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丸
他这时才看到邓齐也在,见他看过来正似笑非笑得匀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宋念只弯了弯嘴角,算作回应。
皇帝正低头看手里的一本奏折,未曾注意他二人之间的往来,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要与宋念说话,见邓齐还未得了他的话退下,仍站在原地,便先挥挥手让他走了才与宋念说话。
“念儿最近在读什么书?”这还是皇帝第一次这么亲昵得称呼宋念为念儿,他直到此时才恍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幼子太过忽视,平常也多以冷面对之。如今这个幼子却要背负着皇族的屈辱和国家的命运去往他国,忍辱一生,实在是有些对他不起。久违的父爱之情顿生,就连语气都柔和了不少。
“回父皇,近日刚读了《四书章句集注》,只是还未读通,仍在研习。”宋念声音不大,他突然就对这强装出来的慈爱和自己一贯以来披在身上的恭谨外皮生了腻,心内一阵烦躁,只是当下并不表现出来,仍静静得站着等着回话。
“念儿此去经年,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两桩事要嘱咐你,你且听好。”纵是皇帝已然醒悟对幼子过苛,可长年累月得淡漠关系也不是一言一语便可化解的,他看着宋念低垂的眼角,自始至终也没有抬起来的头,终究还是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
宋念无话,敛袍跪地,等着聆听圣意。
“第一桩,你此去虽为质子但仍需时刻记着母国皇族体面,切不可妄自菲薄、自甘堕落,更不可荒废学业,惫懒度日,你可记得了?”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好,这第二桩便是无论何时母国利益乃是你首要考虑的,其他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你自己都不能被放在母国利益之前,你身在他国,必要为母国多筹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得母国周全。”
只可惜此刻邓齐不在,若是他在,必要在心里大大得嗤上一声,“自己未能做到居安思危,蹉跎到如今软弱可欺,丧权辱国到送质子入敌国的地步,还要指望这十几岁的孩子在那虎狼窝里护你们周全,他拿什么去护你们周全,真真不要脸。”
第五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5
宋念到底还是只活了十几年的小孩子,即便心中愤懑,也没有凭自己一人之力挑战许久以来便压制在他头上的皇权、父权的勇气,听了他父皇的话,饶是觉得怒极、恨极,却最终还是化作了一腔的悲苦,老老实实得伏在地上乖乖应了。
再站起来时他连心底里对他父皇的那最后一点期冀都放弃了,还默默得在心内苦笑一声,“早就接受了的事实,竟还妄想着父皇会因为自己的牺牲而改变那一贯凉薄的性子吗?”
“诚然父皇知道你此行艰难,好在还有邓齐陪你,朕刚才也已嘱咐他良多,朕瞧着他倒是个稳妥的,虽然他名义上是你的伴读,但毕竟年长你几岁,你事事要多与他商量着些。”皇帝还想再说些委屈你了,朕和国民都会念着你,诸如此类的煽情话,可看着宋念自站起来后眉头紧皱着,嘴角也往下抿着,脸上竟不少了许多刚才的乖顺,反而隐隐带上了一丝不耐,便将这些话都咽了回去,不再多说,挥挥手让他走了。
宋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临到最后了竟憋不住,没穿好那副温良恭谨让的皮,不过他不日即将出发,纵是一脚踏入了那虎狼窝也不必再计较那伪善的父慈子孝母爱弟恭,倒也落得一个痛快。
他再次跪下叩谢皇恩,拱手退下,直到走出上书房门口才敛了手直起身来往外走去。
习惯性得仍低头敛目,眼神只落在自己身前三块地砖的地方,刚转出廊下走到连廊拐角处就被暗处伸出来的一只手拽住了手腕。宋念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扔还是没挣脱出拽着他的那只手。倒是始作俑者从黑暗中探出一颗头,让宋念看清了,是早就该出宫去的邓齐。
“先生还未出宫吗?”宋念见是邓齐就不再紧张,虽仍被他抓着手腕,还是冲他微微弯了弯嘴角。
“嗯,等你出来先送你回去。”邓齐只让他看见是自己就又退回了黑暗中,倒是抓着他的那只手略松了些,将他也往这黑暗的角落里拽了拽。
宋念被他拽得往前迈了一步,两人都靠在黑暗中的廊柱下,邓齐才松了他的手,轻声与他说话。
“你可是不愿意去?”
宋念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问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顿了一会儿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说道:“没有,我挺愿意去的,不管是为了谁,我都愿意,还未来得及谢过先生,先生高义,愿意陪我去那虎狼窝里。”
邓齐叹了一声,心内想到,即便并不是帝君本来的神识,行事作派还是一贯的帝君风范,这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性子,莫不是种在灵魂骨血里的?
宋念见他神情困顿以为他是后悔了今日殿上的冲动言行,连忙宽慰他道:“先生可是割舍不下亲人家眷?我去求了父皇收回成命也无不可的。”
“殿下多虑了,微臣只是感念殿下大义,冠冕堂皇的话就不说了,我从宫外给你带了些新鲜吃食来,你且尝一尝。”言罢从宽大的袖笼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食盒,递到宋念手里。
那食盒周身雕着木兰花,花中还拱围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幼犬,宋念从未见过如此跳脱的雕花,便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抬头笑着问他:“这雕花样子真新鲜,我还从未见过,是哪里来的?”
