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圈地自萌
轻佻孟浪的和尚盯着少年看了许久,评价说他有种冰雪之美,不像是魅惑人间的妖孽,倒像是出尘绝世的神仙。
商响虽然不爱听,却又不得不认同——
那少年既冷又傲,目光像是月射寒江,能叫人顷刻间醍醐灌顶。
难怪道长会爱上他,两人并肩而立,看着便是一对神仙眷侣。
商响偷偷叹了口气,继续做着手中的事。
肖吟没赶他走,他就厚着脸皮的继续赖在这里。断不了痴心妄想,也只能赖在这里。天地之大,却好像早已没有了别的归属。
妖怪就是这样的,不在情爱上犯傻犯痴万劫不复一回,便堪不破红尘滚滚有多误人。
那一夜秋雨过后,老鼠精仿佛回到了从前,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为道长烧水做饭。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
院子里的梧桐树早在秋雨中掉光了叶子,一阵西风吹过,冬天快要到了。
在冬天到来之前,花妖少年头一次开口,与灰扑扑的老鼠精搭了话。
“你喜欢他吧?”
商响那时刚补完屋顶,双手攥紧脏兮兮的衣角,点头说:“喜欢。”
花妖少年看着他,在深秋萧瑟的空气中笑了笑。
商响为这笑容晃了心神,盘桓心中许久的话,实在按讷不住:“你呢?你喜欢他吗?”
他问得急切,因而声音颤抖。
少年含笑看着他,羽睫微微垂下,眉宇间有种彻悟过后的平淡:“我不记得了,一旦进入轮回,前尘往事就都不记得了。”
“诶?”商响有些吃惊,想问他为什么道长记得。可是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将肖吟的朝思暮想传达给少年,于是又卑劣的住了口。摸了摸鼻子,嗫嚅着换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码头上那具尸体,是不是、是不是你……”
“是我。”少年目不转睛的看着商响,眼睛里流动着一种小老鼠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着巨大的悲悯,又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会问这个问题单纯是出于好奇心,商响也没想到,花妖如此干脆的就承认了暴行。
“受了凡人的供奉,必须帮他们实现愿望,这是妖仙的职责……”
像是清泉一样的声音缓缓淌着,花妖告诉商响——
段三儿用死无全尸作为代价,许下了让段子棋得偿所愿的愿望。
“世上所有事情都有代价。”少年的声音渐渐放低,像是吟咏般的说到,“害人性命的,也终会付出代价。”
他垂下眼睫,不再注视商响。这句话,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到了深夜,商响又忍不住鼠类的本性,出门东游西荡。沉沉黑夜中没有半点月色,石板铺成的地上连影子都看不到。
这样的天色叫商响觉得安心自在,老鼠是活在阴暗里的生物。人间传颂的一切光明美好,都与他毫无瓜葛。
商响快乐的现出原形,化作一只普普通通的灰老鼠,在小巷里安静驰骋。
经过段子棋住的16号时,灰老鼠撞到了一只游荡着的鬼魂。
“段三儿?”他抬起头,张嘴说了人话。
鬼魂显然没有听过老鼠说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迟钝又小心的问道:“你是妖怪吗?”
“小爷当然是!”
商响回答得无不得意。却又觉得仰头说话太累,于是幻化回人身,与那鬼魂一边高矮。
鬼魂的样子很凄凉,脸颊和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宽大破旧的短马褂在身上晃晃荡荡,像是挂在竹竿上,瞧着就是一副痨病鬼的样子。
“你一只孤魂野鬼在这里飘什么飘,小心让人捉了去!”商响端着架子,在这只刚成形态不久的新鬼面前大耍威风。
“我想进去看看……”鬼魂声音飘忽,阴气森森,在黑夜里怪渗人的。
商响皱了皱鼻子:“想进就进,都成了鬼这门这墙还拦得住你?”
鬼魂摇着头,渐渐飘远了些:“我怕吓着他,子棋小时候很怕鬼的。”
商响没少听人说段三儿的种种恶行,早在心中刻画出一个面目可憎的形象。可如今真的见了,却发现这人跟自己想的似乎不大一样。
“我听人说你用死无全尸来换你弟弟得偿所愿,这事儿是真的吗?”
鬼魂缓慢的点了点头:“我是个烂人,阻了他的前程。子棋从小就聪明,能念书会识字……”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把段子棋从小到大的事情回忆了个遍。
商响不理解,记住这些有什么用呢?段子棋早就跟他断了往来。就算他得了病,成日的咯血,靠吃***止痛,也没有去看过一眼。
“我知道他恨我,可是我也没办法。我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想让他过上好日子,只能给人当打手……”
没有月色的黑夜里,商响靠在墙根下,听一只鬼魂讲了半天话。
“反正都要死了,总得给他留点儿什么。我这样的人,合该是死无全尸的。”鬼魂轻轻说,阴森的调子里,始终透着一种温柔的感觉。
商响挑了最重的话吓唬他:“你不知道没有全尸的鬼是不能投胎的?他们只能在人间游荡,形体会一点点变淡,会慢慢忘记自己是谁,孤独的等待几百几千年,最后消失在混沌之中。”
鬼魂微微笑了,嘴角的上扬的弧度有种难以言说的腼腆:“我知道啊,可我就是愿意,这是我欠他的,得还清了才能了。”
“你……”
商响还有许多话想问。然而,微弱的晨光一现,瘦得脱了相的鬼魂瞬间消失在眼前。
小老鼠立在原地,想起鬼魂最后说的那句话,有点怅然若失。
之后的好几天,商响都没再见到段三儿。
想要问的话,一直憋在了心里。
这天,撒了一夜欢儿的商响照例趁着天没亮前回了道观,推开门却看见了坐在梧桐树下的肖吟。
半跨进门槛的脚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目光与对方一纠缠,整个人就像被施了法,傻乎乎的定住了。
“嘿嘿,道长今天起得真早呀。”
总算在院门口站定,商响反手关上了掉漆的大门。
“这几天晚上都去了哪里?”
