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有闲
其实但凡中了举的,家境就算之前贫寒,只要接受了乡绅官员的投献,赶考时大多都不会这样穷。
但纪修远的前世有着读书人的铮铮傲骨,眼里容不下沙子,又胸怀一腔赤诚报国之心,简单来说就是个热血青年。
所以他拒绝了乡县的所有投献,才会这样寒酸的背负行囊独自上路。
接下来两人互通了姓名年龄籍贯,纪修远前世姓张,名徴,字岳陵,此时将将及冠之年,算来棠璃比他年长四岁。
所以张徵就称棠璃为“棠兄”,棠璃则称其表字“岳陵”。
棠璃的成年形态身高有188,和张徵并肩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畔,垂下眼帘,就能看到张徵头顶以木簪整齐束好的,略带一点黄的发髻。
张徵看上去有点软,还有点乖。
很难想像,这样一个斯文守礼的年轻人,最后会变成那种花白胡子脾气暴躁、在朝堂上张嘴谁都敢骂,冷硬不近人情的权臣老头啊……
这里虽是幻境,但张徵的三观、人生道路,以及这个古代世界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都是在几百年前真实存在过的,必须按照正常的逻辑顺序发展,棠璃也不能任意进行大的改变。
他们结伴而行进了京城之后,首先就是要找个地儿住下,等待半年后的秋闱。
像张徵这样提前半年来应考的举子,还算是来得晚的。
秋闱三年一试,许多举子都会提前一两年过来,一边读书,一边熟悉环境和风物,有亲戚裙带关系的还顺便能走走关系。
更有三年前落榜的一些举子,落榜后索性就没回老家,直接在京城住下复读三年,就等这科开考。
按照真实的轨迹,京城房价和物价都很贵,张徵因为手中拮拘,就去了附近山上的一座小寺庙里借住,在寺里帮香客写个信什么的维持生活。
寺庙里虽说清苦了些,倒也不失安静,是个读书的地儿。
在那里,张徵遇到了康穆伯府的豪奴要圈山占地,欺压寺庙僧人。做为一个刚满二十的热血青年,张徵当场捋起袖子,操起条板凳就把那豪奴给揍了一顿。
在京城得罪了高位者,一般来说都落不下好,但张徵却有几分运气,这事儿被天子正好撞见,并在对其大加赞赏,认为他有胆气、不惧强权,是朝廷可用之人。
从此张徵一步步飞黄腾达,做了天子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直至天子驾崩,位极人臣。
直至最终在晚年,被一手扶持的幼帝粉身碎骨,落得个青史称佞臣。
为了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眼下当务之急,就是绝对不能让张徵住进那间小寺庙。
他俩走进城内名为“云客来”的客栈,向小二打听过食宿费用,张徵果然面露窘色的开口:“棠兄,这里开销太大,小弟怕是负担不起,还是去别处看看的好。”
小二最是伶牙俐齿:“这位客官,小店是不怕打听的,在京城里已经是价钱最公道的地方了。您去别的地方,食宿开销只会更大。”
张徵沉默,有些迟疑不定。
棠璃见状,当场拍了一块小银锭在桌上:“给我们准备两间上房。”
“好咧客官。”小二抓起银锭,当场眉开眼笑的跑开了。
张徵仰脸望向棠璃,露出不安的表情:“这……怎么好让棠兄破费?”
