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处?”

  “你含恨去世,执念难消。任由怨气吞没,早晚会化成厉鬼。因你数世积有功德,去世后有金光护卫魂体,一旦化作厉鬼,金光必将反噬,这种痛苦,忘川之刑也无法相提并论。”

  老人陷入沉思,似在消化颜珋所言。

  半晌后,看着盏中变凉的茶水,忽然冷声笑了起来。

  “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生前行善无数,家产大多用来做公益办学校,资助贫寒学子,为鳏寡孤独捐款赠物,可我的好报在哪里?”

  老人的笑声越来越大,周身再次涌动黑气,双眼猩红滴血,指甲和嘴唇染上漆黑,声音犹如砂纸磨过,粗噶中竟带出一丝尖利。

  见状,颜珋手捏法印,两指点在老人额心。

  滚动的黑气骤然停滞,老人眼中的红光也渐渐散去,神情由疯狂变成疲惫,整个人失去精气神,不再狰狞可怖,变得愈发苍老。

  “先生执念太深,越压制情况越糟。无妨讲出来,总能纾解几分。”颜珋道。

  老人低下头,闭上双眼,似在对颜珋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讲出来当真有用?”

  “对。”颜珋轻声道,“讲出来,我能帮你。”

  老人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出声。

  颜珋没有催促,又换一壶热茶,静等老人卸去防备。

  良久之后,房间中终于响起老人的声音。

  “我名郑恩,祖籍海市。听我爹说,祖父曾是洋行掌柜,数年时间内,积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

  “财帛引人眼红,祖父交友不慎,被引诱染上赌瘾,短短半个月就输光家产,更在洋行账目上做手脚。事情败露,东家大发雷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没有报警,仅是将祖父逐走。”

  “家道中落,祖父仍不知悔改,家中的一切都被拿去赌,为筹到赌资,竟将我的姑母卖了。”

  老人陷入回忆,神情恍惚,声音变得低沉。

  “我祖母气急染上重病,加上多年操劳,药石无医,很快去世。我爹十几岁的年纪,为了活下去,每日里去码头扛活,生生累得咳血。遇到好心人,才没有死在街头。”

  “后来战争爆发,祖父不知所踪,我爹被抓壮丁,什么都不懂就被送上战场。亏得运气好,遇上几个同乡,才在死人堆里爬出来。”

  老人说话时,颜珋将香茶换成酒水,点心也被撤走,换成两盘下酒的小菜。

  “再后来,我爹换了队伍,一仗接着一仗,闯过枪林弹雨,直至全国解放。”老人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爹在世时,最常说的就是感恩,说没有当年的好心人,他早就横死街头,不会有今天的日子,更不会有我和我的两个兄弟。他还说,要是能找,无论如何也要把姑母找回来。”

  “整整二十年,直到咽气,他始终没有放弃。”

  “在病床上,他叮嘱我和两个兄弟,要设法找到姑母的后人,要行善积德,更要教育儿孙,一定不能沾赌,若是染上此等恶习,立即逐出家门。”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停住,神情变了几变,脸上痛苦和仇恨交织,双眼红得近乎要滴出血来。

  “我遵照父亲遗言,几十年来从不曾懈怠。”

  “我以为我的兄弟,我的儿女都和我一样。哪里想到,我的亲人,我最信任的人,竟然为了家产,为了各自的私心,联起手来推我走上死路!”

第34章 恩将仇报

  提及背叛自己的亲人,老人周身再次涌动黑气, 声音冰冷, 神情逐渐变得狰狞。

  “我早年参军, 退伍后开始经商。”

  “商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转眼捅刀的事都没少见。经历得多了, 心也变得硬了,行事一天比一天谨慎,从不允许自己冲动犯错。”

  “只是没想到, 在外人手里没栽多大的跟头, 最后反倒栽到亲人手里。”

  老人饮尽杯中酒, 颜珋托起酒坛,又给他倒满一杯。

  “早三十年前我心眼直, 没少吃亏。遇上嘴上和你称兄道弟, 背后给你下套的, 根本看不出来。”

  “一次两次, 三次四次,吃得亏多了, 才慢慢品出味来。”

  “我想着打虎亲兄弟, 上阵父子兵, 工厂办起来, 正有些起色, 遇上两个兄弟没工作,在家待业,索性拉他们一把, 三兄弟一起干。我在外边跑,和方方面面打交道,他们替我守好后方,看好厂子就行。”

