中指不轻不重地捏着谢白脸颊的两侧,食指则顺势托在下巴之下,有意无意地抵着他的喉咙,只要再用力一些,就会让他呼吸受阻,难受至极。
谢白不确定现在的殷无书究竟是走火入魔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确定他如果反应过激会不会影响到殷无书的大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殷无书脾气不算太好……
所以他只得顺从地任他捏着,心中却在飞快地算计着怎么才能劝说殷无书把金线打开,放他出去。
结果却见殷无书看够了他的脸,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低沉沉的,听得谢白更加不自在。他嘴角噙着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捏着谢白的下巴,把他的脸勾到了近处。
那真是近极了,鼻尖几乎碰着鼻尖,呼吸都交错在了一起。
谢白心脏猛地一跳。
刚才还在谋算着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火炉上一直烹煮着的水就在脑中汩汩而响,蒸汽氤氲,一片混沌。
平日里,殷无书的呼吸轻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这种时候,却一下一下轻轻地碰在谢白的嘴唇上,清晰极了。
捏在下巴上的手指力道并不算重,谢白如果坚决一些,其实完全可以挣脱开来。但他却并不想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脱离了意识的控制一样,彻底定在那里,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被动的僵持。
此时的谢白可以完全确定,殷无书连半点儿正常的意识都不存在,一星残留都没有,否则他绝对不会做出这么暧昧的动作。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僵持中的谢白又隐隐希望殷无书在这种时候真的醒过来,他想看看清醒的殷无书会作何反应?是会毫不犹豫地撒开手把他推出圈,还是……
就在他僵着身体的时候,面前的殷无书似乎觉得他的态度很值得玩味,嘴角噙着的笑又深了一层。他手指又加了些力道,将谢白又拉近了一些……
呼吸的交错更纠缠了几分,殷无书温凉的鼻尖从他鼻梁上轻擦过去,几乎要碰到他的脸。他双眼浅阖,只余下两笔狭长的眼缝,在眼尾处收出好看又锋利的弧度,意味不明的眸光就从眼睫的阴影下投落在谢白眼里。
双唇之间的距离多不过几张薄纸,只要稍微一动,就碰上了。
一直以来,他对殷无书的感情始终很复杂,最初是陌生和惧怕,后来渐渐转成了依赖和仰慕,等到真正亲近起来,之前的那些又慢慢淡化了……但这种独一无二的亲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谢白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二十来岁被殷无书牵着逛完的那次人间花灯会,还是十八九岁尸阵不稳浑身冻伤被殷无书照顾的那几天,又或者还要更早一些……
他天生心思重,不管什么样的想法和感情都习惯捂在心里,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化。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变味不变味其实毫无影响,反正他日日都跟殷无书生活在一起,浮生长而又长,比人间常说的“一辈子”还要久远很多,足够了。
但当走火入魔意识不清的殷无书捏着他的下巴,相距不过毫厘的时候,他才觉得还是不够,如果能再亲近一点就好了……
谢白眼睫轻颤了两下,和着殷无书轻而清晰的呼吸,凑头碰上了他的嘴唇。
他没有经验,也不敢放肆太过,所以只轻触了一下,就垂着目光颔首朝后让了一下。
结果殷无书捏着他下巴的手却突然僵了一下,好像这个蜻蜓点水的触碰让他意识稍有回笼似的。
谢白没有抬眼,刚才所有的叛逆心随着殷无书那一僵消失殆尽,他耳朵尖泛着红,不管不顾地想抽身离开这个金线绕成的圈。
谁知他刚让开不足一寸,就又被殷无书微动的手指又挑了回去,温热的吻就落了下来。
谢白扶着靠榻的手指一颤,半阖的双眼慢慢闭上了……
过了很久,他才低低开口:“假的……”
从他自己蜻蜓点水,真的碰上殷无书的嘴唇起,被鲛人迷惑的意识就慢慢回来了,虽然鲛人替他编织的梦境还没全散,但是谢白几乎已经醒了。
因为后面发生的这些,都是假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当年的他被走火入魔的殷无书钳着下巴僵持了很久,最终还是僵着脊背,从殷无书手指中挣脱开来。后让的时候,他心神起伏,忘了围绕在旁边的金线,右手手指不小心碰了上去,灼了两道深口。
也不知是他的闷哼声惊到了殷无书,还是金线被碰让意识深陷的他有所感知,转眼间,殷无书周身一僵便恢复了清明,彻底醒了。
那时候他醒过来还有些茫然不清,愣了一会儿才拽着谢白手上的右手,一边给他修复伤口,一边道:“怎么被绕到这圈子里来了?”
谢白含含混混解释不清,殷无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睁眼的时候你没来得及走?”
“嗯……”谢白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省掉了中间不方便描述的那些过程,点了点头。
殷无书没好气道:“下次别端着形象,撒腿跑快点。”
谢白:“……”
殷无书对自己走火入魔时候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看到谢白的伤,大概以为是被自己弄的,还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我意识不清的时候喜欢吃人,尤其你这种看起来干干净净细皮嫩肉的,不开玩笑啊小白,下次务必跑快点。别我真的醒了,结果你就剩一堆骨头了,我年纪大了受不起这种惊吓。”
谢白:“……”
殷无书说笑间,给他捏合了两道深口,见不再流血了,才道:“好了,爪子收回去站远点,让我起来喝口水。”
那之后的事情因为当年情绪起伏的缘故,他没入眼也没过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这件事因为殷无书不知情,就这么干脆地揭了过去,对生活似乎没有产生半点儿影响。
其实后来,谢白也偶尔怀疑过,那时候的殷无书并不是真的没有意识,或许还是有一点残留的……
因为在那之后,也不知是谢白自己多心还是什么,他总觉得殷无书有意无意地和保持着距离,那是一种微妙到几乎让人注意不到的避让,直到很久以后才又慢慢恢复常态。
而对那一天的退让,他其实是庆幸的,如果当时他真的昏了头吻上去,或许日后的相处会尴尬无比,他自己会觉得难堪,殷无书会避让得更明显一些,甚至当时就直接找个借口将他扫地出门了……
可是庆幸是理性状态下的,撇开这些理性,潜意识里还是会有些遗憾的,否则也不会被这些鲛人一而再地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编织成蛊惑人的梦境。
这样的梦境蛊惑其他人或许效果显著,会让人沉溺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忘了醒来。但对谢白来说,却是早已习惯到麻木了……
从太玄道离开至今的一百三十多年里,他做了太多这样关于记忆的梦,好的坏的,纷杂繁复,早就学会怎么在梦里分辨真假,然后将自己挣脱剥离出来。
梦再好也只是梦而已,沉溺不醒害人害己。
梦中谢白嘴唇上的温度陡然变凉,殷无书的身影突然陷进了黑暗中,跟熟悉的房间、浅淡的竹香一起消失无踪。谢白垂着双眸,透过渐渐消散的梦境,冷静地捕捉着孔雀湖里鲛人的动态。
在他们吟唱声渐收的瞬间,谢白护着怀里的小黑猫抬手一个重击——湖面上结起的那层冰瞬间爆裂,打得毫无防备的鲛人措手不及。
离他最近的鲛人尾部一个猛甩,拍在撞向他的碎冰上,而后借了那个反力,直扑向谢白,张嘴露出尖利如鲨的牙,狠狠地咬住了谢白的肩,那力道,几乎能卸下一块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