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十四洲
刹那间,安折忽然记起自己一直在思考什么了。
他是窃取重要样本的凶手。
陆夫人是感染了整个伊甸园的异种。
而他和陆夫人,都是和陆沨有直接关联的人。
他仍然不算清醒,但那一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他获得了一种惊人的冷静,咳嗽了几声,虚弱道:“……我说。”
电流消失,他的头脑清楚了一些。现在他很后悔方才和博士说了关于伊甸园、陆夫人、蜂后那些话,但他相信博士一定能明白他的用意。
可是电刑带来的副作用太大了,他根本说不出话来,脑袋昏沉,整个人不停地痉挛干呕。最后,博士打开了审讯室的门,给他灌了一杯葡萄糖水。
安折终于好了一些。
“我之前说的话都是假的。我是个异种。”他道:“有一种波动在诱导无接触感染,异种能体会到那种波动。五天前,我在灯塔接触了司南,于是被感染了。我毁掉了那个惰性样本,因为你们说……它对人类很重要。然后我为了躲过追捕,又去了伊甸园,陆夫人对我很友好,我受到繁殖季的影响,以她为中心感染了那里的女性。”
博士望着他,蹙眉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是一个已经获得了人类神智的异种,我在五天前被感染了。”安折声音很轻,也很笃定。他知道自己的谎言很拙劣,但是凭借博士的聪明才智,一定能理解。
博士忽然怔了怔,他声音微颤:“你——”
突然间,雪白的菌丝在空气中漫卷,博士瞪大双眼,但下一刻菌丝就强行罩住了他的口鼻,人在窒息的情况下会反射性张嘴疯狂呼吸,菌丝借机把自己送进了博士嘴里。
一阵猛烈的呛咳后,博士眼神瞬间涣散,下一刻他向前一栽,整个人昏迷倒地。
瑟兰猛地拔枪!
“陆沨回来,或者军方的人问起来,你就把我之前说的……告诉他们。”望着瑟兰,安折的语气微微带着祈求:“然后,就当我失去神智,要攻击博士,然后你把我击毙了,尸体也蒸发了,世界上也没有我这个人。”
瑟兰的枪口指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到底是什么?”
“我……”安折缓缓握紧了手中那枚审判庭的徽章。
他是一只蘑菇,但他不能说,他不能是一个蘑菇。
不过,他就要走了,这是他从一开始就决定的事情。他走之后,不论别人怎样看他,都没有意义了。
他知道人类基地对陆沨有多重要,而自己之所以能进入基地,是因为审判者在直觉有异的前提下,选择了相信他,他知道这种信任是多么可贵的一种东西。
如果陆沨回来,知道了一切真相,知道他的母亲对基地制度有多么仇恨和失望,又是怎样半主动地变成异种,最后将整个伊甸园毁掉。再然后,就连他一直放在身边,给予了信任的人,都是一个一直对样本心怀不轨,有所图谋的异种——
陆沨会怎样?他能接受吗?
安折不知道,但他不想让陆沨面对这种事情。
并不是因为担心基地会怎样看待陆沨,他和陆沨不能算是有多么深刻的情谊,甚至还被这个人欺负得很厉害。
他只是……
他只是觉得陆沨是个很好的人类。
夫人说陆沨不得善终,不能亲眼看到陆沨疯掉的那一天,是她最大的遗憾。那……陆沨能永远不被动摇,就是他在这个人类基地里,唯一一个值得一提的心愿。
夫人已经离开了,死无对证,就让今晚发生的事情,是一次普通的意外感染事件吧。
“我是说,”他轻声道:“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砰地一声,瑟兰的子弹打向安折的右边肩膀,一声枪响后,子弹猛地钉在了对面的墙壁上——而安折整个人空空荡荡地晃了一下,所有衣物倏然落地,里面的躯体却消失无踪,只有一个白影在瑟兰面前猛的出现,又突然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安折迅速地钻进了他身后角落里那个通风口里,瑟兰会怎样想,他顾不得了。他用最快的速度钻入错综复杂的管道,几乎是横冲直撞地找到一个又一个房间,最后钻出去,来到一个有窗户的无人办公室——用人形推开窗户,极光扑面而来。他用手臂撑着窗台跳下去,迅速化作菌丝沿着外壁一路下滑,落在地面上。
极光刚刚出现,电力供应也没来得及全面恢复,外面没有人,也没有监控,他化成人形,披着菌丝做成的外袍,迅速向外跑去。
随时可能有人追上来,这是安折这辈子最紧张的一程路,他穿过整个主城,回到外城,在外城废弃的供给站捞起一个装着简单衣物、压缩饼干和地图的背包——地图是最重要的东西。抱着背包,他沿着轨道交通的路线往外去,路程很长,他在夜色里走了很久,但没关系。
当极光渐渐消失,东方天际亮起一丝浮红的时候,安折抵达了外城的城门。
检测处、审判庭……城门的建筑和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外城变空,一切都锁起来了。安折转身来到城墙下,他爬上了一辆装甲车的顶端,然后伸手,手指变为菌丝攀上城墙——或许是因为几天以来的太阳风的关系,一种奇异的景象出现在城墙上:它均匀地覆了一层沙,细微的沙粒似乎和钢铁的墙壁融为一体,互相嵌合,菌丝搭上那里的时候,细小的白沙簌簌地落下来,但里面的那一层还是沙。
缓慢的攀爬后,安折站在了城墙的顶端。这时他身边有什么东西抖了抖,安折转眼看去,发现在城墙顶重机枪的旁边,有两人那么大的黑蜂,不远处还有几只,可想而知它们是不久前从伊甸园飞出来的,暂时在这里歇脚。
