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圈地自萌
商响从担子里掏出几颗糖,摊手递到小聂面前:“给,日本糖,昨天刚弄来的。”
甲午战争之后,渝州府被迫开埠通商。这些日本制的小玩意儿,潮水似的涌了进来。
小聂一见有糖,立刻来了精神:“谢谢响哥!”
“赶紧上学去,一会儿九娘要出来骂人了。”商响吓唬他。
小聂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
九娘是小聂他娘,个性泼辣强悍。从前是武汉颇有名气的窑姐儿,后来有了小聂,就洗尽铅华从了良。
妓女从良的故事本身就带着几丝香艳气,等从武汉传到渝州,不知中间变了多少个版本。
关于九娘的故事,商响是听巷口陈嬢嬢讲的。
她说:
“从前九娘在武汉可是个风光的红姐儿,武汉不少名人政要都是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后来怀了客人的孩子,借着肚子想逼客人离婚。”
说到此处,陈嬢嬢眨了眨眼,干燥的厚嘴唇往上挑了挑,眼神儿里透出一股鄙夷劲儿:“你说她一个窑子里的女人,能做二房三房也算是飞上枝头了。偏要想着一步登天做夫人,人家能抬你进门吗?”
商响没评价,问:“那后来呢?”
陈嬢嬢更起劲了:“那客人的老婆听说是个挺有身份的,找人毁了九娘的脸,逼得他们孤儿寡母在武汉待不下去。这不,逃到渝州来了吗?”
“是这么回事呀。”商响转了转黑眼珠子,并不把这些坊间闲话放在心上。
但陈嬢嬢对这事儿,却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做那种营生的,估计自己都不知道怀的是谁的种,想凭着肚子做官太太,哼。”
陈嬢嬢信菩萨,为积口德没有把心头想的难听话说出来。但那声轻蔑的笑却落到了下班回来的九娘的耳朵里。
九娘穿着一件灰蓝色棉布中袖旗袍,笔直的腿上套了一层玻璃丝袜,脚踩圆头黑色低跟皮鞋。一头洋派摩登的卷发很是风情万种。
然而,开口却是一嘴地道泼辣的西南腔:“你个没屁眼的死婆娘,就晓得背后说闲话,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
论到泼辣,陈嬢嬢倒也不输:“横什么横,老子又没乱说,本来就是个下作胚,天天打扮的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勾引那个野男人!可惜哟,脸蛋儿上那么大个疤。”
争吵很快就升级成了武斗。
九娘一步蹿上来,扯住陈嬢嬢早上刚用头油梳过的头发,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往陈嬢嬢脸上一顿乱抓。
这一架九娘完胜。
陈嬢嬢爱惜自己那张谈不上漂亮的脸,很快就求饶了。
九娘拢了拢卷发,故意露出脸上的疤,漂亮的凤眼微微一挑。扭着腰穿过围观的街坊,皮鞋在石板路上踩得嘚嘚响。
第二章 无头尸
后来,商响陆陆续续听过不少关于九娘的传闻。
说法上有些出入,但大抵都和陈嬢嬢的版本差不多。
女人们不喜欢九娘,只不过是不喜欢她的款款细腰。
心里若没存着几分妒忌,嘴上又哪里说得出那些刻薄话。
商响挑着担子,一路哼着小曲儿进了间茶馆。
茶馆老板是对姐弟。
姐姐田梳,弟弟田镯。
跟商响一样,都是在渝州城里讨生活的妖精。
不过,姐弟两并非活物,而是物件儿放久了成的精。
据说,他们的主人曾是某朝一名艳冠群芳的花魁。
后来花魁跟着落魄书生私奔出逃,路上害了病,刚到渝州便香消玉殒。
书生拿走了花魁娘子积攒多年的体己钱,但良心到底还算没有坏透。留下了她生前最喜欢的漆梳和玉镯当陪葬。
埋在地下经年日久,两样东西有了灵,渐渐就化形成精。
姐弟两相依为命,干了多年迎来送往的生意,在人间修炼得很是老辣。
茶馆临近码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
商响守在茶馆里卖点儿瓜子花生小点心之类的,收入比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强。
“响哥来啦。”田镯靠在柜台上,噼噼啪啪打着算盘。看见商响,咧嘴露出了几颗白牙。
他的相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很是灵透俊秀。
有着花魁娘子铺张美貌的田梳正在归置桌椅板凳,炉子上烧着开水。
茶馆还没正式营业,商响挽起袖子帮田梳把两张桌子抬到门外去。
“你和那个道士怎么样了?”田梳一手拿着一张条凳,漂亮脸蛋儿上满是狡黠,“睡到了吗?”
