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苏里
摇烛散是曾经在妖灵界一本古籍上提过的一种药,能修改记忆,不论神鬼妖灵还是普通人。这世上能动记忆的手段多得很,好像随便一个会些术法的妖灵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效果却千差万别。记忆本来就是这世上牵扯最多最复杂最难改动的东西,大多术法其实都只能做到模糊或者遗忘,多少都会有些蛛丝马迹。但摇烛散的效果却不同,能把记忆中的场景改得面目全非,还觉察不出任何破绽。
妖灵界的人大多觉得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纯属扯淡。
谁知洛竹声手里真的有。
“一共两枚。”洛竹声道。
娄衔月道:“他换了一枚岂不是只剩一枚了?世上仅存?要不……换给我吧,我翻一段记忆跟你换。”
洛竹声无语:“你要这东西干嘛?”
娄衔月一脸理所当然:“卖啊!卖完我后半妖生都不用愁。”
“谁买这个,说句不好听的,平常删改记忆的术法虽然粗糙,但是足够了,付那么大代价搞那么精细没必要。”洛竹声摇头道:“而且我手里现在一枚也没有。因为另一枚早在百来年前殷无书就换走了。”
娄衔月:“……他有病啊?!”
谢白:“……”
就在众人无解于殷无书行踪的时候,谢白身边突然“蹭——”地燃起了一团火光,一枚半页书大的黄纸从火光地弹出,嗖地落进了谢白抬起的手心里。
谢白两指夹着黄纸看了一眼,就见黄纸角落里印着一枚阴客红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他丢给鹳妖让他写出《西窗琐语》后续内容的纸。
谢白一目十行地扫完了那大一片文字,果然如他之前所想,《西窗琐语》后面的内容提到了那带着白虎的黑衣人的行踪。
“有眉目?”一看他那表情,娄衔月和洛竹声便猜了个七八分。
谢白抖了抖手中的纸:“不是殷无书,但很可能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那不是一样的么!在哪儿在哪儿?!”
谢白面无表情地念着其中的原话:“金乌所沉,地之极北,山之极渺,人间极静之处。”
娄衔月一口老血呕出来,骂道:“好一句屁话!”
谢白攥着那张纸,脑中把这句废得不能再废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十来遍,几乎要把所有地名都挨个来对照一遍。结果就在他盯着那张黄纸出神的时候,莫名跳了频道,想起了之前鹳妖跟他说的一句话:“我没猜错的话,这红色的珠子,是血啊。”
他猛地一抬头,道:“天山!”
说完这话,他便收了手中的黄纸,转头一道灵阴门直接开在面前,二话不说抬脚便迈了进去。
“哎——我也去!”鲛人一看唯一的熟人要走,一个飞扑挂在谢白腿上跟着窜了进去。
大概是他飞扑的姿势莫名有种声势浩大的感觉,十分具有煽动性,娄衔月一个脑抽,条件反射似的也迈了脚,掐着灵阴门关闭的瞬间,堪堪挤了进去。
鲛人:“……”
娄衔月:“……”
这两个大约都觉得对方有病,在黑暗中睁眼瞎似的对视几秒,一前一后跟上了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谢白。
他们落地的地方,是天山山脉的一处峰尖。目之所及俱是白雪皑皑,茫然成片,莫名有种生灵绝迹的静寂之感。天上顶上黑云滚滚蔓延百里,诡谲至极。
谢白之前在古哈山上看到这片黑云,还以为要起风暴,现在落在黑云正下方再看,却没那么简单。
一般会卜算的人,天生便有种不可言说的感知力。这种感知力在这种时候,给不认路的谢白提供了莫大的助力。娄衔月几乎刚一落地,就直指着远处的第三个绝壁道:“去那边看看。”
谢白没那工夫再去翻山,再次直开了一道灵阴门直通那片绝壁。
结果这一次,从灵阴门中出来的几人一脱离黑暗,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
就见那片笔陡的绝壁上裹了一层厚至数十米的冰,也不知是积了多少年的产物,光看着就觉得坚实难摧,森寒刺骨。而那厚重剔透的冰层之中,赫然封着一个人,宽袍大袖,长发垂地。
那人身量极高,肩背挺直,独独低垂着头,散落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几乎辨不清样貌,只露出了高而挺直的鼻梁和瘦削的下巴。
谢白漆色的双眸中瞳孔骤缩,脱口道:“殷无书……”
第42章
那一瞬他脑中几乎“嗡——”响了一声,便是茫然一片了。不过很快,那股茫然就又被冲散了——
虽然那若隐若现的下半张脸跟殷无书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怎么可能是他!殷无书怎么可能穿着宽袍大袖恢复成当年头发极长的模样,人事不省地被封在这样厚重的冰层里?!