那只灰蜂被他的动作惊醒,翅膀抖动,是即将飞走的姿态。安折抿了抿唇,在片刻之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下一刻,他的一部分身体化作更灵活、更软也更没有重量的菌丝,他扑向前把自己整个缠在了那只黑蜂的身上,身体陷入黑蜂脊背上的刺毛里。
黑蜂受到惊吓,翅膀“嗡”地一声振动起来,疾速飞向天空,向远处弹去。
安折牢牢待在它的背上,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他眯起眼,回望整个人类基地——太阳升起来了,辉煌的黎明倾泻下浩荡的金光,笼罩了这座灰蒙蒙的城市。忽然间,他听见轰鸣声由远及近,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见远方黑色的一点逐渐放大——是熟悉的战机的形状,PL1109,它漆黑的形体在黎明的云海里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两侧各有一队僚机护卫,飞行速度逐渐减慢,整个飞行编队缓慢下降,是准备着陆的模样。
——陆沨安全回来了,虽然去地下城基地救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上校好像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受到声音的刺激,黑蜂飞向远处的速度更快,狂风刮起安折的衣袖,猎猎作响。
望着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清晨的风刮得他眼睛发涩,安折还是笑了笑。
他想起在这个城门下,第一次见到陆沨的那一幕——那一天,人类的审判者上校从远处抬头望向他这边,黑色帽檐下,一双冰凉的绿色眼睛。
夫人的玫瑰花凋谢了,但他希望上校一直是那个上校。
——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骗子。
第二卷 完。
这篇不长,一共三卷,第三卷 想叫《交响曲》或者《默示录》。
第55章
“A1模块正常。”
“D3模块正常。”
“发动机……”
整个飞机猛地晃动了一下。
“发动机未知故障!”
“启动紧急迫降程序!”
“机长, 紧急程序启动失败!”
“切手动模式!”
整个飞机都在疯狂震颤, 发动机的轰鸣时断时续。
哈伯德紧紧扣住座椅扶手, 检查了一遍安全带已经系牢。
“故障?”陆沨道:“起飞前不是检修过一遍了吗?”
他身旁的哈伯德微蹙眉:“飞行过程被飞行异种攻击了么?”
另外一名军官道:“没有,我们全程安全。”
哈伯德眯起眼睛:“说起来,三个小时前我们的僚机也坠毁了一架。”
机舱里震颤不停, 飞机忽上忽下,最后终于维持了稳定,滑行落地。
驾驶舱的门推开, 副机长和领航员脸色发白, 领航员跪下,在垃圾桶旁呕吐起来。
“我的天……”副机长道:“差一点就玩完了, 发动机肯定有问题,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故障。这架飞机不能要了, 必须全面检修。”
不过,虽然差一点玩完, 他们还是安全地落地了。
下飞机那一刻陆沨抬头看这座曦光中的城市,外城区域里,一群蜂振翅飞起, 消失在天际。
“蜜蜂?”哈伯德道。
但他们无暇继续讨论了。
一排统战中心的军官整齐站在起落梯下方。
“欢迎回来。”为首那位对他们敬礼过后, 表情严肃,道:“我代表基地为你们庆功。”
哈伯德没有军衔,无须在意军方的繁文缛节,他说话单刀直入:“基地怎么了?”
那名军官嘴角绷紧,道:“无法形容的灾难。”
随即他转向陆沨:“陆沨上校, 请跟我们来一趟。”
陆沨扫视周围,没有说话,跟他们上了车。
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哈伯德目光沉凝,他身边是一位参谋部的高级军官,此时那名军官道:“统战中心和陆上校的关系可不怎么样。”
“我听说他当年正式成为审判官的第一天,就杀了一名统战中心的中将。”哈伯德抱臂道。
那名军官没说话,在这种情况下闭口不言约等于默认。
统战中心。
“事态大概就是这样。”长桌尽头的那位上将道。
基地的军方等级森严,但审判庭是个例外。它起先只是灯塔与军方的联合机构,以科研人员为主,并未预设等级太高的职衔。再后来,审判庭几乎全年驻扎外城,外城的等级则更加受限,城防所、城务所,它们的所长都是上校极军官,因此,多年来也没有人提议给审判者提升军衔。
但谁都知道,审判者拥有越过一切等级审判、调动和发号施令的权力,他实际的权柄远远超过一位上校能拥有的。正因为此,这一职位的存在似乎更加令人警惕惧怕,但基地又无法割舍它。
陆沨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的起伏,道:“基地还有多少人?”
“初步统计,幸存八千七百人。”
“目前,统战中心已派出飞行编队追踪蜂群轨迹。”上将道:“陆上校,我必须申明,此次灾难的两个直接嫌疑人,都与你有关。”
“我很抱歉。”陆沨道:“但我本身对基地绝对忠诚。”
“基地相信你。”上将道:“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是。”陆沨声音淡淡:“PL1109编队出现未知故障,无法执行飞行任务,申请变更。”
“允许变更。”
*
夜晚,暮色降临了。安折不知道他的黑蜂要飞向哪里,但他快被风吹干了。于是在黑蜂落地短暂休息的时间,他又变成菌丝,捂住了它整个脑袋。
黑蜂毫无意外地昏睡了。