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汭生
遍布枪茧的粗糙的指腹威胁着脆弱的大动脉,周岐有理由相信,只要他敢说错一个字,立马可能血溅当场。
有点刺激。
他动了动喉结,咽下已滚至舌尖的话,然后沉默地收拢手臂,双手抓住徐迟的腿,背起人低头往前走。
耳边,徐迟用低沉磁性的嗓音笑起来,他很少笑,笑起来也不怎么可亲:“怎么,敢想敢做,就是不敢说?”
“我敢说。”周岐脚下顿了顿,胸膛高高抬起,似乎吸进了一大口混浊的空气,只听他问得短促,“我敢说,你敢听么?”
背上的人顿时无话。
就是敢听,听了之后呢?
想好如何回应了吗?
徐迟陷入沉思。
这是个不可破的僵局。
周岐哂笑,嘴角朝两边自嘲地扯开:“嘴巴长在我身上,说不说是我的事。但耳朵长在你身上,听不听却由不得你。你要不想听,我再强行拧着你耳朵扯着嗓子往里灌,不大好,这样搞得我很没面子,你也很烦。我不想你觉得我烦,更不想你避我躲我,尤其是后者,我对这个挺敏感的,你最好别戳我开关。至于那些我想说也敢说的,等你哪天真的想听了,敢听了,我再一字不落地说给你听。”
“嘿嘿,没想到吧?岐哥其实也可以很体贴的。”他又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自顾自说了一长串,看似一直在妥协退让,但态度很坚决。
老子对你就是这么个想法,你暂时没法接受,没关系,迟早有你接受我的一天。
自此,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将破不破,岌岌可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存在。
徐迟也就是这时候才惊觉,周岐对他的想法不是寻常小年轻之间的小打小闹,这人似乎有点认真。
是很有点认真。
徐上将第一次感觉有点无处下手,他活了这么些年,功勋卓著,战绩斐然,履历表打印出来洋洋洒洒能出本书,但于感情那一栏上,几近空白。
他以拟定军事作战方案的思路严肃思索了半天,得出的结论不是周岐这孩子有病,就是周岐这孩子疯了,可周岐既没病也没疯,他好好儿的,他只是一时间哪根筋搭错了……
徐上将不免有些焦虑,因为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且他无力往回拉扯。
许多年前现实就给他上了宝贵的一课,妄图掌控人心的统治者都将被人心颠覆。他不能重蹈前人覆辙。
“嗯?怎么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让周岐有点不安,他掂了掂肩,肩膀上的脑袋随即跟着晃了晃,“娇娇哥哥?睡着了?”
徐迟没应声,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假模假样地维持高冷。
但周岐真以为他睡着了,忿忿然嘟囔起来:“既然你睡了,那我就不忍了。刚我都看到了,你是不是拍小丫头脑袋了?怎么着,还挺宠粉的呗?真不是我想太多,你也老大不小了,年纪拿出来一炫耀都能当爷爷的人了,能不能注意点儿行为举止?是,你觉得你那是长辈对晚辈的呵护,但你也不想想,一没有啥血缘关系的叔叔顶着张倍儿帅的脸成天在眼前晃悠,还牛逼哄哄的,本事大的不行,哪个少女不心动?别说少女了,少男我看都悬,别说少男了,就我这种……”
话嚼到一半,可能是吵了徐迟的清净,周岐感觉到一只手按在了他头上。
周岐顿时就如被掐住脖子的鸡,怂得没了声儿。
等了三秒,那只手动了,跟摸狗似的,捋了捋周岐的寸头,撤走之前还特地拍了拍。
这人肯定都听见了,现在拍他头补偿呢。
周岐有点没脸,赶紧往回找补:“不是,先声明啊,我不是嫉妒,我就是提醒你……”
徐迟嫌聒噪,就又拍了拍他的头。
周岐于是满足了,不闹了,脚步都变轻快了。
从西侧小径绕过佛堂,再穿过僧侣住的禅室,推开门是一条石子铺成的弯曲下坡的小路,小路尽头就是桑吉说的用来发愿的莲花池。
隔着老远,周岐就闻到莲花特有的清甜香气,心中很是纳罕,这地方海拔高,昼夜温差大,按理说,不是莲花这种娇气的水生类花卉的理想繁殖地。
但话说回来,莲花是佛教圣物,宗教色彩浓厚的地区想方设法要种出莲花来,估计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
“对了,你之前说话被我打断了,你说你在壁画上发现了什么?”周岐忽然记起这么一茬。
他说话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思维比较跳跃,徐迟早就习惯了,没有什么障碍地顺着话头接下去:“壁画上描绘的是双生佛的传说。”
“双生佛?”周岐皱了皱眉,“你说掩面佛和狗头婴神啊?”
