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正和他的两个儿子就住在此地。

  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上天降下的惩罚,傅明正自二十年前起就瘫痪在床,失去自理能力,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两个儿子皆秉性不良,一个醉酒驾驶,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另一个借他的庇护作恶多端,逼人太甚,被苦主找上门,豁出命去数刀捅死。

  两个儿子死后,傅家仅剩一个孙辈,被傅明正看成眼珠子。可惜他没有继承祖父的谨慎和狡猾,行事胆大妄为,不计后果,简直是父亲和叔叔的翻版。

  傅明正瘫痪在床,除了口头教训,根本管不住这个孽孙。时至今日,他积攒下的名声早被儿孙败得一干二净。

  提起这家人,熟悉的人都是皱眉摇头,面露不屑。

  有钱有地位又如何?

  儿孙不肖,家早晚得散。

  别看姓傅那小子现在跳得高,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惯常不会给人面子,天王老子一般。真是他本人的能力?笑话!

  不同他计较,完全是看在傅明正的面子上。

  他虽然瘫痪在床,人脉关系始终没有断绝。旁人心中存有忌讳,遇事自然忍让三分。可惜姓傅的不知好歹,时常会蹬鼻子上脸,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不少人已忍到极限,只等傅明正咽气,早晚给这个小畜生好看。

  九尾抵达霞市,召出当地的小妖,仔细询问傅家情况,随后命其跟着傅明正的孙子,确定他每日行程。

  “小的明白,尊上放心吧。”

  两只狐妖拱着前爪作揖,对九尾既敬且惧。

  他们不过是修行几百年的山野小妖,即使能够化形,身上或多或少仍残留野兽的特征,显得不伦不类。为行动方便,只能一直保持本体的样子。因其模样漂亮,又懂得讨好,稍微用些蛊惑术,装成狐狸犬,混迹人间没有半分压力。

  如今,两只小妖栖身在一座别墅中,是主人一双儿女的玩伴。为避免麻烦,除了施用蛊惑术,并未吸收主人家的生气和血气,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遇到九尾召唤,两妖既有对异妖的惧意,也难免心存激动。如果事情办得好,未知能否得赏丹药,助他们彻底化形,再不用伪装做犬,整日里撒娇卖萌。

  “去吧。”

  打发走两只小妖,九尾飞上一株古木,坐在树枝上,手中摆弄着颜珋交给她的铜钱。

  铜钱以黑色丝线缠绕,两面皆锈迹斑斑,蕴含一股死气,更有煞气和戾气交织。这点死气对九尾来说不算什么,换成做了亏心事的傅明正,那就是妥妥的催命符。

  “骨灰为引,魂魄为咒,生前又是血亲兄弟,有庇护也得认栽。”

  九尾曲起一条长腿,雪白的脚踝上挂着一串银铃。遇林风吹过,银球敲击铃壁,叮咚作响,似流水潺潺,十分悦耳。

  九尾却有些不自在。

  铃铛是颜珋给她的,能遮掩她的妖气,确保她靠近傅宅不会被镇宅的气运伤到。

  “滴水不漏,想借机讨个人情都难。”

  颜珋的行事让九尾猜不透,难免心存好奇。然而,自荒古积攒下的求生经验告诉她,这不是她能追问的,最好停止探究。

  强者为尊,神、妖皆奉为圭臬。

  蜃龙性情诡谲难测,万年前打破天律,被剥夺上神位,貌似落魄,实际上根本没多少差别。

  只有没脑子没见识,不知天高地厚的,才会真以为颜珋跌落神坛。在离开安市之前,见到客栈外的庚辰,九尾更确定这个想法。

  蜃龙在里,应龙于外,判官麻溜认怂,阎罗干脆连面都没露。

  出来干什么?

  找揍?

