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和青年谢过颜珋, 取出两枚兽丹充做茶资。

  九尾扫过一眼, 断定是狼妖一类, 道行大约两百年, 没什么值得注意, 便收回视线不再关心。至于其他方面,她从洪荒走到现在,见到的古怪事不胜枚举, 有蜃龙当面,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压根无需自己插手。

  丑六见识不如九尾,发现这一老一少并无戾气,怨气都是极少,猎杀妖兽也未沾染血气,实在有些古怪,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心头像是猫爪在抓。

  “请。”颜珋亲自斟两盏鬼茶,送到老人和青年面前。

  两人再次谢过颜珋,各饮下半盏,用过两三块点心,方才话归正题,道出此番来意。

  “今日造访,实是有事相求。如店家愿施以援手,凡我二人能够做到,必竭尽全力,偿报店家之恩。”老者正色道。

  颜珋没有立即应下,视线扫过两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一下、两下、三下,待两人无法继续保持镇定,神情中现出不安,方才开口道:“何事?”

  老者略微松口气,提起衣袖,现出腕上的一颗檀木珠。

  檀木珠外层包裹重重鬼气,形成黑色屏障。并以白色发丝缠绕,固定在老者腕上。

  在老者提起衣袖的同时,檀木珠突生异变,外层的鬼气骤然涌动,屏障变得极端不稳,片刻后出现裂缝,怨气从缝隙溢出,迅速弥漫开来。

  老者大吃一惊,立刻祭出自身鬼气,意图压制檀木珠涌出的怨气。

  颜珋恍然大悟,老者的魂体之所以变得不稳,根源就在这颗木珠之中。

  “父亲!”纵然经历过相同的场景,青年也是面露惊色,正想以自身鬼气相助老者,颜珋却拦住他,手指轻点在檀木珠上,外层屏障骤然散去,一名身着红裙的女鬼破珠而出。

  老者和青年大惊失色,同时道:“店家,不可!”

  颜珋置若未闻,放出鬼魂之后,掌心现出一枚银铃,轻轻摇动两下,铃舌敲击铃壁,声音清脆悠长。

  铃音不绝于耳,一道道散发微光的灵力盘旋缠绕,交织成半圆形的灵网,对女鬼当头罩下。

  灵网束缚住怨气和戾气,越缠越紧,直至女鬼完全动弹不得,只能嘶吼咆哮,一双猩红的眸子锁定颜珋,散发出骇人的凶光。

  见女鬼被缚,老者先是神情微松,继而又现出忧色。他担心颜珋被惹怒,不肯再施以援手。

  出乎老者和青年的预料,颜珋并无半分怒意,反而饶有趣味地看向两人,问道:“这就是你二人登门的真正缘由?”

  两人对视一眼,老者轻叹口气,道:“不瞒店家,确是如此。为压制她的怨气,我二人想尽办法,为免被鬼差发现,数年来东躲西藏。然檀木珠法力将要耗尽,我自身的鬼气也支撑不了多久,偶然获悉黄粱客栈之事,这才登门造访。”

  “先生同此鬼有何渊源?”

  “我名冯增寿,此女名为冯夏,是我的曾孙女。她生前遭遇歹人,费尽艰辛脱险,归家后才知父母遭逢大变,又遇流言蜚语,一念之差含恨自尽。”老人声音微微颤抖,看着被困住的女鬼,沉痛道,“我身为游魂,无法干涉生者之事,只能看她受尽苦楚,却毫无办法。”

  老人说话时,女鬼突然不再挣扎,在灵网下艰难转过身,血红的双目盯着老人,尖厉嘶吼:“你不能帮我,为何要阻止我,不让我报仇!”

  “小夏……”

  “别叫我!别叫我!”女鬼用力撕扯灵网,不顾怨气和戾气被侵蚀,不顾烧灼魂魄的锐痛,大声道,“你知道,你明明都知道,你知道那些畜生怎么对我,你知道我被逼到绝境,你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你为何要困住我,为何不让我报仇,为什么,为什么?!“

  女鬼怀抱怨恨而死,死后化成厉鬼,身上衣裙尽染鲜红。脸颊额头遍布黑纹,双眼猩红如血,浑似一双恶兽之瞳。

  老人神情哀痛,嘴唇颤抖着不知该如何解释。青年扶住老人,对女鬼皱眉道:“父亲就是在帮你。你化身厉鬼,如再伤害人命沾染血气,别说投胎转世,连鬼都做不成。”

  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女鬼疯狂大笑,声音尖锐凄厉,几乎能刺穿闻者耳骨。

  “我不在乎,你听清楚没有,我不在乎!”女鬼疯狂嘶吼,“我不要投胎,不要轮回转世,我不要什么来生,不要什么下辈子,我只要报仇!我只要让害我的,辱我的,逼我上绝路的人不得好死!我要活生生撕碎他们,让他们陪我一起魂飞魄散!”