  “之后的十年里,我们兄弟拧成一股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连轴转,几乎没有能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

  老人端起酒杯,看着杯中倒影,深深叹息一声。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累,也是真苦。每天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一下。可再苦再累也觉得值。哪怕是在酒桌上喝吐血,为了生意装孙子,日子也有奔头,因为知道自己背后有亲兄弟,倒下也会有人扶着。”

  颜珋没出声,单手放在桌上,手指有规律的轻敲,不着痕迹地压制老人的怨气,使他不陷入狂躁。

  “后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日子也好了,老三却累得一病不起。我和二弟去看他,他抓着我俩的手,隔着氧气罩,想说话却说不清,只能一个劲流泪。”

  老人用力闭上双眼,眼角躺下两行血泪。

  “我后悔,后悔半辈子!”

  “当时怎么就没多想想,多想想他要和我说什么。多想想他手指着谁,要对我和二弟暗示些什么!”

  颜珋沉吟不语,手中的动作始终未停。

  黑气在老人周身涌动盘绕,终究没能覆没金光。老人双眼血红,脸颊和脖颈也覆上黑纹,神智始终清醒,没有如刚现身时的狂躁。

  “现在想想,哪怕当时多留心,也不会有之后……”

  老人放下酒杯,直接拎起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水入喉,大团的热气在体内蹿升,金光稍显明亮,驱散盘绕的黑气。

  “后来,我是从护工口中得知,三弟患病时,偶然听到弟媳家人的话,说他不久于人世,让弟媳趁着年轻再找一个。”

  老人顿了顿,沉声道:“三弟去时还不到四十岁,弟媳比他小三岁,孩子刚上初中,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为了霸占三弟的家产,屡次当着我侄子的面说我三弟曾经出轨,有病是报应。还指责我和二弟没良心,等三弟死了,就要把他和他母亲一起扫地出门,霸占我三弟的房子和财产!”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一家人都没工作,靠着我和三弟的资助才有本钱做点小买卖,才能过得衣食无忧。家里孩子上学,还是三弟拿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念三弟的好,为了占下他的家产空口污蔑,往他身上泼脏水,这样丧良心,他们还是人吗?!”

  老人发出怒吼,手用力拍在桌上。

  若是这家人此刻当面,颜珋丝毫不怀疑,他会把这家人撕成碎片。

  “我当时在外地,二弟也忙着看顾厂里,始终不晓得三弟的处境。这家人又擅长做表面功夫,有弟媳帮忙,侄子很快被笼络过去,帮忙一起隐瞒背后的龌龊,根本忘了躺在病床上的是他亲爹,是护他爱他的父亲!”

  老人双手攥紧,猛然举起酒坛,大口灌进酒水,魂体周围金光和黑气交错,室内的桌椅和博古架又开始摇晃震动。

  颜珋手捏法印,指尖点在老人额心,异状才逐渐停止。被惊动的器灵化出虚影,七八个胖娃娃趴在瓷器和青铜器上,对着颜珋和老人的方向探头探脑,圆溜溜的大眼睛转动着,脸上满是警惕和好奇。

  老人放下酒坛,抹去嘴边的酒渍,咬牙切齿道:“我三弟病入膏肓,根本无法同外界联系。我和二弟每次去看他,弟媳一家总会守在病房里,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侄子被蒙蔽,也同我们疏远。”老人苦笑一声,“也是,说话的是他亲娘,是他外公外婆,是他平日里最亲近的,我们做叔伯的自然就差上一层。”

  “三弟大概也看到儿子的变化,弥留之际拉着我和二弟,挣扎着想要说出真相,可他患的病症在这里,”老人手指着脖颈,沙哑道,“他没法说话,强挣着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字眼。”

  “他是睁着眼睛去的……”老人声音渐低,眼角淌下两行血泪,使得形容愈发可怖。

  颜珋起身走到门前,推开房门,很快有数只酒坛自一楼飞来。

  比起之前,坛中酒更烈,更适合现在的老人。

  酒坛封口拍开,浓郁的酒香弥漫在室内,老人陷入痛苦的回忆,器灵却抽着鼻子,对坛中美酒垂涎欲滴。碍于颜珋在场,始终不敢上前,只能藏在博古架后,继续对着酒坛流口水。

  “三弟去后,弟媳一家人住进他留下的房子。弟媳一年后改嫁,三弟留下的家业,我和二弟给侄子的学费、生活费和零用,几乎都落到那家人手里。”

