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拆迁
莫如兰从蹲在屋檐下变成跳起来立正,“林律师?”
林远哲讶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因为他从蹲下到站起的利落动作好笑,又带些感伤地看向他的肩章。
莫如兰才发现他头发白得像非常老的老人,但看脸也就五十余岁。
“我是,请问你是……”
“沈汉准将让我来找您,有一件案子。”莫如兰匆忙地走向他。
“怎么,他终于把自己搞上军事法庭了?”这位年资深厚的军事律师开了句玩笑,打开门望着不问自来的客人,“少校,我不一定接手,但先来和我讲讲案子吧。”
来之前沈汉对他解释过,军事法庭和民事法庭不同。
一个基地的军事法庭分为三级,每一级可以判处的刑罚不同。第一级只用来解决惩罚是降级、减薪、监禁三十天内的案子;第二级可以判处的刑期不超过一年;钱宁要去的军事法庭是第三级,一旦审讯完结,可以给予被定罪者从开除军籍到死刑的判决。
这三级法庭都由基地的最高长官召集。在钱宁的案件里,第三级军事法庭会由吴少将召集,除非被告要求军事法官来主审,否则军事法庭里没有法官,由至少五位军方人员担任审判官。
审判官的角色与民事法庭的陪审团成员类似,他们投票决定受控者有罪还是无罪。但是民事法庭的陪审团成员是从该地区注册的居民身份证件号里随机抽选,而军事法庭的审判官是由最高长官——也就是吴少将亲自选择。民事法庭需要陪审团成员一致认定被告有罪,才能判处有罪,如果陪审团成员无法达成一致,则没有判决,只能重审。但军事法庭投票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五位审判官的场合,有三个人认为有罪,就可以定罪。
这种军事法庭审判被称为“闭门审判”,吴少将占据了绝对优势,他可以选择审判官,还可以指派检察官。
林律师仍端着咖啡,耐心听完莫如兰的介绍,摇摇头。
“我想我要拒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担任军事法庭的检察官,如果沈汉上了军事法庭,需要我的辩护,我不会推辞。但性侵案件不是我的专长。”
莫如兰站起身,“我们不知道吴少将会怎么报复钱上尉,万一……万一他故意让一个在军事法庭上话都说不清的新人做检察官呢?我们只想借助您的经验,要是您主动提出愿意担任检察官,吴少将没办法拒绝……我们只想要一场相对公平的审判!”
他靠上前,声音沙哑,咽喉肿痛,却还在嘶声请求,“请您帮帮我们,我知道做检察官很累,但我保证……我保证尽我最大的能力分担您的工作量,读资料做简报都可以交给我……”
林远哲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着他的少校军衔,他急得发红的双颊,眼里都是迫切的光。那种天真和赤诚,让他想到自己早逝的儿子,死的时候也是二十出头的少校,心里不由得一痛。
莫如兰只觉得林律师的神色变得慈祥而悲伤,“如果我还是拒绝,年轻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明天可以继续请假。”他不假思索地答。
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他们这种年轻人总相信凭满腔热切的希望连山和海都可以赤手空拳移动。
林律师严肃道,“告诉沈汉,让一个老人想起自己的儿子,他在这件事上的做法简直卑鄙无耻。”
莫如兰茫然皱眉,“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
不到六十就满头白发的律师深吸一口气,“意思是,我答应了。”
性侵事件由沈汉发起调查,调查结束,结果送交吴少将。有伤情报告、DNA、尿检里的药物成分,就是吴少将再不愿意,也必须召集军事法庭。
因为是闭门审判,所以在审判前没有私下的聆讯。
沈汉问,“你在你称为‘被侵犯’的过程中高潮了吗?”
审判以前,他在为她准备证词。这是一场模拟法庭的排练,让受害者准备好回答那些最折磨她,却也是最可能在庭上遇到的问题。
性侵案审判里辩方律师可以询问受害者细节问题,常见的套路是把受害者描绘成一个**荡妇。民事法庭里,辩方律师要考虑陪审团:随机抽选的陪审团里总会有几个女性,男性陪审员里也可能有人怜惜弱者,把受害者逼得太紧,羞辱得太狠,会不会反而激发这些人的同情?但军事法庭上没有陪审团,只有男性军官担任的审判官,军队鄙视脆弱,暴露任何脆弱都可能让你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分跳崖式下跌,认为你根本不适合军队。而这场判决掌握在这些人手里。
沈汉审视她,不断抛出问题。
“主动给人用嘴**过?”