徐迟:“不然呢?还能有谁?”
周岐噢了一声,问:“具体讲的什么?”
“掩面佛和婴神本来是一对连体双胞胎,自降生起就共用一个心脏和一个头颅,但二人却有不同的思想和人格。笼统点来说就是,掩面佛比较善良,与人们相处很和谐,而婴神比较坏,调皮捣蛋爱恶作剧,也把握不好分寸,闯了几次祸后就慢慢被人嫌恶。长此以往,人心偏颇。某一天,村里闹瘟疫,来了一位高僧,高僧的道行无法祛除瘟疫,却能用法术将连体的两人分开,但如若分开,心脏和头颅只有一个,两人中也就只能活一个。当时,兄弟中的一个正巧染上瘟疫,奄奄一息,不分开,感染之后两个都得死,分开了,起码还能活一个。所以村民们就擅作主张,求高僧将兄弟俩分开了。不难猜,被夺走心脏和头颅的是婴神。”
徐迟实在不是个称职的讲故事的人,说话一板一眼的,连个声调起伏也欠奉,但周岐还就挺爱听,果然加了层滤镜,对方不管干什么都像戳在心窝上,哪怕是念课文儿,也只想引得对方多说几句。
“唔,村民的选择倒也无可厚非。”周岐沉吟,“毕竟婴神已经染上了瘟疫……”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徐迟打断他,“兄弟中染上瘟疫的是掩面佛,村民宁愿把心脏给了病入膏肓的掩面佛,也不愿给健康的婴神。”
周岐愣住了:“什……什么?”
“掩面佛得到了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心脏和脸,瘟疫也奇迹般的好了,他师从高僧,慈悲为怀,从此成为民众口口相传的活佛。而婴神被剥离,四肢和身体都被丢弃在深山老林,成为了野狗的果腹之物。但他愿力极强,进了野狗的肚子,就寄生在野狗身上,甚至夺了野狗的头和心脏,在此基础上重新生出人类的躯干与四肢。他最终也成了佛,不是靠普度众生,而是靠吃掉所有能吃的邪魔,也算间接地拯救了生灵。”
周岐听得咂舌:“所以,这他妈其实是个励志传奇?”
“一开始算是吧。”徐迟把下巴磕在周岐肩窝里,说话时一动一动的,周岐被他的下颌骨戳得有点疼,心想徐迟还是太瘦了,瘦得下巴都尖成锥子了。
出了魔方,得好好给他补补。
但也不能补过了头,免得虚不受补,弄巧成拙。
嘶,扯远了……周岐拉回自己的注意力:“一开始?”
“嗯,后来村民们把掩面佛和狗头婴神放在一起供奉,问题就来了。”徐迟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被背着时一颠一颠的感觉。
“啧,这帮村民是脑子有坑还是怎么的?真不是故意挑事儿吗?这种情况下把兄弟俩放一起,狗头能不气?每天看哥哥揣着自个儿心脏顶着自个儿脸,哥哥还是正面佛,他就是个附带的,要是我,气也气死了。”周岐反应有点大。
“嗯,狗头也很生气。”徐迟边说,边就势顺了顺周岐炸开的头毛。周岐的头发短且硬,摸起来有点扎手,手感有点像他之前养的那条雪狼。
怎么说,竟然有点怀念?
“警告你,别在说狗头的时候摸我头。”周岐龇着牙森然道。
徐迟清咳一声,讪讪地收回手,继续说:“狗头很生气,开始为非作歹,杀了很多信众,取了他们的心脏,安在自己身上,发现都不合适。尝试了无数遍后,他想挑战哥哥要回自己的心脏。一场大战后,他赢了,控诉哥哥夺他心夺他脸面,哥哥此时才发现弟弟原来对此事耿耿于怀,怨气深重,搞不好将永堕阿鼻地狱,为了拖他出泥潭,哥哥决定自此以双手掩面,并剖心断念,还弟弟这个人情。”
“原来掩面佛是这样成的掩面佛啊。”周岐有点感慨,“他倒是兄弟情深。”
“是吗?”徐迟冷笑一声,“掩面佛剖了心,自己不要,却也没给狗头婴神,他说这是祸心,贻害无穷,就将心藏了起来。现在的问题是,狗头婴神胜也胜了,气也出了,如今为什么还在为恶乡里,滥杀无辜?”