  女鬼陷入疯狂,不断撕扯灵网,周身黑气涌动。漆黑锋利的指甲接连折断又很快长出,刮擦在灵绳上,声音刺耳,犹如刀刃切割青石。

  看到女鬼这副样子,老人愈发哀痛,心知自己和青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哀求地看向颜珋,口中道:“店家,如能让她消除执念,去地府投胎,凡我所有尽可取走,我绝无二话。”

  “父亲!”青年焦急道,“之前不是定好,我来……”

  老者摇摇头,推开青年的搀扶,站起身向颜珋拱手:“店家,还请相助。”

  “可以。”颜珋虚托起老者,同时祭出一道灵力,稳住老者的魂体,随后将目光转向女鬼,道,“你要报仇,我可以帮你。”

  女鬼不肯相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颜珋索性抓来困住女鬼的灵网,两指并拢点在女鬼额心。

  狂涌的黑气骤然缩减,女鬼扭曲的五官也逐渐变得正常,猩红的双眼不再充斥疯狂,终于闪过几分清明。

  “我可以帮你。”颜珋收回手,再次说道。

  女鬼被灵网困住,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颜珋。哪怕恢复几分清醒,表情中仍满是怨恨和不甘,声音异常尖利,话中更带着嘲讽。

  “我只想杀人,只想报仇!你能帮我?”

  “为何不能?”

  颜珋弯下腰,提起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白尾,白皙的指尖轻轻挠着他的下巴。说话间,周身涌动蜃龙之气,不单是三只鬼,包括九尾和丑六在内,都不觉绷紧神经。

  明知道不是针对自己,仍会感到恐惧。

  这就是蜃龙的恐怖之处。

  白尾缩成一团,小心蜷在颜珋手中。六尾跳上九尾的膝盖,尽量藏进亲娘怀里。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先前有多蠢,对蜃龙的认知有多浅薄。莫怪娘亲说她蠢笨,她当真是在找死!

  待到颜珋收敛气息,老者和青年心头剧颤,满面悚然,态度变得更加小心。

  女鬼则截然不同,双手抓住灵网,不顾怨气被蚕食,也不顾魂体愈发不稳,颤抖着声音道:“您真能帮我?”

  “我能。”

  凝视颜珋许久,女鬼主动收回怨气和戾气。

  黑气不再弥漫,颜珋也撤去灵网,让她与老者青年同坐,新斟一杯鬼茶。

  “若要我帮你,需定下言契,付出一魂一魄。”颜珋道。

  “好。”女鬼没有任何犹豫,只要能报仇,她愿意付出一切,三魂七魄都拿去也无妨。

  应下条件,女鬼饮下整盏鬼茶,随后放下茶盏,遵颜珋所言,将自己遭遇的一切娓娓道来。

  “我名冯夏,死时二十一岁……”

  女鬼陷入回忆,脸颊上的黑纹不断蔓延,眼底猩红闪烁,周身缠绕怨气,神情却不再如先前疯狂,怨恨背后涌出更多哀伤。

  哪怕成鬼多年,被怨恨缠绕,陷入越来越深的疯狂,她仍清楚记得那个夏天,她即将大学毕业,在招聘会后得到三家公司的面试通知,并在面试之后成功取得一份工作。

  同寝室的姐妹知晓她的家庭状况,都为她感到高兴,特地订蛋糕庆祝,要给她一个惊喜。

  冯夏给家中打电话,兴奋地告诉父母,她有工作了,很快就能赚钱,能帮忙支付爸爸的医药费,妈妈不必再那么辛苦。

  冯父早年是建筑工,在工地上砸伤脊椎,瘫痪在床。哪怕是有保险,各项费用加起来,对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也是天文数字。

  在冯父受伤住院期间,工程负责人仅来探望过一次,留下四千块钱,随后就不见踪影,再没有露面。纵然有法院判决,他的家人也是拒不执行,更想方设法转移财产,明摆着欺负孤儿寡母,更恶毒地当面告诉冯夏,就是要将冯父耗死。

  “想要钱?实话告诉你,没有!一家子不要脸的乞丐,讹上我们了是吧?”

  “逼你们去死?好啊,去死啊,等你们死了,我给你们烧几个亿,让你们在地下好好享福!”

  碍于对方家里有钱有势,宁肯花钱打点也不肯出医药费,冯夏一家求告无门,只能生生咽下这份苦楚。

  更让人心凉的是,冯家的亲戚三天两头上门,口口声声说冯家得了大笔赔偿,冯父治疗用不了那么多,要借一两万应急。

  一两万不是小数目,亏他们说得出口!

  冯母不得不刚强起来,不顾对方的辱骂将人赶走。回过身来独自落泪,泪干又得起早贪黑干活,只为能多赚点钱,确保冯父不断药。

  家中实在太过困难,冯夏生出退学的念头。

  冯母知道后,自幼没动过她一根手指,重话也没说过几句,这次竟狠下心来,手用力拍在冯夏背上,随后将她抱在怀里,用力得让冯夏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许再有这个念头,不许,你听明白没有?”