“有没有试过粗暴性行为?”
“你上一次插入式**,无论道具还是你自己或他人身体的一部分,进入你的**是在什么时候?**多频繁?在被‘性侵’以前你**吗?”
第五十章
这场上庭排练,莫少校全程听着,沈汉分出十分二三的精力留意他。他身上愤怒涌动,但没有爆发,像是压抑的火山。
许多受害者走上法庭,相当于被第二次伤害。细节被反复询问,被迫回想惨烈的场景,还要承担对方律师对人格和操守的质疑。
有个做母亲的律师,沈汉见过受害者们在证人席上崩溃。对方律师总能挖空心思,问出比排练过的问题更残酷的话。而崩溃在军事审判里意味着最差的结果。
所以他要对钱宁过分残酷,宁愿过分准备也好过缺乏准备。
问题越来越折磨,变成一场拷问。一月初的天气里,钱宁背后的汗水湿透衬衣。沈汉以为她要请求停止,但她只说,“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水。”
沈汉对莫如兰比个手势,钱宁补充,“不要热的,要冰水。”
她端起水杯,仰颈灌下,闭着眼睛。冰水从喉咙滑过,带着寒意流进胃部,涌动到四肢,近乎自虐地使她平静下来。她捏紧手里的杯子,“请继续。”
林律师旁听的同时还在研究案件材料。伤情报告里显示钱宁并没有受什么伤,她体内有润滑剂痕迹,尿检检出药物,可见不是激动之下的作案,而是早有预谋。
困难点在于她记忆散乱,大量细节流失。被控告者不承认下药,他们的口径是见她喝多了,且与人调情或是已经**过,衣衫不整。他们也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就发生了性关系。
调查没有取得被控告的中尉与少尉将药物下在她酒中的证据,没有证据,就只能是她的证词对抗他们的证词,双方各自讲述不同的故事。
三唑仑除开是迷奸用药,也是成瘾性毒品。辩方律师完全可以暗示她有**的习惯,自己喝酒**后与人发生性关系,醒来后恼羞成怒,诬告发生关系的对象,把性侵和迷奸指控打成“行为不端”的轻罪。
模拟结束,林律师对沈汉说,“我一直认为你有做军事律师的潜质。”
沈汉一笑,“因为我家有一个很好的律师。”
“新都中城区首席公设辩护人,”林远哲赞赏,“沈律师确实是个好律师。她也希望你当个律师。”
“我更喜欢做军人。”沈汉坦诚,“我知道您和她都不希望儿子做军人。”
经验丰富的军事律师取下眼镜,按了按眉心。见多太多军事法庭审判,见过军方最现实的一面,就不愿晚辈再做军人。
“其实钱上尉应该接受军部一开始提出的协议。撤回指控,让他们私下处理被控告的人。军部,尤其是庄总指挥那一边,太看重颜面。顾全他们的颜面,你帮他们,他们就帮你。非要闹大,打他们的脸,他们反而会狠狠教训你们。”
“钱上尉想要公正,”沈汉说,“她要的是公开的公正。”
林律师叹了一口气,“我会让为她检查的医生上证人席,上庭之前,让我见医生一面。”
沈汉心中有数,送他出门,走上走廊才说,“林叔叔,对不起,这回利用阿译,是我对不起他和你。”
外面是春日的阴天,新都雨水少,预报要来的雨迟迟没有下。
林远哲摇了摇头,“你救过阿译的命。虽然他还是走了,但我很感激你。”
就像林远哲的预料,第一场审判,先引入钱上尉的身体检查,辩护方律师在三唑仑上纠缠。
“袁医生,你在钱上尉的尿液中检测出三唑仑成分,请用是和不是回答。”
“是。”
“作为医生,你知道三唑仑除了是我们说的迷奸药,还是精神镇静类药物和一种高上瘾性的新型毒品,是不是?”