  老人抓起酒坛,对着坛中倒影苦笑。

  “偶然的机会,二弟和我遇到当年的护工,得知事情真相。多方查证,证明护工没说谎,我俩合计之后,决定把侄子带回来。这样的人家,好孩子也会被教坏。”

  “我倆想把侄子要回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三弟留下的血脉长歪。哪里想到,这家人做生意不成,鬼祟的手段却不少。”

  “手段?”颜珋问道。

  “他们联系了媒体。”老人牙根紧咬,黑纹爬满脸颊,“我和二弟的工厂不小,是当地的纳税大户,还曾建过学校,资助过不少学生,帮助过孤寡老人,算是有头有脸。奈何这家人很会演戏,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到头来却成了为富不仁,欺负孤儿寡母,意图霸占兄弟家产的恶棍!往日里做的好事,也被污蔑是别有用心。”

  “这家人如何,我和二弟都不在乎,早就看清他们的本质,说是人渣都不为过。最让我们寒心的是,三弟的儿子,我们的侄子,在他母亲的挑唆下,当着世人的面说谎,把两个伯叔说得十恶不赦。在他嘴里,我们反倒成了冷心冷肺,没有半点亲情的畜生!”

  老人越说越怒,更有说不出痛心。

  “世人不晓得真相,甚至有人跑到工厂来骂。二弟突发脑溢血,很快一病不起。二弟妹知晓内情,找上三弟媳一家,要当面问一问,他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那家人龟缩不出,暗中再次联系媒体,更坐实郑家嚣张跋扈,欺凌孤儿寡母的罪名。”

  “再后来,二弟也去了,二弟妹带着一双儿女,同那家人结下死仇。我的心也冷了,除了每年给侄子学费,养到他十八岁,再不想去管。”

  一坛酒眨眼被饮尽,老人说到痛心处,几乎控制不住陡增的戾气。

  “三弟媳后嫁的男人很有心机,见我无儿无女,妻子也在多年前病逝,暗地里打起工厂的主意。那家人本就贪婪,被他提点,收敛不少。侄子也被教育,装作痛改前非,开始装模作样亲近我和二弟留下的两个孩子。

  “血脉亲情被他们当成牟利的手段,我一个生意人偏偏看不透,不知教训,多可笑?”

  老人趴在桌上,连声苦笑。

  痛苦的回忆像是一把利剑,深深扎入心里。如今说出来,犹如把剑一把抽出,血肉翻卷,鲜血淋漓。

  “我能看出侄子是在做戏,可我总想着他是三弟唯一的血脉,哪怕多是假意,只要能让他少和那家人接触,总能想法把性情板正过来。结果是我想得太好,傻到仿佛没有脑子!”

  黑气又开始增加,逐渐压过金光。

  颜珋没有再祭法印,而是轻击铜铃,以铃音稳定老人的情绪。

  良久,待心中狂躁慢慢减弱,老者脱力般瘫软在木凳上,双眼依旧血红,周身弥漫着恐怖的煞气和戾气。

  颜珋十分清楚,没有铃音,面前的老人怕是早已经化作厉鬼。

  “我死前不久,寻找多年的姑母终于有了消息。”

  “姑母当年被卖进一个大户人家,后来家中遭遇土匪,主家都被杀死,她同家中长工一起逃走。土匪走后,又遇上鬼子兵进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两人跑出城外,才勉强逃过一劫。”

  “两人结成夫妻,长工在进城卖山货时被抓壮丁,自此杳无音讯,我姑母一个人带着孩子,苦苦熬过几十年,直到死都不晓得我爹在找她。”

  “姑母只有一个儿子,去世也早,身后留下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小姑娘很懂事,学习很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说是将来要做一名医生。男孩子也聪明,只是心性不定,有些调皮,但也是个好孩子。”

  “能寻回这对姐弟,完成父亲的遗愿,就像是做梦。”

  说到这里,老人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容,很快又被愤怒取代。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孩子,却碍了那家人的眼。见我对他们很是照顾,以为我要将家产全给他们,竟然暗中设套,借我侄子的手,意图将那两个孩子引上歪路!”

  老人极端愤怒,距厉鬼仅一步之遥。

  “赌,他们竟想法设法,让一个孩子染上赌瘾!”

第35章 真相

  海市,郑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