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拆迁
与上一场截然不同,沈汉的攻势狂风大作,一连串剑尖碰撞声像炸开的霹雳,又如小小闪电,每一次都激起人群中雨点般的叫好。
剑尖碰撞的方位每次都不同,交击点在庄烨周身跃动,庄烨一次一次变换姿势和步伐挡开。
“攻击,不要防守!”
庄烨遽然一震,剑尖逼到他肩头,他像从中间折成两半,强行后仰避过,就势侧滚,汗水模糊他的视线,他双手撑住爬起来。
他的肺腔被挤压得生疼,却强迫自己恢复攻击姿势,这一次终于主动出击。
剑尖被沈汉轻巧挑开,他的体力只足够出击这一次,比起迅速撤后,他纵身向前,握剑用力向前劈——
本该格开他的沈汉的剑猛然消失,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庄烨回过神来,胆战心惊,冷汗立刻流了满背。
沈汉已经带着他一起跌倒在地,主动垫在他身下。
他犯了击剑的大忌:击剑只能挑刺,不能劈砍。击剑用剑坚硬而细,大力劈砍可能断裂,他们刚才的距离接近肉搏,两柄剑在两人胸膛之间崩碎,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沈汉在千钧一发时抽开剑,反手用剑撑地,那柄剑承载不住两人的重量,断成三截。
而自己来不及收回的剑压在沈汉身上,在他胸腹之间竖着割开一道深约一厘米的伤,皮肉翻开,血正缓缓渗出,在军装衬衣上蔓延。
但在扑进沈汉怀里,压在他胸膛上的那一刹那,庄烨被浓烈的熟悉感击中。
他下意识出口,“启明……”
第十五章
胸腹间刺痛和伴随那两个字撞进耳膜,沈汉眼睑**。他装作皱起眉,“什么?”然后无可奈何地笑着建议,“庄上校,你得先从我身上起来。”
“您受伤了!”周围的人一拥而上。
庄烨这才意识到他的手还压着沈汉胸腹,指缝透出他鲜红的血。
“抱歉……没什么,大概是认错了……”
他不敢抬眼。
许多双手伸出,沈汉摇头谢绝搀扶,泛着汗水的身躯一点都不摇晃地站起来,“不必担心,被划了一下罢了。练击剑怎么可能连一点损伤都没有。”
“但您该去医疗长廊包扎。”一个低阶军官鼓起勇气大声说。
沈汉接过外套披上身,走上前拍了拍发声的年轻军官,“请别担心,继续训练。”然后转向庄烨,“庄上校如果有空,可以陪我去医疗长廊?”
医疗长廊是一栋廊道式的建筑,从外侧看,整栋建筑的材质像蛋白石一样半透明,闪烁淡淡银光,呈现几何造型。而从内部看,主要结构是钢材和透明玻璃,视野通透,以白和青色调为主。
诊疗室充沛的白光下,一位穿白袍,领口别着红十字医疗章的女医生起身,撕下白色塑胶手套,“我检查过了您的伤口,按压止血很及时。接下来护士会为您消毒缝合。”
她推开门示意沈汉进去,庄烨跟随在后,却被拦住。
口罩后只看得见眉眼的女医师挑高一条眉毛,“您也受伤了吗?”
“不——”诊疗室的玻璃门在他面前关上。
他在击剑里愚蠢地连累比他军衔高半阶的前辈受伤,还把他当成昨晚一夜情的对象,现在被留在诊疗室外反省。
庄烨不该多想,但他偏偏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一刻,扑倒在沈汉身上的那一刻。
汗湿的皮肤,坚实的肌肉,温暖的怀抱……
有没有可能,这两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
莫如兰匆匆来到诊疗室外,抓人就问,“监察长官怎么了,为什么有人说他受伤?”
他在基地担任巡逻队长,带了自己的一队人,闹得人仰马翻。
“……我向他请教击剑,他为了救我被划伤。”
庄烨愧疚却不畏惧,即便他是上级,也做好被莫如兰质问顶撞的准备。他理解莫少校对沈汉的关切,这位少校有幸一直被庇护在沈汉的羽翼下,他视沈汉如领袖也如兄长。
莫如兰看着他,激怒竟消散下去,年轻的少校别开脸。“……算了。”
庄烨沉吟,“昨晚,你知道沈长官在哪吗,他是不是去了……中城?”
莫如兰惊讶地看着他,想起沈汉那句“生理需求”,又像吃了苍蝇。不管参谋官为什么这样问,他决意维护长官的名誉。
沈汉教过他,对一件确实发生过的事,不要全盘否认,而是只承认小部分。
“您在打探监察官的行踪吗?”莫少校冷冷地说,“如果您问我,我只知道监察官去了中城的玫瑰礼拜堂。”
庄烨心绪混乱,提前告辞。
等到沈汉带着一额头缝合的冷汗,缠着绷带,被那位女医生放出来,莫如兰没好气地跟他汇报。
他的上一件衬衫已经被划伤,满是血污。在他缝合的同时,干净的衬衫已经送来。沈汉忍痛伸手穿上,一边扣衬衫衣扣一边认真听,“你做得很好。”
“他会不会去打探?您该不会是……”莫少校生气又克制不住看了眼沈汉胸前露出的绷带,娃娃脸上都是怒其不争,压低声音,“您该不会是付钱和人过夜吧!”
他相当于说“您该不会嫖娼了吧!被别人抓住把柄会上军事法庭的!”
沈汉脸上挂着无辜又无奈的表情,“你真的觉得我要付钱让人和我上床?”