  “妈……”

  “你得读书,好好读下去,就算是砸锅卖铁,你也必须读下去!”

  冯父听到母女俩的对话,用力捶打不能动的双腿,四十多岁的汉子,泪水横过脸颊,却不敢哭出声音,生怕被妻女听到。

  等冯夏返回学校,冯母守着冯父,端来温水给他擦拭身体,口中道:“老冯,你得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咱家女儿懂事,就盼着你能好起来,别让她失望,成吗?”

  “我是个废人。”冯父单手捂在眼前,沙哑道,“我拖累你们母女,我要是死了,咱家……”

  “不许说!”冯母将毛巾摔在盆里,不顾四溅的水花,用力拉开冯父的胳膊,哽咽着声音道,“老冯,你再不许这么说。说什么拖累,我还能干能赚钱,一定能让你治好!咱一家三口齐全,这才是个家。你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尤其是不能当着夏!”

  冯母用力捶着冯父的肩膀,哭着道:“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冯父流着眼泪,将冯母抱在怀里。夫妻俩痛快地哭了一场,隔日起来,冯父坐上轮椅,和冯母一起去菜市场出摊。

  他的腿瘫了,手还能动,不能继续躺在床上做个废人。

  随着冯父振作起来,冯夏找到工作,冯家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未承想,貌似生活转好的同时,一场灾难却悄然降临,将短暂的幸福砸得支离破碎,使这个家庭彻底毁灭。

  始作俑者正是工程负责人的妻子,不肯出冯父的医药费,恶言逼他们去死的方霞。

第53章 人心之恶

  “我爸受伤住院之后,程胜只来探望过一次, 之后就不见踪影, 电话打不通, 工地和公司都找不到人。方霞咬定不还钱,在法院判决下来之前, 家里的房产全都换了房产证,上面都是别人的名字,车子成了别人的, 存款也不见踪影, 反而多出不少借条, 都是欠下的债务。”

  冯夏盯着茶杯,清澈的茶水中, 一枚针状茶叶载浮载沉, 倏而落入杯底, 彻底化于水中, 漾起层层绿色的波纹。

  “可笑的是,他们对着世人哭穷, 说什么车房早用来还债, 公司也是勉强维持, 自己背负一身债务, 根本没钱赔偿我爸的医药费, 却有钱送儿子上最好的私立学校,有钱送女儿出国留学,有钱上下打点疏通关节, 有钱雇佣流氓徘徊在我家附近,骚扰我妈的生意,趁夜砸碎我家的玻璃,在我家门上泼红油漆!”

  冯夏抬头看向颜珋,目光极其尖锐,咬牙切齿道:“是,我家无权无势,亲戚凉薄贪财,没人能求助,对这些事无能为力,可这不是他们肆意妄为,颠倒黑白的理由!”

  “程胜和方霞非但不还钱,明说要耗死我爸,威胁让我们一家去地下相聚,还恬不知耻的散播流言,通过各种手段传播消息,污蔑我爸是故意受伤,说我爸我妈是想钱想疯了,一门心思想要讹诈!”

  “流言传开之后,我爸我妈的解释根本没人听。连多年的邻居都相信那些胡话,在背后议论,说我爸的伤根本没那么重,就是装样子,否则怎么能起早贪黑和我妈出摊做生意。”

  “那些亲戚又开始上门,还都赶着饭点来。吃完就提借钱,话里话外都是逼迫。起初还找点借口,最后几乎就要明抢!”

  “他们宁可相信谣言,相信程家放出的假消息,也不肯相信我爸我妈的解释。没有达成目的,就在我家破口大骂。”

  “这些人气得我爸病情加重,被我妈撵走,回头就对谣言推波助澜,说得煞有其事。还接连去网上发帖,造谣的话根本想都不去想,比程胜方霞放出的流言更加恶毒。”

  冯夏双手越攥越紧,周身弥漫一层黑气,惊人的戾气开始涌动,眼角滑落鲜红的血泪。

  “我爸明明是受害人,法院也有判决。我妈起早贪黑,赚的都是辛苦钱,却被千夫所指,成了讹诈碰瓷的小人。那些人坏事做尽,恶语伤人,依旧安枕无忧,甚至还被同情,究竟凭的是什么?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天理?

  颜珋垂下双眼,嘴角微翘,掀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天律地法,天理昭昭,殊不知定下此法的天庭众神,早就无法正身,以卑劣手段谋算,逼使祖龙沉睡,抢夺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偏还要掩耳盗铃,伪作正义,说什么将他押上剐龙台是为维护天道!

  如果他不是蜃龙,如果不是担心应龙、烛龙和黑龙发难,当年他能否活着走下剐龙台都是未知数。

  “那之后呢?”

  压下沸腾的思绪,颜珋重新转过视线,目光先后扫过冯夏、老者和青年,等待对方揭开更多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