商响砸吧砸吧嘴,很是回味一般:“我就是从他被窝里出来的。”
惯于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美艳老板娘没有一般女人的羞怯,总喜欢拿下流话打趣这只看上道士的老鼠精。
“瞧给你得意的。屁股疼不疼?”
商响笑着应道:“这话你得问道长。”
话一出来,就漏了馅儿。田梳嗤笑着看了商响一眼:“看来还是没睡到。”
商响没上心,笑眯眯的摆正了条凳:“早晚睡得到的。”
对于商响的自信,田梳很不以为然。
“你怎么就看上个道士呢?还是个又穷又疯的。”
“他好看。”商响说。
田梳“啧”了一声,对商响以貌取人表达了不屑:“一点没得做妖怪的尊严。”
过了一会儿,码头上来了艘大船。船上的人下船歇脚,茶馆立刻热闹了起来。
田梳忙着烧水泡茶,没心思再管商响的感情生活。
商响帮着姐弟两忙前忙后,顺便问这些泸州口音的客人要不要吃点什么。
来的都是生意人,手里头不缺钱。看商响机灵勤快,在他那儿买了不少花生和点心。
“出事儿了!码头上有个没脑壳死人!”
也不知道是谁在楼下高呼了一声,茶馆里顿时沸腾起来。众人叽叽喳喳议论了一阵儿,纷纷结了茶钱,跑到码头看热闹去了。
妖怪们都活了上百年岁月,早看惯了人间生死,自然是不把这码头上的小小命案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得了空,商响把担子留在茶馆,匆匆忙忙回了道观。
肖吟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很是执着的看着灰色的天空,一枚黄了的梧桐树叶落下来,静静躺在了膝盖上。
商响忍不住摇头叹气。
“道长,我回来了。”
肖吟低头看了风尘仆仆的小老鼠一眼,低声道:“回来得这么晚?”
“茶馆今天忙。”道长难得关心他几时回来,这让商响十分雀跃,“你饿了吗?我去做饭呀。”
肖吟点了点头。
米饭是早上走的时候就焖好的。
商响系上围裙,迅速的切菜下锅,麻利的做好了一顿饭。
饭桌上,商响讲起了今天在茶馆的见闻。
肖吟多半时间只是听着,并不搭腔。
“听说,码头上有具没有脑壳的尸体。”
说到这件事时,肖吟突然停下了筷子:“没有头?”
“是呀是呀,好多人都去看了。”道长难得肯接话,小老鼠更加卖力的讲了起来,“没有头,想想还挺吓人的。”
“妖怪会怕这些?”肖吟斜睨了商响一眼,觉得他有些聒噪。
商响当然不怕。
鼎山原本是座坟山,住在那儿的妖怪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别说没有头,死状更加惨烈的,商响也见过不少。
可如果表现得太无所谓,他怕肖吟会不喜欢。
毕竟,妖怪和凡人不一样。
妖怪的寿命很长,要面对的悲欢离合很多。若是把人世间的生死看得太重,多半是会伤透心的。
可商响只想讨道长欢心,逼迫着让自己活得像个凡人。
尽管如此,做了两百年妖怪的商响,还是不太懂得人类的爱恨情仇。
伺候肖吟吃了午饭,商响又去了田家姐弟的茶馆。
两个人要吃饭穿衣,自然得有人挣钱。道长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家糊口的重任便落到了商响头上。
田梳见他来了,讥讽道:“哟,没跟道士温存会儿啊?”
商响弯起黑而圆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身为一家之主,我得挣钱养家。”
田梳对着他脑门儿扔了颗花生,恨其不争的说:“又当老妈子又养家,真有能耐。”
商响摸着额头,没接话,反而问道:“码头上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你有兴趣?”
田梳并不觉得一桩普通的命案值得商响特意提起,除非是……
“是道长想知道。”商响说。
田梳嗤笑一声,心道,果然。
“我可没空管这些,你拿两个铜板,问门口小叫花子去。”
商响没听田梳的,只给了小叫花一个铜板,便叫他开了口。
“响哥,你是没看见呐。”小乞丐捏着铜板儿说得煞有介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商响手里的一颗外国糖,“也不晓得那个人死在水里多久,尸体都泡涨了,脖子上有这么大个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