英俊的脸,白色军装衬衫勾勒出手臂有力的肌肉线条,胸膛宽阔,由未扣上的衬衫里露出汗水中闪光的皮肤,好像……真的不必付钱给人?莫少校默默撇嘴。
“……那,参谋官没抓到您的把柄,干嘛打听您做了什么?”
因为他和我做了什么。沈汉想起就一阵头痛,叹道,“这件事你别管了,我会处理。”
这天黄昏时分,余晖映照的阳台上,两人果然打了个照面。
“您的伤——”
“没有大碍。”
“我很抱歉——”
“不用。”
庄烨张嘴无话可说,在夕阳金黄的光芒下沈汉高大的身躯靠着栏杆,云层上的光融入他眼睛里。
他们忽然都轻轻笑出声。
沈汉先开口,“也许我做错了什么,今天你对我态度有些奇怪。”
这叫先下手为强,也叫恶人先告状。沈汉越是坦荡光明越让庄烨怀疑自己的直觉,怀疑自己又一次冤枉了正直无私的引导者。
小天鹅跌跌撞撞快要掉下这个陷阱,“不,是我的错,应该道歉的人是我,让您受伤。”
在沈汉正要更进一步,问“你当时说什么启明”,庄烨扬起脸,肤色白皙,面对日光,他脸上少见的自信都像在发光,“您的名字,‘汉’的意思是‘银河’,您对天文有兴趣吗?”
“我认得出启明星。”沈汉脸上的困惑无懈可击,“如果我没听错,你当时说的那两个字是‘启明’。”
庄烨镇定地看向西方天际,“天亮以前东方有晨星‘启明’,黄昏之后西方有昏星‘长庚’。不可思议的是,晨星和昏星,启明和长庚其实是一颗星。早上在东,晚上在西,是它作为天体的运动轨迹。”
他在试探,沈汉大方地替他说下去,“人类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启明和长庚是同一颗星。为什么你会忽然想起‘启明’?”
“……因为在那时候,我想起一个很像启明星的人。同样神秘,捉摸不透。”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沈汉的倒影,和祈盼和不确定。既祈盼“启明”和“长庚”两位一体,又不确定这是否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
“我让你想起那个神秘而捉摸不透的人?”
“您和他很相似,也许……不是在神秘而捉摸不透这方面。”
要是他在祈求别的事,沈汉绝不舍得让他失落。但这件事不同。
“听起来很有趣。”沈汉笑得真诚,“那个人是你的假期约会对象?要是以后你们稳定下来,你还想和我在假期里喝几杯,请你一定带上他,我很期待和一个和我相似的人认识。”
第十六章
两人各怀心思,陷入沉默。
天幕上铺洒的夕阳也被收起,光源落下地平线,云层颜色骤然暗下几个色调。
基地同时亮起灯来,九号基地的主体是一艘巨大的母舰,青灰色的舰身在灯光与夜色下显得坚毅而温柔。这艘母舰在服役时代号“青鸾”,服役结束就带着所有伤痕和荣耀在基地安下家,风吹日晒,守护首都的繁华。
沈霄心高气傲,也曾说过青鸾号沉毅恢弘,九号基地万幸有它。他哥对别的基地从没好话,最初卫将军主动去与庄总指挥斗,要让九号基地舰队长出自北派,就是以为他哥会愿意当那个舰队长。没想到他哥根本不买账,倒是便宜了他。
他是“启明”这件事曝光,他和庄烨的关系也要曝光,丑闻的结果是两个人都被调走。南北军部争了一场,最后推上位的两个人搞到一起,自毁前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沈汉仍想知道,小天鹅是否愿意被调走。他状若无意提起,“前任监察官说,九号基地什么都不好,唯一好的是可以天天看见青鸾号。如果有一天你要调走,想去哪里?”
“我不想离开九号基地。”庄烨也看向青鸾号,“哪怕要走,我也希望不是近几年内。”
“刚好,”沈汉做出决定,朝他一笑,“我也不想离开。”
这个周六午后,沈汉逛到玫瑰礼拜堂外。
一整个下午,戴着天鹅面具的年轻人仰起脸的那句“我下周六晚会来,还能见到您吗”一直回荡在他耳边,午后碧茵河波光粼粼的河水像是他星夜下的眼睛。
午后的礼拜堂寂寞无人,事实上在此之前沈汉只在凌晨来过一次,他从未见过礼拜堂里有人。
正在这时,门内响起脚步声,大门从内被推开。
推门而出的是一个穿黑色长袍的老教士,他殷勤地看向沈汉,“您……是要进来做忏悔吗?”
沈汉礼貌地笑,“我并不信教。”
白发苍苍的教士回他一个笑容,“但是神让你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或者你不信神的话,冥冥之中命运的力量使你来到这里,你要忏悔吗?”
沈汉要转身就走,但在肩膀稍转时停下。脚不由自主向门内迈,试试吧,他想。自己一向随遇而安,尝试没尝试过的事,比如忏悔,也不错。
更何况他虽然不用进行宗教意义上的忏悔,但心中已经在忏悔某件事。
忏悔室是一间被木板隔开的屋子,一边摆着一张椅子,隔在当中的木板上有透过声音的小孔。
忏悔者和教士分坐两侧,互相看不到脸,只听得到声音。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保障隐私,沈汉坐进去时却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看不见脸只听得到声音的设计,和他和庄烨一夜情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暗的空间里,他的声音响起,“我是一个很虚伪的人。”
“我们都是。”老教士说。
“我说过许多谎,并且丝毫不为此内疚。”
这回老教士没有回话。
狭小空间里,沈汉的声音响起,他说。
“我冒充过人,欺骗过人,操纵过人,伤害过人。我不关心那些人,我知道那些事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我去做了,像我方才说过,我丝毫不为此内疚。”
“……那么,孩子,你需要忏悔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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