谢白几乎立刻想到了障眼术迷魂阵之类的东西,他刚一回神,就听一旁的娄衔月“呵”地抽了一口气。
他看了娄衔月一眼,又顺着她的目光朝陡崖的高出一看。
就见又一个人影正坐在这方陡壁的正上方,几乎坐在崖尖上,山崖顶上的风卷着地上的碎雪在那人身周打转,掀开了他大衣的半边衣摆。
那位置对普通人来说有些高远,但是以谢白他们的眼力,却完全可以将那人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犹如在面前一样。
那才是殷无书!
他一双长腿正盘坐着,肩背挺直,双眸紧闭,嘴唇淡得简直看不出什么血色。被卷起来的细碎的雪沫落在他的头发和眼睫上,显得毫无声息。
在他头顶上,滚滚百里的黑云形成了一个漩涡形的纹路,显得格外厚重,墨色淋漓。而在他脚下,无数淡金色的丝线正以他为中心延伸开来,从崖上垂下,沿着陡直的峭壁渗透进厚重的冰层中。在阴影掩盖之下,正细细密密地缠在那个冰中人的身上。
娄衔月和那鲛人已经直接傻了,张着嘴瞪着这情景半天没说一句话,也不知道各自在因为什么惊诧。
谢白也没那工夫管他们,就在他努力忽略掉冰中人,抬脚想直接掠上崖顶看看殷无书的状况时,他心口处突然猛地刺痛了一下,就像是有人直接拿着钢钉强行刺穿他的皮肤骨肉,钉进心脏里一样。
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弯腰紧紧揪住心口。
紧接着,心口的地方便开始以心脏跳动的频率一下一下地剧痛起来,不论是疼痛的位置还是那种钻心剜骨的滋味,都让谢白想到当年钉在他心口的三根铜钉。
那三枚铜钉在他当年睁眼的时候便消失了,也不知是直接长进身体里跟胸骨融为一体了,还是“功成身退”地消失了,只在他心口留了三眼血洞,又在转眼间结疤掉痂了。
现在想来,应该是前者,因为很快,除了钉穿骨肉的剧痛之外,心口处又多了被火烧一样的灼痛感,即便隔着衣服,谢白的手指也能感觉到那种烫意,好像他心口真的烧起了一团火,烧透了衣服又灼伤了手指一样。
那种痛感简直煎熬难耐,谢白几乎没有精力去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引起的,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这种灼烧感的来源,因为除了心口以外,他周身其他地方的热量都开始迅速流失。
就像是在挤一条本就很干的毛巾,使劲绞上两下,还能再流出一些水来。
谢白浑身上下所剩的最后一点热气全都汇聚在了心口,这里烫得几乎要化开,其他地方则开始慢慢僵硬冻结,这种寒热齐聚的感觉,着实磨人得要命,几乎只是眨眼的工夫,他本就苍白的脸上便没了一点儿血色,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又迅速化成了霜。
有那么一瞬间,谢白恍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五岁之前,回到被百鬼养尸阵反复煎熬的日子。
他咬着牙撑了一会儿,终于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单膝跪在了冰雪交杂的地上。
“小白!”娄衔月惊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又“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怎么比这冰还冷?!”
他手指痉挛一样紧紧揪着心口,小黑猫想凑都凑不过去,娄衔月和鲛人又惊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在剧烈的疼痛中,谢白恍然听见百千鬼哭声潮水般满过来,凄厉惊惶。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探入他的胸腔,拨弄了一番,随着一声幻听般的“咔哒”轻响,两股黑雾从他心口游散出来,一股游移直上,瞬间便攀上了崖顶,直接绕在了殷无书身周,另一股则穿过厚重的冰层,缠住了冰中人。
崖上崖下的三个人被系成一体的刹那,天上黑云剧烈翻涌起来,狂风凭空而起,巨大的威压从三人身上震荡开来,直接把娄衔月和鲛人撞得老远,鲛人直接被撞出了鱼尾原型,猛地咳了一口血,软泥一般趴在地上,娄衔月断线风筝似的直接落到了数十米开外,撑都撑不起来。
一时间,雷鸣夹着电闪在黑云中滚滚不息,风雪似乎被某种诡异的吸力闲扯着,从崖上倒灌下来,疯狂地撞着下面厚重的冰层。
谢白被剧痛占据了大半神智,唯独余下了一点近乎可以忽略的感官。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囊,有劲厚纯澈的灵力从身体的一侧灌涌进来,又从另一侧奔涌而出。
但他却分不清哪里是进,哪里是出。
山崖之上,殷无书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得一干二净,紧闭的双眸微微颤动着,似乎想睁开,却又受困于某种境况睁不开来。