“你我意气相投,朋友间原有通财之义。”棠璃潇洒笑道,眸光流转间艳色灼灼,“除非,岳陵不以我为友。”
他看过张徵的一生,十分清楚张徵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不“意气相投”都有些困难。
棠璃见张徵还有些迟疑,继续道:“再说,我们在京城都是孤身,住得近了也好交流学问、互相扶持帮衬,免得被人所骗所欺。这些食宿费用,就当是我借予岳陵,待岳陵高中后还我便是。”
张徵终于被棠璃说服,没有走上真实的命运轨迹,而是住进了“云客来”。
棠璃因而松了口气。
只要张徵不入天子的眼,没有殿上御笔亲点探花,没有刻意去一步步提拔重用他,让他成为天子的刀,他也就是个考了第二十八名的进士,无论是入馆做编修还是外放授官,大约都会比较安稳平顺的走过此生。
做过梦的人都知道,梦里发生的一切事件,流速都要比现实世界中快许多。
有时候做过一个有头有尾亢长的梦,醒来后看看时钟,可能会发现只过了不到五分钟。
棠璃在纪修远的前世幻境中,就是处于这样类似的状态。
转眼间,他就跟张徵在京城“云客来”住了三个多月,熟悉了周边环境,以及一些京城的风土人情。
这天下午,读书闲暇之余,棠璃和张徵出门散心来到茶楼,就看到几名家丁装扮的壮汉,正在当街拉扯一名老妇。
旁边的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敢管。
张徵见那老妇人身形瘦小,衣衫破旧,脸上涕泪纵横的模样,就想起自己早死的娘,心有不忍,于是上前出头:“几个大男人,当街拉扯一个妇道人家,成什么体统?放开她,有什么事好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妖精们真是慧眼如炬,很多人都猜出来纪扒皮前世是那个老头了,哈哈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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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什么好说的?”
其中一个家丁不耐烦的上前,伸手推了把张徵:“去去去,别多管闲事。”
张徵却没有退开,仍旧道:“她是杀了人,还是欠了你们的钱?若是杀人自有官府捉拿制裁,怎能滥用私刑?若是欠钱,好生讨还便是,她年老体迈跑不到哪里去,当街拉扯亦是无用,莫要伤了人。”
其实这老妇按照现代人的标准来说,倒也没有多老,不过四十开外的岁数,才能令二十岁的张徵想起自己的娘。
但古代人平均寿命三十多,外加底层阶级的百姓生活营养条件不好,人比较显老,跟现代人的四十多岁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所以这个年纪就能称之为“老妇”了。
“她男人偷了康穆伯府的东西,原是要拿家里的女儿相抵,谁知她男人和女儿都跑了,不知所踪,家中只剩得这个婆子混淆视听。”家丁见张徵是书生打扮,知道大半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有功名在身,倒也不愿多生事端,脸上带了傲气自报家门,“不关你的事,别过来掺合。”
棠璃一听“康穆伯”这三字,就觉得心头咯噔了一下。
他已经阻止张徵住进山上的寺庙,却还是避不开真实命运的轨迹吗?
那老妇果然仰起脸,神情痛楚、泪流满面的大喊:“我老伴儿没有偷东西,是伯府薛管家看上了我家女儿,诬陷于他,想要强迫我女儿做妾!我女儿才刚满十五,怎能与五十多岁,比她爹岁数还大的薛管家做小?!”
老妇发出悲鸣:“伯府势大,任意构陷污蔑。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不是人、不是命了么?!”
“哟嗬,薛管家看得起你女儿,是你女儿的福分!”一个混不吝的家丁跳出来,指着老妇训斥,“当初薛管家也是想正正经经给聘礼,用轿子抬你女儿进门的!如果事成,你女儿自是从此吃香喝辣,糠箩篼跳到米箩篼里去!若不是你们这家人给脸不要脸,又怎会落到这个田地!”
天子脚下,伯府的一个管家,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当众欺男霸女,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张徵闻言,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为一个热血青年,当场顿时勃然大怒,双拳紧握就要上前护住老妇,管管这不平事。
棠璃看到不远处,微服的天子正带着几个侍从,朝这边走过来。
此处的一切,皆为纪修远的前世幻境,身边的这些人和事物虽然真实存在过,对棠璃来说却都不是真实的。
因为无论行善还是作恶,被冤屈还是刻意构陷,天子还是权臣,所有这些活在六百年前的人,都已经在历史的长河中化为尘灰,掩入故纸堆中和荒草黄土。
所以棠璃一开始并不想管这些事,此刻却不得不管了。
张徵还没有来得及举步,就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掠至老妇身前,然后只听得数下“咻咻咻”的破空声,那些家丁们的脸上身上出现道道皮开肉绽的血痕,纷纷呼痛后退散开来。
“不过伯府的一介管家,就敢在天子脚下仗势欺人。你们这些家奴,眼里究竟有没有天子,有没有王法?!”