  应龙动手向来不留情面,好歹也是地府神位之首,真被揍得鼻青脸肿,哪里还有尊严。

  “闹心啊。”九尾蹙紧柳眉。

  她聪明一世,好不容易有个狐崽子,却像是来讨债的。不长脑子又任性,眼力价一点没有,长出六尾还不如一只两尾,天知道什么时候会闯出大祸。

  不想真有那一天,关起来没用,该提前给她些教训。

  小妖办事极为妥当,太阳未落山就返回林中,向九尾禀报傅家子的行踪。

  “酒吧?”九尾红唇轻启,当下有了主意。

  纵身跃下古木,轻盈落地,将两枚灵丹丢给眼巴巴瞅着的小妖,在对方的千恩万谢中,张开红狐伞,掠过林间小路,踏入凡尘,投身一片灯红酒绿。

  当夜,傅家子被桃花运砸中,遇上一个风情万种的绝色美人,被迷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在一众狐朋狗友的羡慕嫉妒和起哄声中,带着美人坐上跑车,急不可耐往家中赶。

  九尾靠着车门,素手轻捏额心,貌似不胜酒力,双颊染上绯红。引得隔壁的男人连吞口水,丑态毕露。

  殊不知,他刚刚在酒杯中下药,全被身边的美人看在眼里。长睫遮盖下的含情双眸,早在黑暗中变作冰冷的兽瞳。

  有傅家人亲自引路,且有银铃掩盖妖气,九尾轻松走进傅宅。

  被扶出车门时,腕上铜钱溢出黑气,牵连成条条黑色锁链,在院中和屋舍间穿行狂舞。数息后结成一张死亡大网,将整座宅院包裹其中,密不透风。

  达成目的之后,九尾无意多留,鲜红的蔻丹刹那变得锋利,点在傅家子颈后,只要轻轻一划就能送他上西天。

  脚踝上的银铃适时响起,九尾心有不甘,到底收回手,将昏过去的男人丢在地上,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安市,古玩街

  颜珋正在调香,挂在架上的铃铛突然无风轻响。

  “成了。”

  放下银色香匙,颜珋取过鲛纱拭手。没有着急走上二楼,而是回身从架上取来一只食盒,里面是精心烹调的妖鱼。盒上覆有符文,封锁住内中灵力,也封住诱人的香气。

  提着食盒走到门前,颜珋推开木门,看到环抱长剑,背靠墙壁的庚辰,将食盒往前一递,顺便人也凑过去,笑道:“北冥妖鱼,我亲手做的,尝尝看?”

  庚辰侧过头,金眸对上颜珋。

  两人的距离极近,清冽的气息若隐若现。

  颜珋眨了下眼,单手覆上庚辰的肩膀,倾身靠得更近。不想被剑鞘抵住胸口,低头看看,不得不放弃方才的想法。

  “真这么小气?”

  庚辰挑眉不言,继续用剑鞘推开颜珋。直至“安全”距离,方才对他颔首,提起食盒告辞离开。

  颜珋站在客栈前,看着庚辰的背影,眼珠子转了转,玩心顿起,以灵力传声道:“这份情我领了,这两天忙,等我有空再好好招待你。卧室里如何?”

  庚辰突然一个踉跄,转头看向颜珋,满脸的愕然,整条龙变得僵硬。

  颜珋笑弯双眼,对庚辰招招手,当场送出一个飞吻。

  “扫榻相迎啊……”

  几个字如有魔咒,堂堂应龙差点当场冒烟,迈开长腿脚步飞快,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客栈二楼,阴兵们在窗口探头探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有的嘿嘿笑两声,张嘴想要调侃,被一巴掌扇在脑后,正准备发火,回头见是连长,不得不缩起脖子,把狂涌的黑气收了回去。

  颜珋回到客栈,木门在他身后关闭。

  伴随一声轻响,黄粱客栈再度与外界隔绝。

  脚步声沿着木梯向上,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片刻后,黑气弥漫整条走廊,充斥阴兵的狂喜和煞气。