周岐随即眼神一凛:“等等,他是不是故意做给掩面佛看的?为的就是逼掩面佛交出藏起来的心脏?”
“只能说,这是一种可能性,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徐迟抬起头,望向前方,“莲花池到了,放我下来吧。”
第60章 佛心何处寻
黄昏风中,荷塘寂静。
大朵大朵的粉白莲花铺陈绽放在洒满碎金的水面上,随波晃动,宛如一群娉婷袅娜面带羞色的少女正临水自照。
此景美不胜收,顶着流浪诗人头衔的某失意赌二代不禁诗兴大发,击掌吟唱,摇头晃脑:“花香酿不成酒,火烧云照水,水中莲,火中莲,莲在水火中。莲在天南,莲在漠北,莲在风雨中。风在风中,雨在雨中,我却不在我中……啊!竖子打我脑阔作甚!”
“切歌。”周岐一巴掌甩出来两个字,并危险地眯起眼睛,“儿子,你管汝父叫什么?”
姜聿眨眼:“……”
周岐也眨眼。
迫于淫威,姜聿双手拢袖,做无辜观景状。
这荷塘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来,硬要说哪里违和,大概就是美好静谧得过了头,显得有些不真实,尤其是想到它坐落在这么一个邪门儿的庙里独自安好,格格不入,就浑身不舒服。但具体哪里不舒服,又说不上来。
桑吉让大家站在池边,各自挑一朵中意的莲,而后双手合十,双目微阖,在心底虔诚发愿,发完愿,再以手抚莲即可,还说什么圣莲自会将你的愿传达神佛之类云云。
“呸!信你才有鬼!”任思缈啐了一口。
桑吉笑眯眯地看过来,被黑脸衬得极为亮白的一口牙几乎把人眼闪瞎。
“你不信就不信罢。”他说,“可别说出来让佛听了去,不然他将你留在庙中做个空行母……嘛,倒也算你的功德一件。”
任思缈不知什么是空行母,但联想到之前的鬼打墙,在和煦的暖风中打了个激灵。
于求神问佛一事,这个国家的多数人都不怎么抵触,哪怕不信神佛,路过寺啊庙啊,进去随便拜两拜几乎是不成文的共识。众人寻思着,平时遇到个流星也许愿,过个生日吹个蜡烛也许愿,年头年尾跨年进香也都许愿,这会儿也不差这么一个,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跟NPC起争执。他们照着做了,至于谁发了什么愿,也就只有自个儿知道了。
“我估计十个里有九个都求菩萨赶紧放他逃出这鬼地方。”周岐挑了朵歪歪扭扭的莲,勉为其难闭了闭眼,睁眼时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自眼尾滑向徐迟。徐迟双目低垂,正认真端详着池里的一朵莲花。
“你发了什么愿?”周岐忽然好奇。
徐迟维持着空白的表情,说:“我发懵。”
“?”
周岐呆滞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徐先生可能讲了个冷笑话。
于是周岐强行捧场:“哈。哈。哈。”
“没人拿刀逼着你笑。”徐迟瞥他一眼,“你发愿了?”
“啊,我发了啊。”周岐点头。
徐迟质疑:“你眼睛一闭一睁,就算发完了?”
“哈,你刚偷看我了吧?”周岐偏头扯开一个爽朗的笑,十分臭屁,孔雀开屏样地抖抖肩膀,“怎么样,帅不帅?有没有一丁点心动?”
我有一丁点手痒。
徐迟把嘴闭成了蚌,天生向下落的唇角又往下坠了一点。
周岐看他一副你开心就好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节制点的表情,内心升起一丝诡秘的快乐。
他觉得这样不太好。
但他忍不住。
“因为我的愿望很简单嘛,就俩字儿,可不就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儿么。”周岐说着,把手伸了出去。
当指尖即将触到颤巍巍的娇嫩花瓣时,徐迟一把握住他手腕。
周岐蜷了蜷手指:“怎么了?”
“先别急。”徐迟说,“你低头看水里。”
周岐往池子里看去。
结果什么也没看见,池水清亮透明,一眼就能望见池底的鹅卵石,连鹅卵石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周岐挑了挑眉,刷地缩回手。
“你也察觉到了?”徐迟压低了嗓音,“这么大的莲花池,池子里一条鱼没有不说,连一只飞虫、一株水草都没有,更怪的是,这些莲花,有花有叶,却没有根。没有根,它是如何生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