棠璃白衣翩跹立于家丁们的面前,身形挺拔修长、肃肃潇潇,手中执一根漆黑发亮的长鞭。
配上那艳杀众生的容颜,当真是倚马斜桥、花间喝道的场面。
就连那些被他鞭打过的家丁们,也错愕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他发愣,一时间回不过神。
微服的天子走过来,刚好看到的就是这幕。
张徵抬眼望向棠璃莹然如玉的美好侧脸,不由暗叹——
棠兄果然与我是意气相投的知己,他所作所为,皆是我想做想说的。
胸口处升起丝丝暖意,又有懵懂情愫如同初生的小芽,不知不觉悄悄在心尖儿卷开一瓣绿。
见棠璃镇住一众家丁,张徵便过去扶起老妇,温声安慰。
“你、你给我等着!”
家丁们回过神之后,眼见不敌棠璃,色厉内茬的抛下话,就连滚带爬的离开。
天子在旁拈了拈修理得整齐的短须,幅度不大的点了点头,也没有在此多作停留,带着几名侍从转身走了。
棠璃松了口气。
因为门阀勋爵们的坐大,天子在国事上受到牵制,顾忌很多,并非乾纲独断,导致治理不能清明,才屡屡出现这些明目张胆、跋扈欺民的事情。
皇城根儿、天子脚下尚且有勋贵如此横行,更何况别的州县郡府?
更何况这些门阀勋贵们还关系盘根错节,互相通婚抱团,从而成为国家轻易动不得的溃烂毒痈。
他刚才说的一番话,其实就是张徵曾经在寺庙中说过的,字字句句打动圣心。
是张徵的权倾朝野、登云之梯;也是张徵魂断处的万人唾骂,斧斫刀劈、血肉成泥。
送佛送到西,棠璃鞭退家丁,总不能放任老妇继续在这里自生自灭,于是两人就带老妇去了“云客来”,让出一间厢房与老妇居住,棠璃与张徵暂且同住一室。
再怎么说,他俩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康穆伯府的管家虽然为非作歹,说白了不过一鹰犬下人。
别看家丁们当时叫嚣得凶,想要真的对他俩下手,不比对付老妇一家,肯定是有所顾忌的。
果然,老妇在厢房平平安安住了小半个月,都没有任何人找上门。
反倒是听说康穆伯府的薛管家,因为贪墨主家银钱财物、做了一些不仁不善之事,被放到了庄子里去,伯府又换了个新的管家。
张徵并没有疑心,只以为是事有凑巧、恶有恶报。
棠璃却知道,这是天子出手了。
天子虽被门阀勋爵所牵制,但身为天下共主,想收拾个无关紧要的奴仆,还是轻而易举的。
老妇得知此事,便含泪与棠璃张徵拜别,说是恶人既除,便要回家等待她的丈夫和女儿团聚。
而老妇离开之后,张徵却也没从棠璃的房里搬出来,而是退掉了老妇暂住的那间房,继续与棠璃同居一室。
张徵是这样想的——
棠兄虽说看着不怎么缺钱,但根据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肯定也不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出身。
若非如此,身边怎会连个随从书童都没有?
这一科若是中了,也不过是个俸禄微薄的六品七品,后续打赏备谢师礼交游都要花费银钱;若是没中,无论是返乡还是留在食宿物价昂贵的京城,也少不得用度开销。
棠兄性情高洁、目下无尘,不会多理这些俗事,自己总要替他考虑,能省一点是一点。
当然,这只是张徵用来说服自己的表面理由。
实际上在他的内心深处,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地方,有一株情藤已经深深的扎下根须,一日比一日枝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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