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圈地自萌
蝴蝶说:“我想死在你手上,免得受那劳什子天罚。”
她不后悔,所以不认罚。
扑向永世不灭长明灯的那一刻起,她就算好了自己的死法。
花妖动了手,非常温柔,蝴蝶在雨夜里轻声笑着,化成了一道绚丽的光,美得灼人。
直到她的精魂尽数散去,商响才敢从爪子的缝隙中偷偷睁开眼。
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停了。
作祟的蝴蝶精消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那个雨夜里,城中再没发生什么怪事。可茶客们的谈资却并未减少,而今他们谈的是段子棋与黄小姐的婚事。
至于为什么从何小姐变成了黄小姐,商响不大清楚。只在众人口中得知,这位黄小姐不论相貌家世,都远胜那位何次长的千金。
这大概就是段子棋的得偿所愿吧,商响默默想。
趁着夜深,他又偷偷去见了段三儿一面。
鬼魂还是在16号门前飘飘荡荡,只是段子棋已经不住这里了。
他是黄睿的乘龙快婿,确实不应该住在这里。
可鬼魂还是很固执的守着。他说,这是他和弟弟一起住过的家。
十一月二十九日,天降大雨。
夹着恶风,琉璃珠子似的从空中一颗颗砸下。
砸到仰头看天的商响脑门上,又冷又重,生疼。
商响捂着额头逃回屋,又往身上裹了一层衣袍,心里不住的抱怨今年的雨实在太多。
像是回应他的抱怨一般,大雨一直下到了夜里,雨声噼里啪啦一刻不停,吵得人心烦意乱。
一声惊雷忽然而至,吓得窝在洞里的小老鼠肝胆俱寒。
院落里传来雨声以外的声音。
商响像是感应到什么,立刻冲到了出去。
大雨还在不停的下,像要洗刷天地不仁。花妖一身鹅黄衣衫,站在梧桐树下,仰头望着天。
第十八章 天劫
倏而,又一道惊雷乍起,电光劈开了滂沱雨夜浓沉的黑。
像是光明的白昼,扫尽污浊的世界。
又映得花妖脸颊透明的白。
——是天劫!
“我罪孽太深,此生难逃天命……”
花妖的话在商响耳边响个不停。
心别别跳着,望向被风卷乱了的云。
妖害了人命,因而要承受天罚。可是妖物害人,却是上天造物时便有的本性……
这就是天,最好玩弄世间众生。
确实也好玩,命运变化多端又无常。看人哭,看人笑,看人起高楼,看人楼塌了,看人盆满钵满,看人捧不住碗……
多有趣。
轰隆隆的雷接连落下,每一下都劈开天地,每一下都是叫人魂飞魄散的狠辣。
花妖静静的立在雨中,身上有种伤感的傲气。
仿佛有一层盔甲,大雨不侵,雷打不破。
商响眼力再不济,也看得出那是有人拿魂魄在护他。
当真是个疯子!区区凡人的三魂七魄,如何能受得住这用来历劫的雷霆?!
肖吟这是要和他同生共死!
商响脸上湿了,冒冒失失冲进雨中。肖吟要疯,他就要比他更疯,疯到灰飞烟灭,就不用日日想着这个臭道士,害怕自己有一天要发癫发狂。
沉重的闷雷落到身上,每一寸骨骼都是被碾碎般的疼,可是这点疼与灵魂震动的疼痛比,却又微不足道了。
花妖奔过来,搂住疼到站不起来的老鼠精,目光像菩萨般慈悲:“何苦呢……”
他被看透了,因而羞怒。嘶吼着,被疼痛扭曲了的声音,不像人声。
“滚!滚回屋子里躲着!”
兀自喘着气,面色惨白,像是碎在了积水坑里的月亮,落魄不起眼。
身上裹着的灰棉衣被大雨浸得湿透,模样不如一只落汤鸡,可怜又凄惨,就差没现了那灰扑扑脏兮兮的鼠身。
用人的样子死,大概是他最后的脸面。
就是不知道,道长还会不会记得他,他那么周到小心,总归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你不想活了吗?”肖吟的声音在耳边冷冷的响起。
虽然看不清伞下那张脸,却可以想象他说这话时,眉头紧紧皱起的样子。
商响太懂他。
同时也感叹还是凡人好,俯仰几十载,爱恨情仇都不用记太久。
妖啊,活得实在太长,寿命一长,心意就不值钱了。
“道长,你是来看我的吗?”
商响问着执伞而立的肖吟,天真又执着。
“不是。”肖吟说。
商响牵扯嘴角,露出一个笑。那笑容惨淡,像是被雨打碎了的花。
“是啊,我想也不是的。”
他生受了一记闷雷,已经断送了几十年修为。再多劈几下,便要连那些刚生下十来天的小耗子都不如了。
正想着,又是一记狠厉天雷落下,活腻了又疯魔的老鼠精想要欺身去接,却叫黄衣烈烈的花妖挡在了身前。
“商响,我承你的情,可这是我的劫,没人能替我受。”
花妖笑着,身形单薄如雾,神情超然如佛。
转对肖吟道:“肖吟,你改不了命的。”
“回雪!”
呼唤被巨大的落雷声盖过。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那把褐色的旧油伞已然落地。肖吟倒在院落中冰凉的石砖上,怀中是一株晶莹剔透的百合花。
商响忘记了痛,伏在肖吟尸身旁冷冷笑。
大雨倏然而停,空中的黑云随风散去,清朗的夜空中一无所有。只剩檐下点滴更漏,伴着孤单冷寂的梧桐树和商响。
他恍然大悟。
原来肖吟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以死护住花妖原身,叫他不至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自己上赶着替人历劫,实在是多管闲事。
花妖受了雷劫,消弭了今生罪孽。两人在黄泉路相携而行,在阎王殿上再续上个三生三世缘。
真是好打算啊。
可是,凭什么呢?
三生三世已经那么长了……
妖怪啊,总是痴心又偏执。
商响还得再加一条疯……
于是,他断了尾,不犹豫也没手软。
撕心裂肺的痛自尾椎蔓延全身,痛到汗与眼泪都止不住,之前受的那雷霆万钧,与自断其尾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鼠尾是鼠妖的命,里面攒着他来生为人的寿数。
可他不要来生为人,他只要肖吟。
鲜血随着腿根缓缓流下,被浸满雨水的棉布裤子稀释成一滩腌臜的褐色,一股一股划过洁白纤细的脚踝。
滴滴答答、腥膻粘腻,是爱上人类无法流珠鲛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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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彻了半个夜晚的落雷声,叫整个渝州城里的妖怪都如履薄冰,就连凡人也心有戚戚。
和尚和狼王赶到时,商响已经料理完了院中的污秽,为肖吟换上了干爽衣衫,扶他上了床。
那株冰雪美丽的百合花,被他种在了梧桐树下。
看到两人来,商响笑了笑。
“道长在房里,你们去看看他吧。”
惨白的脸。
和脸同色的唇一张一合。
实在不像人形,连鬼都不像。似乎只是一个虚弱至极的残像,料峭冷风一吹就会散去。
“小响……”白悟虚欲言又止。
商响摆了摆手:“我累了,我想睡觉……”
说罢谁也不看,推开房门化了鼠身。
他没有了尾巴,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仓皇的逃进洞里,没有一丝力气。
商响蜷缩着,伸出细小的舌头舔舐着尾巴的断口。感觉不到疼,只剩下麻木和无穷无尽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