以他为中心蔓延到冰层中的金线开始一根一根断裂开来,每断裂一根就会发出一声铿锵的尖鸣,像是某种倒计时一样,听得人耳膜刺痛,内心不安。
而每一声尖鸣响起的时候,崖壁那厚重的冰层上就会多一条裂缝。
前后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冰壁上便布满了长短蜿蜒的裂痕,蛛网一样盘错勾结,白色的裂纹将透明的冰面毁得一塌糊涂,掩住了冰中那个宽袍长发的人,使人根本看不真切他的模样。
就在殷无书身下最后一根金线也锵然崩断的时候,早已变成花面的厚重冰层轰然炸开,跟碎冰一起飞溅而出的,还有无数一指长的黑色细物,那是八十一根钉魂钉,有几根飞弹出来的时候,擦着谢白而过,在他手上和脸侧划出两道细长的伤口,渗出了几滴血珠。
这点皮肉小伤,此时的谢白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因为他脑中有一声清啸直接划破了厉鬼嚎哭之声,震得谢白太阳穴一阵生痛,喉头一甜,张口吐出了一口血。
那一口血吐出去的时候,那声清啸已经消失,他只觉得一阵狂风从面前扫过,带着什么东西呼啸着离开了。
随着那阵狂风消失,他心口的剧痛感也如退潮般慢慢缓了下来,一点点减轻,最后只剩余一点隐隐的难受。
谢白喘了两声,脱力地松开紧揪着心口的手,垂着头沉寂了片刻,才有力气睁眼抬头。结果却见那厚重的冰层已经崩裂殆尽,而冰中的人也消无声息地消失了,不知去向。
他愣了愣,猛地转头看向崖上,就见一道黑色的雾气袅袅散开,重新收回到他身体里,而盘坐崖上的殷无书这才猛地睁开眼。
第43章
他似乎极轻地叹了口,垂下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了崖下,停在了谢白身上。因为黑云未散又背着天光,从谢白的角度,看不大清楚他眼里的情绪。
即便刚才疼得几乎没有意识了,谢白还是很清楚,他的到来并没有对殷无书有任何帮助,反而似乎妨碍了他的计划,至少,在他身体出现异状之前,冰中的那个人还没有能挣脱金线桃之夭夭的征兆……
尽管他并不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跟崖上崖下的两个人同时产生联系,为什么会有那样大股的灵力借由他的身体通行灌注?
可不管过程多么令他茫然,后果都已经摆在了眼前。他本意是不想让殷无书替他单刀赴会,却好像忙了倒忙。
谢白心里多少有些自责和懊恼,他眉心压出了一道浅浅的褶皱,一动不动地接着殷无书的目光,下意识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因为弯曲的缘故在雪地上刮擦出三道浅浅的痕。
殷无书看了谢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他这些微小的动作,突然冲他招了招手。
谢白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发现鲛人在雪上压出了一个鱼形的深坑,正翘着尾巴咿咿呀呀地哼着,娄衔月再更远处一些,刚翻身从地上坐起来,揉着自己的腰。
他略迟疑了一下,没什么力气的手撑了一下雪地,慢慢站了起来。
因为刚才冷成了冰,又在雪地里单膝跪了好一会儿,谢白只觉得周身的关节都变得僵硬起来,每动一点角度都发出“咔咔”的微响。
一直死死贴着他的小黑猫绕着他的脚踝转了两圈,仰着圆滚滚的脑袋,翘着细细的尾巴,小声叫了两下。
谢白冲它动了动手指,它便颠颠走开了一些,一个助跑,三两下爬上了谢白的肩膀,一个劲地用毛茸茸的脸去蹭谢白的脖颈。
他顺手挠了一把小黑猫的下巴,仰头估算了一下山崖的高度,而后动了动手脚,一个翻身便像鹞子一样绕着山壁掠了上去,又踏雪无痕地落在殷无书面前。
“怎么又绷上脸了?”殷无书有些好笑地说道,声音不高,微微带着一点倦意,却并没显露出失望或是不高兴的模样来。他伸手摸了一下谢白垂着的手指,皱着眉“啧”了一声:“比这天山雪峰还冷,够格给它当爹了。”
谢白却没心思跟他笑,他被殷无书捏着的手指蜷了一下,皱着眉开口道:“我把这事——”
他没说完,殷无书就打断了他的话音,道:“怎么?你以为搞砸了?”他闲闲地笑了一声,道:“没有,你来得正好。”
谢白:“……”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他看着殷无书血色浅淡的脸,又转头看了眼崖下的一片狼藉,面无表情自嘲道:“怎么个好法?帮你把你对付的人放了?”
殷无书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对。”
谢白:“……”这是讽刺?
“你刚才看到钉子没?”殷无书见他还是一副寡淡模样,就知道他心里还拗着一股劲,玩笑似地拎着他一根无名指抖了抖他的手:“大概你这根指头这么长的铜钉。”
谢白点了点头:“看见了,你钉的?”
殷无书“嗯”了一声,道:“我早年跟他有些过节,未免他继续晃来晃去讨人嫌,我把他弄了个半死,封在这天山了。当初封他的时候,挑的是最厚的一处冰地,直贯而下近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