“是。”
“钱上尉在所谓的‘性侵’发生后第二天,袭击了军衔高于她的莫少校。这种失控的暴力行为,有没有可能是长期服用三唑仑后突然戒断的反应?”
“我认为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
“请你只回答我‘有可能’还是‘不可能’。”
袁明明大口大口喘气,钱宁作为证人,在证人席后的房间里准备作证,此刻不在现场,听不到这些。辩护方律师要把她刻画成一个**来隐瞒自己精神障碍的人。
那位林律师找到她,再三要她绝对保持冷静的场面浮现在她眼前。
辩护律师会挑动她的怒火,要冷静,冷静,再冷静。
“……不可能。”
辩护律师早就等着反驳,“据我所知,你不是精神科医生。”
“我以福塔医学院第六名的成绩毕业,我比在座所有人都了解我的专业。单论狂躁好斗可能是停药反应,但钱上尉没有出现其他戒断症状。因此我认为不是,不可能。如果法庭不相信我的结论,那么请你们送钱上尉的头发去检验,她的头发长度足够你们检测案件发生前至少九十天的用药情况。”
袁明明表现得很好,辩方律师说,“没有其他问题。”
她冷哼一声,走下证人席。
法庭传召下一个证人,也就是提出指控的钱宁。
她自内室走出,走向证人席,目光落在一排审判官上,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像患上疟疾一样全身颤抖,呼吸急促。
军事法庭的卫士想要扶她走进证人席,她眉头一拧,反拧碰她肩头的手。卫士一声痛呼,场面在此刻混乱,三四个人涌向她,审判官中有人厉声问,“钱上尉!你在做什么!”
她低声说,“我不能在这里……我要出去……”法庭卫士上前阻止,被她狠狠甩开。
林律师满面惊愕,大步走来,“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沈汉面色凝重,交代莫如兰,“追。”锐利的目光扫过五位审判官坐的席位,审判官们面色各异,三三两两私语。吴少将高呼,“镇静!镇静!”
莫少校疾奔而出,追在她身后。
第五十一章
“回去!”莫如兰气喘吁吁,抓住她的手臂,“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钱宁反射性要锁喉,却被他仰头一避避开,“你以为、同一招我还会中第二次!”
下一秒被一个膝击撞到下腹,眼前一黑。钱宁甩开莫如兰转身就走,却被莫如兰爬起来抓住腿。
“跟我回去!”他死死扯着她。
钱宁冷冷道,“放手!”
“不放!”
她照着那双手臂就踩,却被带倒,两人搏斗起来。
莫如兰全身都痛,被她手肘打上胸口,疼得缩紧身体咳嗽,却扯着脖子叫,“我不放,死都不放!”
钱宁压在他身上,扯起他的衣领,苍白的脸上显出血色,“你什么都不懂!”
“是你们都不让我懂!”他吼,“但是我懂你在逃避!”
“我不能逃避吗?凭什么我要承担这些事?”
“因为这个逃避的你不是真的你,你现在逃避你会痛苦一辈子!那个会揍我会骂帝国恋童癖的钱宁在哪里?有本事你打死我,你掐死我!我要带你回去,你不能临阵脱逃!”
“……我不能回去,我真的不能……”
钱宁扯着他的领口,他只觉得自己反按在她手上的手一热。
水滴下来,下雨了吗?
他茫然抬头,看见钱宁眼睛里划出的水痕。更多水滴落下,天幕上乌云密布,真的下雨了。
可最开始的雨滴有温度,温度烫了他的手。那种温度是真实还是错觉?莫如兰愣愣地看着钱宁,看她闭上眼,睫毛和嘴唇在大雨里颤抖,头发都打湿。那张脸上水迹纵横,再也分不清有没有眼泪。她崩溃又平静地说,“我认得那张脸——我认出那张脸了。”
莫如兰心口剧痛,胸膛跳动之处一点点凉下去,“对你做那些事的人……有人,就坐在审判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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