  两只小狐狸被留在一楼,雪白的一只满是好奇,实在抵不住好奇心,纵身跃上柜台,伸长脖子向头顶张望。

  火红的六尾对外界毫不关心,始终蜷缩成一团。在九尾离开后,她一直是这副样子。想起九尾之前的态度,更是让她感到不安,好像脚下踩空,即将要跌落高处,失去所依仗的一切。

第19章 噩梦

  黄粱客栈二楼,颜珋合拢房门,转身来到屏风前,轻触吊在架上的铜铃。伴随着清脆铃音,袅袅青烟自香炉腾起,中途聚拢,似瀑布流淌,最后在铜盘中汇聚,描绘出一幅朦胧的群山景象。

  本就宽敞的房间,在铃声响起之后,屋顶挑高将近三层,墙壁自动向两侧折叠,数间客房全部连通。

  六扇屏风自边缘延伸,一扇接一扇凝实拼接。空白的扇页被黑气笼罩,呈现出一幅幅战场厮杀的惨烈画面。

  数十张木床或并排摆设在地面,或以吊索悬于半空。阴兵合衣躺在床上,枪、刀放在枕边,触手可及,随时可以拿起来作战。

  最后一名阴兵入梦,连长和老人齐齐向颜珋抱拳。

  颜珋微笑颔首,手腕轻动,室内铃声大作,由缓至急,犹如暴雨降临。

  屏风上的画面开始变换,一帧接一帧闪过,幻灯片快放一般,近乎留下残影。中途突然定格在一片山谷,山谷外纵横排列堑壕,士兵光着膀子挥汗如雨,挥舞着锹铲,不断将堑壕加深。

  更远处的县城,一队队日本兵登上卡车,步枪和迫击炮之外,更有两门重炮。炮口张开,遥指守军阵地方向。

  大战一触即发,死亡即将来临。

  颜珋二度敲击铜铃,铃音交叠,逐渐变得规律。

  驻足在屏风前,目睹阴兵的身影出现在战场,他并未如往昔般转身离去,而是移来一只木椅,退后两步坐到椅上,隔空取来一枚银铃,预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异状。

  霞市,傅宅

  傅明正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他重回几十年前的战场,重复自己曾做过的一切。像藏在暗处的鼠辈,避开所有人,将情报送入县城,亲手送军中上下走上绝路。

  炮声轰鸣,震耳欲聋。

  他藏在堑壕里,看着远处的阵地不断腾起黑烟,看到一队伪装过的日军摸上阵地,在团长下令准备战斗时,突然从背后拉开枪栓。

  他以为自己忘了,可时至今日,他仍能清晰回忆起团长当时的表情,震惊,不可置信,最终尽数化为愤怒和仇恨,拼着最后一口气,抡起枪托向他砸来……

  傅明正睁开双眼,盯着彩绘屋顶,大口喘着粗气。

  精美的花纹突然扭曲,变成一张张狰狞鬼脸,黑洞洞的双眼流淌出鲜红的血泪,嘴巴张开,现出骇人的獠牙,对他嘶吼咆哮,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

  “来人,快来人!”

  傅明正脸色惨白,四肢不能动,手边的呼唤铃也滚落在地。铃上的白线距离不远,他却无论如何也拽不过来。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大声唤人。

  “人都死绝了吗?来人!”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即将崩溃时,门外终于传来一阵响动。身材高大、容貌憨厚的护工推开房门,看到满脸大汗的傅明正,诧异道:“先生,您哪里不舒服?”

  “快,带我离开这里!”

  “先生?”

  “我说带我离开这里!立刻!”

  傅明正气急败坏,大声吼叫。护工不敢再迟疑,迅速推来轮椅,将傅明正抱到上面。

  “走,快走!”

  傅明正不断催促,眼底都有些发红。

  他着急离开房间,摆脱可怕的“幻觉”,根本没有发现,护工握住轮椅的手不再厚实,刹那变得枯瘦,手背暴起青筋,右手食指和小指都被弹片划掉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