邓齐借着天上莹莹地月光看进他双眼,视线又若有似无得在他脸庞上扫了个遍,忆起多次看过的帝君画像,设想着若是帝君本尊年幼时大概也是这样的模样。
“是我闲来无事自己刻的,快打开,已经揣了一会子了,怕凉了。”
宋念连忙打开盒盖,见盒中铺着好几层细软纯白的棉布,当中卧着六块晶莹油亮的蜜黄色小点,上头还点缀着黑白芝麻若干。
点心还温着,做成了适口的大小,宋念拾起一块放入口中,一股桂花香气伴着丝丝得凉意和甜口蔓延开来,随后是芝麻的香气,“很好吃,谢谢先生。”
“嗯,这点心叫桂三刀,一般是平头百姓们就着桂花的时节做给孩子们吃的,近来有个酒楼在这没有桂花的时节也做出了这么道点心,倒是勾起了不少人的兴味,我尝着好吃,就带来给你尝尝。走吧,送你回去。”
宋念把食盒小心翼翼得盖好,顺道舔了舔自己指尖沾染上的点心渣滓,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邓齐的双眼,只是他没有注意到邓齐因为他这孩童一般自然的小动作而瞳孔微缩。
“啊,不用,先生自出宫去吧,太晚出宫不好,小太监在外面候着呢,我也是坐轿来的。”
邓齐不知道宋念坐轿来的,如此也不便再坚持,只随他一起出了宫门又扶着他上了软轿等他走远了才出宫回府。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宋念出发的日子终是到了,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自然是不宜声张。出发前十几日就有礼监来问宋念随行侍从名单,宋念只说自己不必带太多人,只点了两个早就跟在他身边无父无母的小太监。
陈嬷嬷自知道他要入别国为质便一直以泪洗面,更是多次哭求要与他同去,宋念只得好言劝解,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答应她。陈嬷嬷算是这十几年来为数不多给予宋念温暖的人,自宋念降生便是她一直服侍左右,幼时的乳母早被放出宫去,只有她还留在宫内。宋念自然不愿她年老体弱还和他一起长途奔波,况且别国情况不明,去了自然没有什么安逸日子过。他早就求了母妃将陈嬷嬷放出宫去,她虽一辈子未婚,没有亲子可以托付,可带上宫中赏赐的银财返回祖籍也自会有亲族奉养。
到得出宫那日,宋念天还未亮便从自己住所之处出发,先是拜别了母妃,又于上书房拜别父皇和众兄弟,随后乘一顶软轿至皇宫西角门,换乘一直等在宫外的马车,一路向北。
小半日以来宋念所见皆是众人或掩面哭泣或泪眼婆娑,和平日里见了宋念时的冷眼冷面大不一样。宋念也与他们演得累了,坐上了马车就一直闭目养神,车里有点冷,火盆里的炭烧得不旺,宋念只得裹紧了身上的貂裘,把大半张脸都藏进兜帽围领中。
出城的时候宋念已经迷迷糊糊得睡着了,只是感觉到马车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后车门打开有个人带着一身的寒气钻进车里,似是看他睡着便轻手轻脚得关上门,坐在一边轻轻地拨弄火盆里将熄的炭。
虽然周身都是阴冷的一片,好在到后来好像不怎么愣了,好歹还是睡了一小会儿,宋念觉得一上午被吩闹和喧嚣占领了的头脑到了此刻才算是完全清净下来。
揉着眼睛坐起来,见邓齐蹲坐在车厢一角,正在炭火上烤着什么东西。
邓齐见他醒了连忙捡了几块热炭装到早就备好的紫金小暖炉里,让他妥帖得揣进衣服拢住,才又蹲回去继续鼓捣热在火上的一应吃食。
“是什么东西这么香?”
“刚才还未出城的时候我买了些肉食蔬菜,你从小养在深宫,连春猎都没有参加过,肯定没吃过烤肉,正好就着这火给你烤了吃,还炖了点汤,先喝一点暖暖身子。”说着就手递给他一小碗冒着氤氲热气得汤。
道过多谢,宋念端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得喝,只见汤色如茶,也未见多少浮油,尝了一小口便觉味道清新似有回甘,不知不觉竟饮下多半碗去。
“少喝些,还要留些肠胃吃肉。”邓齐本身是背对着他的,可他竟似后脑勺多长了两只眼睛,宋念听了他的话才觉面上一红,轻咳一声把碗放下,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邓齐忙活完了,才好整以暇得转过身,献宝似得递上一根肉串,“来尝尝,好不好吃。”
宋念终归是少年心性,见他一脸的真诚也不再别扭刚才他的调笑,接过肉串咬了一小口,“好吃,很好吃。”
“那就多吃点,还有烤薯,很甜的。”
两个人在车内吃完了一顿饭,宋念觉得自己吃得有些多,弯腰都有点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