肖吟的神色冷淡,和平日里别无二致。商响只当他是随口一问,微微笑着回答说:“我新交了个朋友,想去找他说话。”
“朋友?”肖吟皱眉。
想到和段三儿只见过一回,商响又有些不确定了。歪头想了想:“大概……是朋友吧。”
院落安静了下来,商响站在原地等着肖吟移开视线。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对方依旧动也不动的盯着他,漂亮的嘴唇微微抿成了一条线,似乎有些生气。
第十章 不归宿
自从抓到商响夜不归宿那天起,肖吟就变得有些反常。日日叮嘱老鼠精,不可出去夜游。
商响那样喜欢他,不会不听他的话。可是鼠类本性喜夜,就算不出门,却也无法安然入眠。
自从破道观里住进了和尚和花妖,商响便越发没有了容身之所。自己的床被和尚占了,道长的床被花妖占了,能睡的地方就只剩床板下那个黑黢黢的老鼠洞。
商响原本是睡惯了洞穴的。可是,一想到纤尘不染的肖吟,他就不大愿意变回原形,钻到那种脏兮兮的地方了。
入冬之后,天气变得更加冷。商响裹着一件宽大的旧棉袄,爬到屋顶上看月亮。
天空清朗得没有一丝薄云,月亮似乎触手可及。老鼠精天生耳力极佳,尤其到了夜里,一点点风吹草动,对鼠类来说都不吝于一场狂风骤雨。
黑夜里的道观不是寂静无声的。商响没有刻意去听,可花妖细而柔软的吟哦,道长低沉的喘息,以及床板嘎吱摇动的声响,还是尽数落入了他的耳朵。
天气逐渐变得寒冷,花草变成的美丽精怪灵力大减,若是不与人类交合,吸取精气,恐怕要熬不过这寒冷的冬日。
花妖天性如此,实在无可指责。可是半夜里听到肖吟情动的声音,叫商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心如止水。一想到那与冷香纠缠在一起的灼热吐息,商响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上,连呼吸都快要不能。心烦意乱的闭上眼,到底还是忍不住化出原形,仓皇着跳下屋檐,逃似的穿过桐影深重的院子溜出道观,全然把肖吟“不许夜游”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
不逃能怎么办呢?待着就是添堵,又不能把那两个人抓出来打一顿。
他们亲亲爱爱,还不准我半夜出门了,简直没有这个道理。
商响气呼呼的走在小巷里,不知不觉又走到了16号前。
段三儿的鬼影还跟上回一样,徘徊在门口不远不近的飘着,干瘪的脸颊因为吸收了夜里流窜的阴气稍微膨胀了点,但还是瘦的可怜,足见他临死前受过多少折磨。
“段三儿。”商响喊了一声。
鬼魂像是受了惊吓,微微震了震,看到说话的是商响,这才凝实了些。很是腼腆的笑了笑,低声说:“是你啊。”
商响瞧着此刻温温柔柔的段三儿,实在无法将他同传闻中那个凶神恶煞的赌场打手联系到一块儿。
“你前段时间去哪儿了,叫我一顿好找!?”商响趾高气昂。
鬼魂指了指16号门口一张被风刮下一个角的黄符说:“子棋在门前贴了符咒,我来不了……大概还是吓到他了吧,要不然好好地贴什么符呢。”
“哼。”商响很是不屑,“那是他心虚。”
鬼魂低下头,喃喃道:“总归还是我不好。”
“你为了他连轮回转世都不要,哪里不好了?”商响抖了抖因为入冬而变得柔软蓬松的皮毛,化成人形义愤填膺道,“倒是他,不知回报,还贴符咒吓唬你。”
鬼魂朝着屋子里边望了望,脸上满是憨厚直白的宠溺:“都是我愿意的,我不要他回报。”
商响睁着圆眼睛看着鬼魂,心中渐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对他这么好,是因为爱他吗?”终于,商响开了口,问出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鬼魂眼中闪过一丝因为被看穿而感到无助的惊惶,像是瞬间失了灵识般,目光毫无焦距的望向商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点点的找回了神智,缓慢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商响叹了口气。
似乎从鬼魂身上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漫长的夜色终究会结束,鬼魂照例消失在了第一缕晨光中。商响带着满腔的叹息,偷偷摸回了道观。
道长昨天翻云覆雨到那么晚,今天应该不会早起吧……
在外面呆了一夜的老鼠精心里存着这样的侥幸。
然而,当他低着头,鬼鬼祟祟的将门推开一条缝,刚想溜进去,却一头跌入了肖吟怀中。
“你……”商响惊得说不出话,因为道长温暖的胸膛就在眼前。
“又去哪里了?”肖吟语气中隐含怒意,可商响却被他胸腔里鼓动着的心跳声震得慌了心神。
太近了!
商响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却不想被道长伸出手臂箍住了腰。
“你还想跑?”肖吟怒意更深,语气也变得森然起来,“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夜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